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话 洪水、巨山 ̄之一
听完君弃剑的话,屈戎玉的第一个反应,是急急向堂外望了一眼。 没有,山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王道、没有于文离、没有白重……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风声箫索。 她愣了……她从来没有冀望过瑞思会全心帮助君弃剑,以今日时局看来,这回纥番女必会坐山观虎斗,而后才投靠胜利的一方。而两边人似乎也都不会反对这种作法…… 那么,这驴蛋……当真打算在衡山、在这聚云堂本据地以一敌八? 那保证稳死,连拖都不必! 就算世人早就知道你不怕死了,又何须选择如此死法呀! 想必因为占尽优势,于仁在显得老神在在,言道:「君公子,本堂的确十分忌惮回梦汲元阵的未知之力。但说『未知』是不确的,至少我们知道,回梦堂近於湘江,这回梦汲元阵的力量,九成脱不离『水』的力量。故此,我们从来没有进攻苏州的打算,即是因为苏州多水。但这里,却是衡山,而纵观本堂,也仅仅一口水井而已……」 身旁,屈戎玉也紧紧拉着他的衣袖…… 作为天下间仅馀,曾入过回梦汲元阵的叁人之一、又自幼在衡山长大,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现今状况如何。 林家堡包围战时,她放任君弃剑滞留江上面对神宫寺流风,便是知道只要在江上,君弃剑绝不会死。 但这里,是衡山啊! 君弃剑仍然很沈静、很沈稳地说道:「璧娴,说一次真心话吧……你想怎么 作?」 「我先说说你的真心话如何?」早已闪在一旁,恍若没事人般坐在石凳上的瑞思忽然出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说出来也没关系了吧?」 君弃剑不置可否、于仁在则道:「公主但说无妨。」 瑞思道:「那天你找我们一起吃饭,就已经决定了。阿汴、九儿、阿竹在襄州打一处;绯、王道、阿重和老公在湘江畔打一处;而你自己打进聚云堂……早在叁个月前,你就已经决定了!」 这段话,说得于仁在脸色沈了。 屈戎玉不再拉君弃剑的衣袖,转而紧握着他的左手。 她听懂了,全听懂了。 「君公子,你拖得不错……本堂主都疏忽了!」于仁在冷冷说着。 于仁在忽然有点后悔,当天君弃剑孤身来到聚云堂时,真不该妄想他会投靠聚云堂而留下他……这人是大患,早该除去了! 只是……现在,来不及吗? 聚云堂既志在天下,治理天下,人才绝不嫌多!二师叔屈兵专不就是抱持这种理念广收门徒,才使得千年来每一代门徒至多不过十人的云梦剑派,有了多达四十馀名的戎字辈弟子吗?而这四十馀名弟子,确然各个都是人才,由此,屈二师叔的善相之名不迳而走;亦由此,我聚云堂才有足够的将才,敢於问鼎! 屈二师叔能在十年之间,为云梦剑派寻找拉拔出这许多人才,而今,我于仁在会连一个君弃剑都搞不定吗? 「君公子,虽然你已有决定,可否再听本堂主一席话?」于仁在问。 「请。」君弃剑率然应道。 这反应倒使于仁在微微一怔,他自然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再不能打动君弃剑,接下来的结果,便只有开战一途。 即使是于仁在,此时此刻也不禁犹豫了。 「哼……这样真的好吗?」倒是身旁的李戎央先开口道:「上次林家堡包围战时,听说林家堡死了一个怀空和尚……」 听到这句话,君弃剑的双眼忽然瞪大了。李戎央却未察觉,又自续道:「攻心为上,学兵之人无有不知的。上回怀空和尚李代桃,或许是仲参的失算,但他将目标定在你那妹子诸葛涵身上,却是明明白白的。