第三十三节

    肖氏家族在本地最为奇特，祖训不许后代经商进仕，长子读书，余者耕田。因此，肖氏长子嫡系历来是云海饱学之儒，乡约规成之门。这个门族恪守了中国正统的儒家之风，私家学堂启蒙了无数云海子弟。世传到肖是之这一代，批孔倒儒运动，令这个门族受尽挞伐，以至于长嫡子肖是之蒙面自尽于祖前。之后，肖是之的儿子肖立行也父行子效，以同样的方式自决门户。

    历史消灭了名门，割断了传承，把所有人都变成一个个如沙粒般的个体公民，然后再通过新的秩序，建立新的门阀。中国的历史，确切的说是从两晋之后，就是不断革命，不断重造贵族的轮回。新贵族踏着旧贵族的血与尸，重新建立秩序。

    云海的四门，或许根本不算名门，他们只是当地的知名乡绅，可就是这样的乡绅，在传承了几百年后，仍旧难免消亡，溃散成历史的一粒沙尘。

    唐冬至立在胡同口巨大的树盖下回想联翩。

    现在他能探访到的，只有散佚的胡家，潦倒的杨家，和泯灭的肖家。当他敲门进入胡家一个子孙的院落，小宅门上斑驳的春联写着：生意兴隆达三江，财源茂盛通四海。门户里锅碗瓢盆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他看不到丝毫悬壶济世世家的踪影，这个子孙对祖上的印记已经近乎绝迹。他叹息着退了出来。

    杨门在文革时被迫从十六条胡同搬迁出来，蜗居在望关山下杨家埠原来的贫民居住区的一个小庭院里，院落破败，断了门户。六个堂兄弟，尽赴疆场，使这个门户成了绝户。不过，唐冬至却从杨家埠村民的口中得知了一件事，杨锡林的女儿嫁给了藏风肖的肖立行。

    肖家，是唐冬至最后一个探访的。

    他根本不抱希望，因为他早就知道，肖家的嫡长子已经尽然不在世了。根据肖家的门规，其余子弟是无权知道任何家族秘密的。而且，他还听说，肖家辈分最高的肖枫坪疯癫几十年了。

    他一声叹息。

    他走进了十六条胡同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青砖青瓦，密树合围，里面一个老头儿正在太阳窝里晒太阳，有种放任的安逸。这个老者就是肖枫坪。

    老者根本没在意到陌生人的拜访，自顾咿咿呀呀的嘟囔着。唐冬至立在院子里，环顾着这座小院。鹅耳枥葱茏，青色砖瓦透露其间，房顶瓦缝有经年的衰草，风霜尽显。老者不时从腰间掏出酒壶，啾上一小口，怡然自得。一个门第严整，极讲究礼仪乡约的世族如今就跟面前这位老者一样，颓然荒废了。

    他默然退出小院，心情很不熨帖。天色尚早，被憋闷了许多天，他需要出去透透气。他发动车子，出了胡同。十六条胡同古朴典雅，没有大红大紫，没有灯光霓虹，却历久弥新，散发出时光才能雕刻出的韵味。从胡同区右拐上未央大街，一直向东，就能顺着望关山脉驶出云海。唐冬至开出了大约十多公里，才停下车，从一个他从未选择的仰角西望群山。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熟悉的景致----《寒山问路》中的山形！

    他兴奋的从车中取出相机，连拍了多张。

    这一发现，让他心底颤抖。徐渭果真在云海留下了他的印记？他来云海做什么？一定不是出仕，因为史书对他的生平记载的极为详尽，他有限的仕途期间，并未跟云海有过交集。那么，他在此旅居，还是访友？旅居，可能性不大，但是也不排除。他需要回去再对徐渭的经历做一次细细的检视。访友暂住的可能性比较高，那么他在云海的朋友是谁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他。

    可以肯定的是，他真的跟云海发生了关系。

    果真如此，云海志要改写了。

    想要把这件事弄清楚，只有一个办法----找到那个拿画给他看的女孩。只要能找到她，就可以轻易的知道徐渭到底与云海的那个家族有渊源。怎么找到她呢？

    想在几年后重新找这个女孩，无异海底捞针。

    唐冬至根据《寒山问路》这幅画，写了一篇短文，并附了《寒山问路》和他刚刚拍的望关山的照片，作为徐渭曾在云海逗留的佐证。文章的末尾还提到了几年前一个女孩拿着一幅画找他的轶事。这篇文章发表在《云海晚报》副刊上，这不算严谨的学术考证，短文取名《徐渭，你跟云海发生了什么？》，之所以取这么惹眼球的题目，就是想引起读者的关注。同时，他在云海论坛“刨根问祖”板块，发表了这篇文章----现在的女孩子还有几个喜欢看报纸副刊呢？

    想到此，他不禁感慨网络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老东西日渐消亡，旧传统被人抛弃，这是很可悲的事情。他每次走进十六条胡同，都不禁对古代乃至近代的文化品位和格调由衷欣赏并赞叹。

    中国人历来所欣赏的色彩什么时候变成大红大绿了？青花瓷的典雅、青砖瓦的质朴，白纸黑墨的沁人心脾难道不比满大街的花花绿绿要修心养性？他由此很不喜欢张艺谋的大红，太刺眼了，太狂乱了。中国人的心性也变的虚狂的浮躁了。

    不费一根铁钉的古代榫卯家具，流传几百年都经久耐用，现代家具哪能比拟？黄花梨，小叶檀，甚至普通百姓家的杨木、梧桐木家具，都可以使用若干年好几代，是谁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审美情趣？他想到家具，就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令他几乎要跳起来。

    他翻箱倒柜，终于从一堆旧的发黄的信件中找到了那封信。

    这是一个牛皮纸信封，很结实，信封上寄件人的地址是：云海市第一中学；寄件人：高三五班，肖晓我。

    唐冬至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一架鹅耳枥木的亮格柜，他仅从照片上即可判断这件旧东西至少是明末清初的。来信问他问题的这个女孩姓肖，而肖枫坪那座小院子里种满了鹅耳枥树。这不是巧合，这个肖晓我，是肖氏家族的。唐冬至几乎可以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