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她逐一看过位于声梧亭旁边的家族每一座墓碑，跟族谱的记载完全一致。根据家族的族规，女性子嗣是无权从家族带走任何传承之物的。

    Bottle取过其中一本线装古书，这是一本族谱。上面记载了这个家族二十二代男性子嗣的蘖生关系，仅此而已，简单到只有根系。Bottle查阅过其他家族的族谱，尤其是一些名门望族的族谱，厚厚的一本大族谱会详细记载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平简介，尤其是在世人看来功成名就的子嗣，更会浓墨书写。可是，她的家族族谱却简单的令人抓狂。

    是因为家族中没出现过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还是这原本就是自己家族又一个独特的家规？家族里的老人日渐稀少，他们的记忆中，没有传说，只是说本族是望关山地界的一个殷实大户，颇有田地，衣食富足。至于家族的渊源，无人知晓。

    唯一可以考证的是，族谱的扉页上，先人给这个家族立的族规：

    肖者，肖也。凡我族之子嗣，长子传家，奉以诗书，不可窃功名、入仕途，惟德惟贤，润滋乡里，笃行厚德，公之所望也。其余子男，可耕可读，以奉长子。各安其份，万勿违佞。如此，可称肖也。

    扉页后面，是按顺序排定的家族辈分。

    自、年、作、从、桂、泽、归、潇、湘、寺、云、章、栖、叶、吟、雁、平、雨、枫、是、行、晓、闻、道、楚、青、知、离、梅、问

    三十字，共计三十代。

    这三十个字，毫无规律可循，唯一可以连笔的是潇湘，可是bottle明白，潇湘在古时的使用频率太高了，连《红楼梦》都敷衍出一个潇湘妃子和潇湘馆来，要想从这两字去考证，无疑是海底捞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三十个字，一定有它的出处，bottle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而且是出自某几首诗词。

    Bottle手边的另两本书是《徐渭集》，可是从他的诗作中丝毫找不到与这三十个字的关联。

    徐渭跟自己家族到底有什么关联？他的画为什么会被自己家族连同族谱隐秘的收藏？

    母亲对家族的历史一无所知，也从未提起，父亲也未留下任何线索。这幅《溪春倦意》和族谱，是bottle自己发现的。

    画和书被隐蔽的收藏在一件衰旧的亮格柜里，亮格柜被母亲随意收拾在厨房的角落里，当了饭橱。亮格柜的油漆已经乌暗，上面蒙了一层油烟，粘腻中透着素朴的雕花。上面的亮格盛放油盐酱醋，下面的橱柜则堆放了经年不用的一些器具。这件亮格柜是家里留下来的唯一一件老东西，厨房里的火烟和油腻救了它，使它得以从砸碎一切老东西的文革中幸免。

    十六岁时，当她小心翼翼的把这件东西从厨房里搬出来，挪到院子里，用湿抹布简单的还原了它的面目后，它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焕发出令bottle观止的魅力。Bottle查阅了这件器物的学名：亮格柜。拭去蒙在它身上的油渍和灰尘，它便从时光中复活了，依旧光彩照人。

    Bottle看着这件器物，绕它转了一圈，便发现了隐匿在橱柜后面的暗格。暗格的抽板用一支小小的木楔封住，当bottle轻轻的抽开它，徐渭的那幅画和族谱便安然展现在她面前。这件亮格柜做的极精致，但是bottle并不知道它的年代、材质和制作手法。这就是促使bottle走进云海大学图书馆的诱因。

    她高二整整一个暑假都泡在图书馆里。这件老东西对她有一种来自血脉的吸引力，诱使她走进它，观摩它，参悟它。她写了一封信寄给云海大学历史系教研室，并附带了亮格柜的照片。回复她的人没有署名，只是告诉她，这件器物是用鹅耳枥打造的，从风格上判断，是明末清初的断代，而手法则是传统的榫卯工艺，整件东西不用一钉一铆，全凭木与木之间巧妙的插接完成。

    曾经有一个专在农村收旧东西的人来看过这件东西，看完后摇摇头，说，鹅耳枥，不值钱，要是黄花梨小叶檀就值钱了。虽然这么说，这个人还是又来过两次，给她五百块钱，要收走这件东西。Bottle的冷漠让他再没来过。

    Bottle的兴趣完全放在了那幅画和族谱上。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家族里的一个仅存的曾祖爷爷。这个曾祖爷爷跟自己的曾祖爷爷是亲兄弟。自己的曾祖是家族的长子，祖父和父亲则是单传。

    族谱里规定，长子传家，这就是这幅画藏在她家的原因了。至于家族的秘密，她还未能解开。

    她以高分报考了云海大学历史系，却未能完成学业。

    母亲有肺痨，当年在嫁给父亲时，杨大户并不隐瞒女儿的病情，而是如实告诉了父亲。杨大户是姥爷的外号，杨家埠离藏风肖十几里地，原本是当地一个大地主，好像比自己家的田地还多出好些。祖上曾是明朝镇守山海关的名将萧显旗下的一员武将，因此家族世代尚武，无人敢欺负。母亲说，小时候姥爷家的中堂上挂着一幅字，是萧显亲笔题写的：

    不以为能。

    意思是劝解杨氏子嗣，不以曾经的功勋炫耀乡里，不以过人的武艺欺凌百姓。这四个字也作为家训，被世代保留并遵循下来，杨氏的后代在此后的几百年里，门庭威严，自有气势，在杨家埠附近极有家族声望。抗日战争时期，一门死了六个男儿。

    可惜，家族的威严随着田宅和尊严的倒塌而失去气势，姥爷的一身硬功夫也被红卫兵踢腾的失去了强身自卫的本能。自幼被姥爷疼爱的小棉袄，也就是母亲，到了二十九岁，还待字闺中，嫁不出去。杨家和肖家，两户地主，无奈的联姻，才有了bottle的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