你这回却再重蹈覆辙,又将诸葛涵留在林家堡,而孤身来到衡山。若她今番真有不测,你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乾爹诸葛静?」 这话说得义正严辞,旁儿瑞思听着也不禁动容。 君弃剑应道:「听起来,李兄倒真是担心舍妹的安危……」 「他是真的很担心!」屈戎玉却冷冷哼声道:「驴蛋,你忘了吗?他还调戏过堀雪!在我看,小涵可是十足十的遗传到她那传说体弱魅骨、号称江州第一美人的娘亲……当然也会让这衡山大yin虫有兴趣!」 「哦 ̄我倒真忘了。」 瑞思却道:「但不可否认,这的确值得担心。叶敛,你准备可妥当?」 「已经留下了阿桃,也特地请黄长老每天到堡内搭伙一顿……就现阶段来说,无法再留下更多人了……」君弃剑应道,却显然,有点心虚。 「那你……你为什么还要来?」屈戎玉将原本就握着君弃剑的手轻轻滑动了一下,说道:「这样,你还不懂吗?」 因为,态度很明显。 不只于仁在知道、不只她知道,包括李戎央刚刚的话、堂中一副几乎只是看戏心态的戎字辈弟子,大家都知道,都只把眼前的君弃剑当成猴子。 耍猴戏的猴子。 这里是衡山、是聚云堂,千年以来,只有一个人曾经进来挑战,还能用走的出去。 那个人,名为李白。 而大家也都知道,君弃剑并没有学全诗仙剑诀。 君弃剑能够倚仗的,也就只有从回梦汲元阵中所获取的一身至清水灵气息。但屈戎玉的动作,却很明白的传达给他一个讯息…… 在过去年馀相处,一开始君弃剑确实颇有戒心,但自从屈兵专辞世之后,这两人便朝夕相处、难得分开,期间肢体接触亦时有之。虽还未曾行过周公之礼,但起码对方的手握起来是什么感觉还是晓得的。 那么,屈戎玉的手能传达什么讯息? 别人不知道、甚至察觉不出来,但对君弃剑却很明白。 粗了点,粗了一点点,不同以往若水一般的温润柔嫩。 若要举例,便如同把和氏璧放到砂地上,再捡起来摸摸,总是有点不同。 君弃剑轻轻呼了口气道:「我更肯定了。」 「什……什么?」这回倒是屈戎玉不明究里。 「如果你们都说完了,那换我说吧,说我为什么要拖了四个多月,迟至今日才下这个决定。你们一定都会有兴趣,怎样,要听吗?」君弃剑道,同时对于仁在微微扬起了嘴角,态度满怀自信,倒似这儿不是衡山聚云堂,是苏州林家堡。 于仁在也露出一笑,道:「你这么一讲,似乎不只是为了让王道、宇文离、白重、石绯四人潜心修练以谋胜机如此单纯。好,你说,本堂主有兴趣。」 君弃剑於是反握屈戎玉的手,正色道:「那么,璧娴,你可别分心,听好了。的确,当我从彭蠡湖畔回到林家堡时,获知了回梦堂被灭的消息,这是让我第一个想对聚云堂宣战的契机。但基於于堂主在湖口镇那番话,很明白的给了我两条路走:一是为聚云堂的江山培养人才,将这江山打造为铁桶江山;二是逼我激於义愤迅即杀上衡山,聚云堂便能立即拔掉林家堡这眼中钉。我的确应该要宣战,但当时我知道不可以。就如同于堂主所言,当时林家堡的战力与聚云堂相差太大,确实有再加以锻练的必要;另一方面,我心里却还有一个疑惑,当时这疑惑非常模糊,但它一直让我认为,还不到动手的时机。 「到了此时,我已经很明白那疑惑究竟为何,直接的说法就是:『为什么我不会死』? 「对,为什么我不会死?我还记得,在长江上,我一共捱了流风一百二十八刀,虽都是靠着锁肌凝脉便能暂时竭止出血的轻伤,可一旦我气力用尽,伤口同时并裂,出血量却绝对足以致命。但是我没有死,我在联江码头被带到彭蠡湖畔,其间至少经过两天两夜未曾接受治疗,我却没有死!沐雨的母亲曾说我是个妖怪,或许我真的是?前些天,我在太湖水帮被折断双臂,也只不过两天即恢复如常。这确实令我更加疑惑,也让我想起一件事……
