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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白首太玄经

    第二十四章:白首太玄经

    其实就在众人屏息等待王熙之将《黄庭经》写完之时,琅琊王氏她的那两名兄长已悄然站在人群中,看着小小少女书写。

    王恬与王彪之,一人带着王熙之父亲的书信,一人满身旅尘,看着自家妹子竭力一书的模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王熙之许久才恍过神来,谢安不见了,大约是去跟郗方回准备接下来的比试,她正舒展着指节就听庾翼惊讶叫道:“虎犊、阿螭你们何时赶到的?可曾错过阿熙刚才的书写?”

    王恬抱臂微笑:“阿菟第一次书写于人前,我等做兄长的怎可错过?”

    王彪之道:“我得问问阿菟,小庾你可曾欺负了她没有。”

    庾翼很是冤枉,正要分辨几句,王熙之闻声走到两位兄长跟前,老老实实道:“虎犊哥哥,庾家……”

    王熙之本想说“庾家二郎”,但见庾翼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改口道:“小庾哥哥一直跟我说话,待我很好。”

    故友重逢,三位青年不免在一旁多说了几句,三人书法中属庾翼品阶高,王熙之亦觉得此人心如清池,倒是比庾亮好相处,毕竟庾亮总是一副严肃方端的模样。

    这边赏字的赏字,叙旧的叙旧,谢安已去洗净了手,之前为王熙之研墨,倒是沾了些许在手上。

    他知道今日之举算是小小地冒犯了郗方回,虽说比试常来常往,但选择郗方回入墨魂榜的时刻挑战他,确实有些不太仗义。

    谢安也没十足的把握赢他,历史上的郗方回的草隶早年间是在书圣之上的,不过书圣一直都有进步,后来就超过了郗方回。

    郗方回应该没有怎么在行书上下过功夫,谢安所以挑了行书。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郗方回是不小心眼的人,只是他最后那句话有些奇怪,输了就不能做王熙之的学生,这是哪跟哪去了?

    谢安又没有窥见人内心想法的能力,于是将这句话给过滤,抛诸脑后。

    今日墨魂榜品评时间拖得比以往要久,但此行没有一个人觉得无趣,从最初王熙之与卫夫人画鹅点睛,到王熙之疾书黄庭,接下来谢安要替王熙之出战郗方回的事,已经不能让他们惊讶了。

    只是在知道这些年王熙之与谢安亦师亦友,王熙之学遍王导所藏的蓬莱法帖,她将这些孤本笔法教给了谢安,就是这么简单的“师生”关系,至于会打手板那些青梅竹马之间的小情趣旁人是无从知晓的。

    郗方回先落笔,他本是不愿与人争斗的淡泊性情,只是书法一道上是他的强项,他既然无法继承父亲武斗上面的天赋,在学习书法方面异样用心,今日郗璇未至,若让meimei看到谢安也要挑战他,恐怕这小丫头会跳起来。

    谢安的字未到气候,郗方回因郗璇的缘故,对谢安十分关注与了解,毕竟是弱鱼池里十岁以下最出色的小郎君,从四岁入建康,年年都会给人们带来惊喜,只是郗方回观察他的字,虽是出色,但是书法不是靠天赋就能胜过人的。

    王熙之的手茧是郗方回对这位小娘子刮目相看的理由,他甚至第一次对除了meimei之外的女孩儿产生了好感,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算人海茫茫,即使那个女孩什么也不做,他也会觉得她身上有光芒在吸引着他。

    郗方回是信天师道的,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但他看到王熙之对谢安笑的时候,心里会莫名的焦灼。

    谢安是配不上王熙之的,无论是从家世还是天赋,但郗方回也没想过自己能配得上她,因为这比娶公主要难得多了,公主是司马氏,然而王熙之是琅琊王氏。

    郗方回在席间边研墨边神思外游,蓦然有一道人影伫在跟前,遮住了他眼前的光,他抬头,见了一身长玉立的白须青年,问了姓名才知是王彪之。

    王彪之二十岁那年不知为何须发皆白,这倒没有影响他的俊容,反而更添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王彪之算是今日品评人之一,虽然庾亮对他迟到很是不满,看在王熙之的面子上,倒是没有说他什么,他趁比试还没有开始一一与孙绰郗方回亲切交谈一番。

    比试开始时,庾亮重新点香,孙绰早就坐得端正,在想着今日是要将自己哪首诗写出来,楷草隶自然是都要写一份。

    郗方回已经开始着手默写道家释文、汉代扬雄所撰《太玄》,一式三份,小楷抄经、草书行意、隶书怀古,而临时考生谢安却没有研墨,用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木炭在纸上画着什么。

    庾亮和何充蹙眉,司马岳满眼期待,王熙之捧着脸在两位充当左右护法的兄长耳边轻轻道:“阿狸要画画了。”

    墨魂榜包括书法和绘画,谢安往年少现画作,是他故意而为,毕竟前世可是从幼稚园时就开始拿起画笔,他要画一幅唬人的画足够功底了。

    炭笔打底稿,毕竟他很久没有画过这么大张的画了,就如棋盘般需全盘布局,草稿打完,他终于研墨,再取出细小的鼠须笔开始画背景,城廓、民居、街巷在画面的远处虚现,一人骑马奔驰在城市大道上。

    庾亮和何充皆是看过这幅画的,当日谢安写出《侠客行》后,又画了这幅游侠策马之图,相比当日的信手随意,谢安此刻已毫无保留绘出心中画卷。

    “这马儿画得颇有神韵!”原本安安静静看画,忽有一人大声喝彩,“体态矫健,鬃毛飞扬而怡然,驰骋欲飞,妙啊!”

