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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六

    史丹尼与沈既济离去後,君弃剑瘫坐在椅上,望望伏在身前的药师小狼,叹了口长气,慨然道:「小狼啊小狼,我是不是十分窝囊?」

    小狼或许真能听懂他说什麽,但却不闻不理,反倒闭上了眼,见状竟是打起盹了。

    君弃剑正想露出一个苦笑,小狼却又倏地一蹦起身,且伏低身子、弓起背脊,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口尖牙,喉中低沈地发出了呜呜声。

    君弃剑为之一怔~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小狼摆出这麽样如临大敌的态势了!是谁?谁能让小狼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威胁感?

    是赤心吗?这个念头马上就被君弃剑打消了。

    他已经认识到,不止是威胁感!小狼的四肢尽皆微微颤抖着,且还无意识的往後退着……

    这是,威压感!

    赤心不可能散发出足以令小狼骨栗畏缩的气息!

    君弃剑扭头向大门看去。

    沈既济如今是朝中八品官,官位虽不大,但这朝廷分派给的住宅也不算小,前庭尚有五丈见方,足可容得三四辆双头马车同时回旋并伫。但沈宅没有马车,前院一片空旷,只在墙围边种了些花花草草,如今是夏末秋初时节,**开得正盛。

    但有一角的花被压塌了,那留在宅中的老门房痿靡地坐倒在墙边,压断了一片花茎。

    老门房身边,一名不穿外袍,仅着短袖湛蓝衬衣及黑环裤脚长裤、脚踏收趾黑布鞋,五短身裁的男子,正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面带笑意,缓缓向厅门行来。

    这才只是第二次打了照面,但君弃剑已完全理解小狼的恐惧何来!

    因为,他自己都止不住心悸了!

    这第二次照面,让他产生出与前一次完全不同的感觉……

    不,这麽说也不太对,因为前一次在衡山上见到他时,君弃剑已是油尽灯枯,还得分心竭力的替石绯化解阻住颈部血脉的一股浓重内息,根本无暇他顾,对此人自也生不出什麽感觉。

    而现在,他深深感受到,这家伙,与那已露出獠牙的仲参相比,实无丝毫不及!

    杳伦!

    ...

    约环曾经说过,杳伦最大的缺点,便是过份的高估敌人。

    这话实在,杳伦现今见了君弃剑那气虚体弱、奄奄一息的模样,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小子城府忒深!我可莫着了他装病的道儿。』而丝毫没有试上一试,将君弃剑当场格杀的想法。

    其实这也没什麽,杳伦原本就不是打算来杀人的。他虽然多少已露出了点儿不完全服从其主上仲参的味道来,但毕竟知晓的人也仅仲参与其心腹中庸、约环而已,表面上杳伦仍然是仲参的下属,他进行的依旧是『搞破坏』的行动~驱使白蚁啃咬大唐根基、诱引豺狼猎捕林家堡旁支的行动。这些事,与仲参往昔风格完全相同,谁还会怀疑他这个云南人有什麽其他目的呢?

    杳伦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便在君弃剑对席坐下了,自顾地斟了杯茶水啜饮起来,只弄得如临大敌的君弃剑与药师小狼坐立难安,不知该开口问话?该发动攻击?还是乾脆视而不见就好?

    杳伦喝完了一杯茶水,再斟满了一杯,当茶水自壶中缓缓倾流至杯中时,他也暗聚功力,探出一线,去估量着君弃剑现今的身体状况。

    他在喝第一杯茶时已经想通透了,君弃剑在衡山上确实是搞了个枯水而渔、杀鸡取卵的把戏,他自己就是那只鸡。说不定,这小子不是在装病。

    可叹君弃剑功力大退,竟毫无所觉,任着杳伦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搞了个通透。

    杳伦终於确定君弃剑现今只是个纸紮老虎,不觉暗呼了口气,才开口道:「君公子忒地闲情,既不趁势入蜀、也对令尊行踪漠不关心、更不考虑扬旗号召南武林开英雄会以确立盟主地位,竟千里迢迢跑到这长安访友来了?」

    君弃剑在杳伦温吞地喝茶时便已坐正身子,着实仔细的将他打量了一番,也终於生出了些许稀薄的印象来~这家伙上次衣着打扮与中庸如出一彻,如今却换上了蒙舍诏人最常穿的深蓝黑衣,这其中会有什麽干系在?

    此时听闻杳伦所询,他也不假辞色地应道:「阁下此语,是指责、抑或怂恿?」

    杳伦一听,不觉耸然。

    这小子虽在病中,脑袋却清楚得很呀!

    当下只是哈哈一笑,道:「君公子莫要多虑,不才来此的原因,其实与君公子是一样的。」

    这回,换到君弃剑动容。

    一样的?他真的……知道?