「去年七月,我在君山捱了徐叔叔与元堂主同时前后重击,那在任何人来说必然都是致命的,但是我仍然活下来了!当时我以为,是回梦堂叁位仁字辈师叔运功助我化消内伤的缘故,但后来我却发现,化消内伤这种事,只要我还有气在、还能凝神运功,我自己也可以作得到!换言之,只要我当时以游梦功心法循环内息,我一样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撑过去,有了叁位仁字辈师叔的协助,只是让我加快痊愈的速度而已……」 说到这里,君弃剑歇了口气,顺便观察周遭众人的反应。 于仁在仍然兴致勃勃的准备再听下去;李戎央反倒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屈戎玉的手在抖。 发抖。很细微,若不是君弃剑还紧紧握着她的手,也无法发觉。 君弃剑又继续说下去。 「我无福亲眼见识,但曾听王道与石绯说过,楚掌门有本事仅凭一对rou掌,便将铁剑、铁枪绞成铁球。我曾经也很怀疑,怎能以rou绞铁?但又仔细回想,在投身云梦剑派期间,元堂主确实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本派历代以来,唯有掌门能同时修练两堂内功,修练法也仅止於掌门代代相传,旁人不能得知』。我再与自身经历加以推敲,得到一个结论:回梦堂的回梦汲元阵,能使修习者得到水的力量;那么位於衡山的聚云堂,是否便是山的力量?若此推论属实,则楚掌门便能以水劲柔化刀兵、再催山力毁损折曲,所谓以rou绞铁,便非不能之事。 「我自然不能明白楚掌门是如何同时驭使洪水、巨山之力。但我却知道,水与山终究没有融於一体的道理,即使功力精深如楚掌门,若果一个闪神,也未必能保证身体里存在的这两股力量全然不出差错……璧娴,你觉得呢?」 「我……我不……不知道……」屈戎玉抖得愈来愈厉害,连声音也抖了:「我没有……没有打破门规……没有修练过……聚云堂的那半套游梦功……」 君弃剑又转视于仁在道:「于堂主,你觉得呢?」 于仁在脸色略沈,但没有应声。君弃剑将目光移到稍远处的瑞思身上,瑞思即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人只认朋友,没有恩仇。你的意思是,既然你同时捱上元仁右、徐乞前后重击尚能不死,为何屈兵专却受不起徐乞一掌?他从扬州回到回梦堂,循的是水路,你都能运功疗伤,屈兵专又为何不能?除非,他的内息被堵塞了。想塞住水,最好的东西自然是石头,大一点的石头,便是山了。」 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再次出手加害屈兵专的人,也可能是中庸、仲参,原本怎也算不到聚云堂。 但,如果是『山』使得屈兵专无法运功疗伤。 即使回到回梦堂,有楚兵玄亲自为其化消内伤,但阻挡着气脉的那座山却是移不开的。甚而,还能使楚兵玄误以为自己运功失当! 这才是真正藉着徐乞、楚兵玄的手,将屈兵专打进地狱!这才是真正的『中计了』! 君弃剑又转视于仁在,目光炯炯,直似判官盯着犯人。 于堂主,你认这笔帐吗? 于仁在笑了,苦笑。 他笑着道:「我不懂,我真不懂……回梦堂全堂尽灭,你可以恍若无事,为何却单单为了屈二师叔一个人……」 「于堂主眼中只有天下大计,自然不懂吾等小眼小肚计较之事!」君弃剑冷冷应道:「但起码我知道,璧娴自幼即投入聚云堂门墙,与回梦堂众或许交谊非深,若论仇慨,她心中却还会顾念师门;但河伯对她的意义,又非回梦堂众能比!……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璧娴,你的一句话呢?」 「当时……怎么说,现在,也就怎么说……」屈戎玉再次转首望向恩师,但目光已峻、神色已决:「那就一起走下去吧,走这一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