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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話 荒謬與真實~之二

    這一日,林家堡有客。

    在藍沐雨的叫喚下,君棄劍放下手中的水桶與水勺來到廳上,見著了一對陌生男女。

    說陌生又不陌生,這男子似乎是見過的。

    君棄劍一上堂,這對男女納頭便拜,口呼恩公。

    君棄劍一怔,忙將二人扶起請坐。

    將二人扶起時,君棄劍才認出來,這男子的確曾有一面之緣,是在去年的大年夜、縣衙地牢裡見到的,當時他是個衙役。

    這人的名字很怪、也很好記,叫沈既濟。

    那麼,他身旁的女子定是他的妻子王氏了。

    「賢伉儷光臨,有什麼我幫得上?」君棄劍問道。

    「只是來給恩公報喜、謝恩。」沈既濟又起身一揖,道:「在泰山資助下,小人赴京趕考,中了進士科,受封為太常協律郎,近日便要進京任職。昔時若無恩公與泰山一席話,小人焉能赴考中舉?所以同拙荊來向恩公謝恩。」說到這,王氏起身再度行禮道謝,她家原本只是小小米店,也是貧苦過的,而今娘家已是蘇州首富,貧富兼而有之,故舉止極為客氣、且端莊有禮。

    君棄劍自幼從君聆詩學,君聆詩一向不喜繁文縟節,君棄劍於禮儀一門也就少有研究,見這夫婦倆一言一拜、一動一禮,著實有些吃不消。

    藍沐雨剛端茶上廳,見狀即上前扶起王氏,道:「不要一直拜他,他又不是神主牌。」

    這麼一說,沈既濟與王氏也都笑了。

    藍沐雨送完茶,又轉進後堂廚下。

    君棄劍輕呼口氣,如釋重負,這才向沈既濟道:「我不懂官職、也不曉得太常協律郎職司為何,不過能中舉總是好事。只是河北如今正亂,你們要進京,路線可得好好計劃,別給捲進軍閥陣中。」

    沈既濟答應了,又猶豫一陣後,才道:「恩公,小人心中有話……」

    「別再恩公小人,我還比你小上幾歲,稱你我就行。」君棄劍打斷道:「有話直說,林家堡不是試堂、也不是官場。」

    沈既濟笑了笑,抖抖身子,道:「也好,那我直說了。進京趕考一趟,見了許多,方今天下生亂,極大原因是朝中賢人不多,如黎幹奉承皇上,得京兆尹之職;路嗣恭討好元載,也任為一方節度使。凡此種種,不過善於言令者,皆身居要職,天下焉得不亂?你的才幹我是見過的,世人也都知道,不出來拯濟天下,殊為可惜……」

    「難不成你想薦我入朝為官?」君棄劍失笑道。

    「區區太常協律郎,只怕沒有薦賢的權力。」沈既濟也笑了:「即便薦了,你連皇上面授賞賜,都只要了個小小縣尉來作,便已說明你不想當官。我其實有個建議:你本身雖然不想當官,但一身才學棄之可惜,何不將你的才學教給想當官的人?況且不止你一人,我聽說林家堡有不少飽學之士……」

    君棄劍聽懂了~這傢伙是要我辦學院來著!

    他不禁想到,于仁在說聚雲堂滿是賈充、鍾會之流,打仗出謀是內行,卻未必能治政,望他能替新朝養出幾個羊祜;如今這沈既濟也說滿朝皆是豆腐渣,也要他養些社稷之臣……

    真巧,竟想到一道兒去了。

    君棄劍點了點頭,道:「這提議不錯,我會將它實行。」

    此時藍沐雨再次上堂道:「快中午了,要不要留下來吃個飯?」

    「正要叨擾。」沈既濟道:「其實我還想與恩公下兩局棋。」

    ...

    四個女人在飯廳吃飯,兩個男人在大廳下棋,兵棋。

    兵棋是在一張有各式地形的紙上畫格、下棋的遊戲,與象棋類似,但比象棋複雜。地形可以自訂、棋子的行動力、作戰力也可以自訂,兵棋有時不只可以當作遊戲,還能在軍陣對峙時作為行軍佈陣的演練,故云『兵棋推演』。

    棋一擺上,沈既濟即大力搶攻,幾步棋後便成全面包圍之勢。

    君棄劍的反應則是將己方棋子集中搶攻包圍圈一角,不數回便打開包圍圈,殺出生路。

    沈既濟跟著移棋分佈棋盤頭尾兩側,頭遠離敵軍作為牽制,尾為急攻襲擾。

    看了這棋步,君棄劍很肯定了,他問道:「你真是唸經史的人嗎?」

    會有此一問,因這棋步分明是『六韜.豹韜.敵強篇』的打法,六韜是兵書、沈既濟是文人,怎會懂此打法?