    谢安心道,当然是妙,毕竟徐悲鸿大师的马他当初可是下过苦功临摹的。

    庾亮对那人道:“道林,你还不先去更衣,这满身尘土得有失体统!”

    谢安在换笔之时朝那人看了一眼,眉宇温润,原来这就是马痴支道林,如今亦是十六岁,原本姓关,既通玄学,又笃信佛道,庾亮颇为欣赏他。

    支道林不仅爱马也爱鹤,此刻又去看谢安之前所画的鹤和诗,将好友孙绰都晾在一旁,也不在意自己今日还是前来参加墨魂榜的人。

    “可惜我不会画,不然就能把心爱的马儿和鹤画下来了。”

    支道林伫在谢安身边,盯着他把画画完,又换笔在画的左侧开始写《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行书所成的《侠客行》全文别有一番潇洒气韵,前半首诗画面感极强,后半首直抒胸臆,尤其是最后四句,支道林看着看着不由读出来,又看了一眼王彪之的白发与郗方回刚刚完成的《太玄》,笑着拍席道:“若要在我和他之间择一人入墨魂榜,恐怕我要落榜了啊!”

    支道林不愧是后世的佛道高僧,如今未曾出家就如此出尘豁达,谢安收笔回礼,问道:“道林兄可曾带了笔墨,不如就用我的?”

    支道林自然是却之不恭,他身上还沾着马厩干草的气息,袍角似乎还残留着被马儿踩踏过的蹄印,无羁不拘到了极点。

    所以他所写的自然也是放达的草书,将《逍遥游》默写之后,还附录上自己的见解,此人极擅长玄谈,果然是不可貌相。

    墨魂榜一试,精彩纷呈,最终作品收上去,庾亮庾翼何充卞望之王彪之齐齐商议了一番,最终宣布郗方回评为四品,这是没有异议的事,因为他自幼就出色,即使今日被王熙之占了风头,但他基础扎实,承袭郗氏天赋,草隶在青年一代绝对是拔尖的。

    孙绰六品,诗作书写清新玄妙,楷书亦有自身风格。

    支道林五品,《逍遥游》匆匆写就,却狂放逍遥,加上玄谈附论精妙无比,令人叹服。

    之后是谢安与王熙之。

    两人年纪皆不足以上墨魂榜,但若是有才能,又岂是能被区区年龄所能束缚?

    王熙之毫无疑问地以玄修功底与《黄庭经》登临三品。

    墨魂榜上自四品之后便很难进阶,实乃天赋所限,如今王熙之以稚龄得三品,与卞望之同在一阶。

    卞望之十分公正道:“王熙之十年之内必登一品,如此天才,你们琅琊王氏可藏得太深,却也是司徒大人用心良苦。”

    卞望之虽在朝政上对王导种种行为看不惯,但书法功力与培育人才的手腕却是十分佩服的。

    王彪之道:“小侄一定回去将大人此番称赞转告给伯父。”

    最后轮到谢安之作,原本没人会想到谢安今日想要挑战郗方回借此攀登墨魂榜,可眼前诗画并非是假的,尤其是这手行书,当得上行云流水。

    钟繇擅小楷,但也写行书,王熙之平日闷头研究感悟钟繇之书,谢安写得如此好,众人皆知王熙之一手行书只会比楷书更惊艳。

    “安儿绘画倒是平日少见,没想一出手的功力倒像是练了十年以上。”卞望之对自己这位学生更是欣赏,“看来继王世将之后,又要出一名书画双绝的人才了。”

    王彪之淡淡笑道:“他可比叔父多一绝,其诗绝妙。”

    ……

    ……

    宣布榜单的事结束后,已近日落西山,今日作品都要收归青云塔,参会者不免拼着饿肚子也要留下来多看几眼。

    郗方回此时收拾行装与王熙之道别,“阿熙,明日我要启程离开建康了。”

    王熙之想了一会,听龙伯说过郗鉴将军如今驻守广陵,客套道:“郗兄是要回广陵?不等中正榜了?墨魂榜之后很快就是中正选官,郗兄前途不可限量。”

    “去游历三吴,去寻仙问道,参与墨魂榜是为了加固郗氏名声而为,想来你方才疾笔书写也是为了琅琊王氏吧,我们这种人其实并不喜欢出风头,若有这功夫不如多沉心写几个字……”

    郗方回说了很多,但王熙之神情呆呆的,似乎在想什么,片刻才道:“不只为了琅琊王氏,其实我也想和阿狸一起入墨魂榜,以后我们的名字都会被人一起提及,很多年以后,我们都死了,可我们的书帖都留了下来,后人会看到我们的书帖并排在一起。”

    前提是青云塔不会倒塌,他们所写的书帖不会流失,王熙之没有想到这些,她心中盛满了喜悦,似乎没有觉察到郗方回温柔的眼里渗出了一丝落寞。

    王熙之与郗方回告别,下了几层楼找到了谢安。

    谢安此时在逗着那只被他掐过的赤鸦,而他旁边站着一个扫地的白发道人,跟王彪之的白发有得一拼,不过王彪之那是少年白,这道人是思虑过多的缘故。

    王熙之认得这道人,他姓郭,自幼就出入琅琊王氏的府邸,很小的时候,他教授给她一套识别天气的方法,然后还不厌其烦想要教她星象算学,还说自己能知未来事,要看她的手相替她算一算未来的天命郎君。

    她一直觉得这道人神神叨叨的,在他死去那年还是偷偷哭了,但没想他是假死的,还好好地活在建康城青云塔里。

    道人叫郭璞,字景纯,是名声不亚于葛洪的方术士,世人都说王敦杀了郭璞,但王熙之知道,她的敦伯,其实是个好人,因为郭璞还安然隐秘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