    杳伦将君弃剑的反应看在眼中,却又话锋一转,道:「君公子为何不问不才令尊的下落?杀他的是我,你见了不才,竟尔毫无反应?」

    君弃剑一听,身子一震,皱紧了眉头死盯着杳伦。

    杳伦又慢悠悠地说:「自古来,杀父夺妻之恨,乃不共戴天。不才一直以为君公子重恩重情,因念令大父诸葛静拾养之恩,才对你那义妹诸葛涵呵护关怀备至。但真正教养你十余年的二父蒙难,你却装聋作哑,这是何道理?」

    杳伦话说得慢,君弃剑已宁定心神,应道:「你的话,我不会信,又何必要问?或许……你的武学确有惊人艺业,但我却不认为你能胜过了二爹!」

    「是吗?嘿!是这样啊!」杳伦呵呵一笑,道:「盲目的崇信!硬是把君聆诗捧上了天、拱成传说,他真就那麽强大到莫与能敌了?你可别忘了,当年灵山顶上,他的诗仙剑诀,也不曾擦到本族阁罗凤殿下的一根毫毛!不才可也学成了那『一纸之距回避』之法,君聆诗的诗仙剑诀,又岂是我的对手?」

    「灵山顶上的事情,我不甚了了。但我却知道,二爹的身手绝对今非昔比;而你,却休想与阁罗凤相提并论!」

    杳伦一听,不觉怒形於色。

    因为皇甫望与徐乞刻意的造势,君聆诗的本事确实有被渲染夸大许多。君弃剑自是清楚,二爹是天才,此无需疑,但天才与无所不能并非等号。他不曾怀疑过二爹的智慧,但若是说武艺……

    二爹的武艺自是不逊的,说句罕有敌手也不算夸张。但是平心而论,君弃剑真的认为二爹对於练武非常懒散,教自己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全然没有点儿绝世高手、一代宗师的风范,才搞得自己出道时还被钱盈蹊落了一番。虽然这样作是让他有点莫测高深的味道啦,但就君弃剑来看,真要打起来,硬根深柢的徐叔叔,可比二爹要强悍得多。

    南诏这边也是五十步莫笑百步,前任云南王阁罗凤确实是一代王者、不世出的绝世奇才、天弃鬼才,他身上的故事已多到不需要再渲染便已极富传奇色彩,但民众自有盲目的崇敬心理,只是『非人哉』还不够,必得弄到他『本非人』,甚至能与天上神佛仙将相提并论、犹能胜之才算完。现在的阁罗凤,在中原是传说,在南诏却成了神话般的存在了。

    君弃剑自随君聆诗离开神木林後,再未去过云南,也未曾刻意探听,自不晓得现今南诏把阁罗凤说成了个什麽样子,这随口一说,却像是恰巧戳破了杳伦的大话,只将杳伦气得满脸胀红。

    两人怒目相视了好一阵子,杳伦终於收了怒气,道:「你既不关心,那君聆诗的死生暂且不提!……哼!你不敢入蜀,又是怎麽来着?」

    「干你屁事?」

    杳伦登时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死盯着君弃剑。

    这浑小子!他奶奶的浑小子!居然这样和我说话?不怕我一掌将他立毙当场吗?

    慢着……他如此有恃无恐,莫非真是装病?不可能啊!哪有人装病能装到连体内气脉都虚弱不堪的?

    但是……他又在衡山神龙潭露过一手,以完全相同的气机运用及招式来对敌于仁在,与那名满天下的聚云堂主斗得不相上下……聚云、回梦二堂的游梦功修息功法原就不同,他不可能事先练过聚云堂所拥有的游梦功字诀!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瞬息之间探查出了于仁在的内息流动、发力所在,并且加以模拟运用!这……说来简单,却最是不可思议!若果如此,那这浑小子在内息的引导之快、运用之妙,可称得旷古绝今了!这麽一来,他便要压抑内息装病,似也不无可能……

    他奶奶的!

    杳伦强自压抑怒火,忍住将君弃剑立毙当场的念头,迳又问道:「那不才再问你,林家堡於江南已无敌手,为何……」

    「干你屁事!你的问题愈来愈无聊了!」

    cao你奶奶mamajiejiemeimei呀!!!!!!

    还有曾祖母!!!!!

    还有你老婆!和徒弟!

    对……cao你徒弟!

    杳伦怒到了头,却是不怒反笑,笑得十分开怀。

    君弃剑仍旧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君弃剑却是很清楚的,自己是在装腔作势。

    不知为何……他一见到杳伦,就有种莫名的嫌恶感!这种感觉在仲参身上不曾有过,他虽知仲参jian险毒辣,却已有正视其为敌手的认知。对敌相交,原是容不得情,仲参所作所为,君弃剑虽不认同,却能接受。

    虽然还是不清楚仲参为何敌视於己?