    「盡言儒、道、墨的三略也被歸作兵書。」沈既濟微笑道:「可見所謂治世之學與亂世之學,本是一體兩面,正取則治、反走則亂,只是世上之人往往不懂反轉所學,於是良臣一遇jian邪,束手無策;大將朝入泰平,夕生兵亂。孰不知定朝保綱、安身立命的方法,其實都在自己腹中……」

    君棄劍又盯著棋盤。

    全面包圍,是敵強篇中周武王的第一問;遠離作為牽制、後方強攻襲擾,是周武王的第二問……

    再往深裡想去,全面包圍、同時牽制,中央則以精兵攻擊所圍之眾……

    是了!這二策合一的用法,也正是『迴夢劍陣』的佈陣法!河伯精學六韜,得合而用之,卻又滿腹經世濟民的理想,便是一個懂得『反轉』的人。

    沈既濟也懂反轉,若能揚其所長,日後不可限量。

    沈既濟也盯著棋盤,開口道:「這棋盤地勢是林家堡的佈局,敵若遠來,利在速戰,用這強壓式的打法是很有可能的。」

    君棄劍頷首應是。

    當日林家堡一役,二爹動員了蘇州鄉親父老千餘眾,想必此戰早已傳得街知巷聞。雖然當時沒人知道其中有聚雲堂在,但在江南,雲夢劍派迴夢、聚雲二堂名聲大過天,只怕有識之士早已猜想到了……

    毫無疑問的,沈既濟便是一個有識之士。

    只是,沈既濟猜到了多少?他似乎已猜到當時有聚雲堂在,更像也猜出了聚雲堂的意圖?若是,他這次來訪,名為謝恩,實是獻計了。

    不過原始的問題是,聚雲堂不會來。

    引聚雲堂來到蘇州一戰,可使林家堡佔有地利、人和,聚雲堂能用的戰術也相對減少,是較為有利的作法。但同時也可以肯定,聚雲堂不會來。

    聰明人多作一件事,這一件事往往便有連環效應;少作一件事,這少作的事即可避災免禍。少作的事多了,常人即以為無能,卻不知其中已省去多少麻煩。

    以目前的情況而言,林家堡不動、聚雲堂也不會動,這是對雙方最有利的作法。

    這種作法,謂之『忍』,忍以待時、以避敵之鋒芒。

    看到君棄劍的神情,沈既濟就懂了,懂得這個恩公忍下了多少……

    恩公是諸葛靜、君聆詩是兩大天才的養子,他背負了太多期待,這些期待往往令他備受箝制,多忍一刻,換來的是多一點的輕視……

    以『忍』出名者,首推司馬懿,他等死曹孟德、等死諸葛亮,才能讓司馬氏君臨天下。只是天下間有幾人有這種時運?

    君棄劍開始將棋盤上的棋子放回陣中,並道:「第二盤棋,不用下了吧。」

    沈既濟點了點頭,原本第二盤棋該用衡山的地形來下,並且他打算擺下引誘君棄劍強攻的陣形。但看這情況,如同聚雲堂不會到蘇州,君棄劍也不會上衡山,所以不用下了。

    沈既濟夫妻當即告辭離開。

    ...

    次日,君棄劍在城裡張貼布告,要在林家堡中開立私塾。

    收學生的條件可以說沒有,不問出身、不計種族、不論年齡性別家境,收學費的標準則效法孔子,有錢的想給錢也好,沒錢的給塊rou乾就作數。

    「我以為你在韜光養晦、想求清靜。」堀芃雪說。

    「二爹說過,原本的林家堡是蘇州首富,布匹、茶葉、米糧、藥材諸般種種,在蘇州都有老字號的大店舖。我不懂經商,沒辦法重振林家堡的生意,招些學生倒還可以。」

    「你要臨堂授課?」

    「當然是你教。」

    「我?漢人不可能接受讓一個女人來教自己讀書吧!況且我未必教得來。」

    「這大可放心,林家堡過去以武聞名,如今不開武館、卻開私塾,是有點荒謬的,鄉親父老也絕不以為林家堡能教出什麼大文豪或史學家,會來求學的頂多只是貧戶兒女。窮人家想讀書,往往無書可讀,來這兒只要有書讀即可,不會計較許多。」