    但这个杳伦……看来落落大方、光明正大,却有着与仲参完全不同的阴蛰!若说仲参是个真小人,杳伦就是个伪君子!

    君弃剑由来最讨厌这种表面功夫作足、背地里却算计无数的伪君子!在这种人面前,他绝对不假辞色!

    只是,他没有想到,杳伦这人,攻心的本事绝对不在仲参之下。杳伦受了这会子气,决定要将手里的牌打出去了。

    「君公子无意称霸武林,不才明白了。但却没有想到,君公子竟能连蓝家姑娘的下落都不闻不问哪!」

    君弃剑不禁全身震颤,一句『你知道沐雨在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话没有出口,只是微微一声『喀』,那是上下牙齿交撞的声音。

    这个问题,他关心!非常关心!他对蓝沐雨那可是实打实的喜欢,也一直想着,只要生活能真正安定下来了、只要她肯点头了,一定会娶她过门的!

    但是他试探性的问过几次,只要提及终身,沐雨却从未答应。

    『或许是现在的生活太过惊滔骇浪,她无法接受吧。』君弃剑是这样给自己答案的。他也不断的追求着、努力着,希望不用再制造敌人、不用再面对敌人,可以安安心心的过活,就算只是躬耕几亩地,也没有关系。

    只是,这一切结束了。

    沐雨走了、黄长老自尽而死,再加上杨戎露几已挑明的说法,他完全可以想像,他不在林家堡的时候,发生了什麽事。

    他又何尝不想找回蓝沐雨?但是,能吗?真的能吗?找她回来,之後呢?

    他不介意蓝沐雨是不是处子之身,但是,找回她,却又意味着可能将黄长老死前所为暴露出来!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黄长老英雄一世,以『道德』治苏州,他绝对相信黄长老是被陷害的,虽然原因还没搞清楚,但绝对是这样没错!他不能毁了黄长老的一世英名!

    而沐雨呢?她走了,以後要怎麽办?

    虽然屈戎玉已放下身段,也曾说过愿意将她找回来,君弃剑却拒绝了。

    有黄长老的问题横在面前,他只能狠着心,对蓝沐雨来个不闻不问!

    他刻意去疏忽这个问题、努力去遗忘这个问题,而杳伦却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一介弱质女流,孤身流浪在外,这日子可不好过呀……」

    「住口……」

    「那一次……哈,也不知是不是就让她怀了孩子?若没有也就罢了,要是有的话,她往後该怎生是好呢?」

    「住口……!」

    「她心里会不会还在期待呢?期待着那个曾经两次将她带离家门、答应过她父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少年英雄再次出现,再将她接回去?」

    「住口!!」

    君弃剑忿而起身,小狼也已伏下了身子,只要君弃剑一有动作,小狼无疑会将牠的白牙准确的送到杳伦的喉间!

    杳伦却不以为忤,缓缓说道:「呵呵~也罢,那不才就住口了。君公子可有什麽要问不才的?可得把握时间机会呀,不才忙得很,只能答一个问题,立刻要走了。」

    君弃剑眉头突地一跳,满心打算直接就下逐客令,却又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你来长安,究竟要作什麽?」

    杳伦却是失笑出声,道:「哈呀!君公子记性忒差!不才早便说了,原因与君公子是一样的。」

    一样?

    不!不可能!他怎会知的?

    「君公子认为在百蛛网下,还有什麽可以称为秘密的吗?嘿~不才就明说了吧。田承嗣结束暂降行动,再掀叛旗,但以他一军之力,难有大浪。但是要怂恿其他节度使随之起舞,却又太过麻烦,不才也没有那个兴致。比较有效、简单的方法,自然便是再压压大唐朝廷的威风,比如说,显示出李豫根本不敢动回纥人之类的……」

    「那又如何?」

    「君公子以为回纥人沈寂多时,为何又忽然上街杀人了?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好过,偏要去杀人被擒入狱,谁那麽无聊?」

    「是……是你指使的?」

    「今天,赤心将会带领属下,杀进大唐天牢,救出他被擒入狱的下属。这劫囚行动嘛,少不得要来得快去得快,自然是要用马匹的。回纥人虽素以骑术见长,但这儿毕竟是大唐京城,来来去去的人多得是,怎能完全避过了行人?便是撞伤了几个孕妇、踩死了几个婴孩,那也都是莫可奈何的呀。」

    君弃剑心头一滞,浑身如入冰窖,不觉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杳伦站起了身,移步向外,说道:「云南也是有读书人的,对於取名的艺术也是颇有涉猎。你以为我们不懂、啥都不知道吗?」他回头,略略勾起嘴角:「你不去找蓝姑娘,却来了长安找你的徒弟。只是……找得到吗?」

    「你……」君弃剑大喝一声,声音却徒然在空气中回响,杳伦已人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