    堀芃雪不再出聲,君棄劍善辯又不是這一兩天的事,這差事是推不掉了。

    林家堡的室內練武場一直沒有使用,只消擺上書案與坐墊,即成教室。

    半個月後,林家堡收到了二十個學生,這些學生之中,年紀最大的是十五歲的諸葛涵、家境最富裕的是林家堡的諸葛涵。君棄劍料中了,才十九歲的堀芃雪則成了這些孩子的教師兼保母。

    林家堡的空房很多,不愁孩子們沒有地方睡。每天除了上課時間以外,總會見到十幾個十歲上下的孩子在堡中四處跑跳遊戲,一刻也靜不下。

    於是,林家堡又熱鬧起來了。

    消息很快的傳了出去。

    ...

    襄州。

    曾遂汴回來了,回到已經沒有主人、成為空屋的晨星府中。

    說無主卻又有主,晨星已死,家僕盡散,原是空無一人。但一離開蘇州,瑞思說要到襄州,一錘定音,曾遂汴、李九兒、阮修竹都沒有異議。在襄州,他們的據點原本便是晨府,於是四人進住這偌大的空屋。

    來到襄州已有月餘,在瑞思的安排下,三個女人除了李九兒要上街買菜之外都不太出門,倒是曾遂汴天天出門、天天到長江流域首屈一指的大賭場『賀滿歸』作客。

    他負責的事很容易,賭錢,不論輸贏,資金全由瑞思一手包辦,她只要求曾遂汴必須賭到賀滿歸當家、名噪江左的『左手骰魔』賀金來親自接待即可。

    曾遂汴賭技非凡,天下三大賭坊中的『押大賠大』老闆吳大、吳小兄弟也各輸過他一把骰子,於是他在賀滿歸一擲千金、收則萬銀,果然不消兩天便傳遍襄州。在賀滿歸的莊家們贏不了他、更受不住這大數目賭局的壓力,一個個都不願意再與曾遂汴賭下去,到了第二十天,賀金來不得不親自出來接客了。

    賀金來出來了,曾遂汴待賭場待得更勤,但賀金來的賭技比起吳大、吳小更高一籌,與曾遂汴賭起來也能小勝,十餘日下來,曾遂汴前些日子所贏的,一點一點還了回去。

    瑞思不在意,她說這是『花錢買情報』。

    天下三大賭坊同氣連枝,天下事往往無什不能賭,比如廬山集英會聯合作莊開盤供人下注即是一例。開這種大賭局,需要的便是優秀的情報收集力,洛陽的押大賠大負責河北、賀滿歸負責江南、川中的『金寶山』就負責川中,並且互通有無,共同掌握了天下間所有值得一賭的大事。

    這一天,賀金來贏了曾遂汴不少,幾乎將前些日子所輸的全贏回來了,心情大好。雙方罷賭之後,賀金來將曾遂汴請入內堂喝酒。

    酒過三巡,曾遂汴歎道:「左手骰魔名不虛傳,看來在賀滿歸再待下去,我可連內褲都要輸給你了!」

    「試試賭盤如何?」賀金來從懷中摸出一卷紙遞給曾遂汴,道:「看看,這是近些日子天下間的大賭盤。」

    曾遂汴展開後,看到第一個賭盤便有點小驚。

    第一盤賭的是河北盛戰正酣的亂局,朝廷能壓制叛軍?田承嗣將反叛成功?朱滔與李寶臣最終會支持哪一邊?全都開局下賭。

    「沒想到這都能賭!大開眼界!」曾遂汴且讚且歎。

    「第一盤可是金寶山的新當家金帶寶兄弟發起的。」

    曾遂汴點點頭,跟著看第二盤。

    第二盤賭的事讓他瞪大了眼。

    賭……林家堡會戰時,侵入林家堡、卻又全師而退的組織為何?

    「這第二盤呢,其實幾乎已經知道答案,賭盤也該定了。」賀金來邊斟酒邊

    :「但這答案卻又只是臆測,這一臆測可關乎千萬人的身家財產,是不能亂來的,必得有確切的證據才能定下。曾兄身歷其戰,應該可以給個確實的答案?」

    曾遂汴笑了笑,不答,自顧看第三盤。

    第三盤只有一句,但這一句賭得狠!

    賭十年之後,哪方勢力將入主長安?

    「第三盤想要定下,可得等上十年了。」賀金來執起酒杯,道:「曾兄想下注的話,隨時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