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话 诸葛遗孤 ̄之二
游戏结束了,连着两次,都是小涵胜出。 而且,都是在旁人尚懵然不觉时便先答出了,李九儿看看曾遂汴、又看看怀 空,叁个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怀空先自马鞍上的行囊中摸出几锭银元,递给了鱼贩和米商。同时,李九儿 朝小涵走近一步,道:「姑娘,你姓什么?」 一听这问题,小涵立即又退了两步,元伯一闪身便挡在小涵面前,沈声道: 「你们想作什么?」 阮修竹直盯着石绯,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掳人吗?」她想起了屈戎 玉。 叁个月前,也是在她面前,她眼睁睁的看着屈戎玉将妹子蓝沐雨给掳去了。 虽则蓝沐雨终於无事归来,事发时却也吓得不小。 石绯给阮修竹盯得窘了,他急急退到玄圣后头,靠马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也 挡着阮修竹的目光。他太高大了,唯有马头能挡得住。 王道已忍不住了,他跨上几步,凭着人高手长,举臂便伸向小涵额头,道: 「你的额头让我看看!」 元伯见状,右手疾出,一把抓住了王道小臂。 王道虽能使『勇冠天下剑』的镇锦屏,但拳脚功夫并不甚精,元伯虽非什么 高手,好歹也在鄱阳剑派位居甚尊,要擒住王道,并不为难。 元伯这一抓使了十成力道,王道虽然力大,但猝不及防,未曾施力,拂发原 是不必什么力气的,一时痛得张口要叫。 怀空双手分别搭上了元伯与王道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道:「放手吧。」 元伯朝怀空看了一眼,松手了,王道急忙收回手臂。 跟着,怀空与元伯二人对望,一言不发,只是对望。 虽则一言不发,彼此眼神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半晌后,元伯才道:「咱们镇外讲去。」一手拉着小涵,便走了。阮修竹、 蓝沐雨只得在后跟着。 怀空回头向伙伴招呼了一声,一行六人一马一鸭一牛也跟去了。 元伯专拣静小路走,待到了四周皆无人烟的地方,这才伫足。 跟着众人皆至。怀空回头道:「你们待在这,我来说就好。」他独自向前, 朝元伯作了一揖,道:「元伯,是与不是,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老人家应该 也明白,我们想作什么。现在只有一问:要怎么作,才能让老人家答应放人?」 「君聆诗。」元伯不假思索,断然道:「老夫答应了老掌门的,唯有君聆诗 亲自来接,才能放人!」 阮修竹、蓝沐雨姐妹相顾讶然。 她二人虽非十分聪明,也并非笨蛋,自然看出面前这些人的目标是小涵了。 如今元伯又说,唯有君聆诗亲自来接,才能放了小涵离去。那君聆诗声名之盛, 举世罕有其匹,小涵竟有如此重要?重要到需要君聆诗动驾?阮修竹愕然道:「 小涵,你是宝藏吗?」她说这话时,由上而下看着小涵。小涵还比她矮了近一个 头,但她却隐隐觉得,小涵变大了,大得超出了自己的眼界! 「无忧前辈百务缠身,元伯是知道的。他恐怕难能亲身来此。」怀空面露难 色,道:「有折衷办法么?」 元伯立即摇头,道:「免谈!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眼见元伯如此决绝,是很难妥协了。怀空不觉皱紧了眉头。 他们的交谈,后头五人并马牛鸭都听见了,尤构率不耐道:「乾脆咱们直接 将人抢走,回头再和她慢慢解释!」 曾遂汴闻言一惊,正要拦他,却见石绯已挡在尤构率身前,连道:「不成! 不成!说什么我也不用掳的!」 李九儿呵呵一笑,道:「你是不想和阮姑娘动手,怕伤了她吧?不过,掳人 也是决计不成的,咱们先看看怀空如何解决再说。」 前头怀空思索半晌,元伯脸上已写着『此路不通』了,只得转向小涵道:「 涵姑娘,你可知道自己姓氏?」 「我姓谢。」小涵立即答道。 怀空懵了。元伯笑了。 怀空又问道:「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额头?」 小涵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 即使不看,怀空心里也早就有底,即再问:「你真是姓谢?」 「不错,我姓谢。」 怀空注意到了,小涵脸上有心虚,那不明显,但怀空注意到了。他立即追问 :「你果然姓谢?就我所知,你爹不是姓谢!」 小涵驳道:「但我姓谢!」 怀空转眼看着元伯,想从元伯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是你们教她,说她姓谢的 ?但元伯别开了头,不与怀空对望。 这时,曾遂汴走上前来,道:「我爹姓吴、我娘姓曾,而我,姓曾……」 「不错!」李九儿远远地跟着喊道:「天纵英才的夫人,便是姓谢!」 小涵脸上变色了, 「没错,你姓谢……」怀空先是微笑,紧接着正色断然道:「但是,你也姓 诸葛!你的样貌、年龄、特徵、机灵,无一不符合,若你不是诸葛涵,天下便无 诸葛涵!」 小涵骇然退了几步,一个步伐不稳,跌进了蓝沐雨怀里。 诸葛涵?这是谁? 这名字好遥远…… 也好可怕! 就因为她姓诸葛,莫名奇妙的丢了爹娘、莫名奇妙的和mama被关进大牢、莫 名奇妙的在额上被烙了鲸印、又莫名奇妙的被一群士兵掳来抢去、莫名奇妙与妈 妈分散了,从此,莫名奇妙的成了一个孤儿…… 这一切,对一个才叁岁的小女孩来说,都太突兀了!也太震憾了! 从她被昭明找到的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再也举目无亲了;她也知道,自 己不能再姓诸葛了!否则,浩劫将永无休止…… 於是,她姓谢,声称自己姓谢。那是娘亲的姓。 「诸葛涵……那是谁……」小涵颤声问道,就像在说着一个陌生人。 怀空怔了。 他很笃定、很肯定、很确定,此女即是诸葛涵无疑! 但小涵吓得花容失色、吓得胆颤心寒,他看得出来,这都不假,无丝毫作伪 ,小涵的确被自己的名字吓着了!他忽然想起面前这少女的童年有多么不堪、多 么坎坷,他知道,那是一段小涵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任何人也不愿意想起。 他心软了,不忍再逼问下去、也不知该如何再问下去。 李九儿走上前来,让怀空与曾遂汴退下了,柔声道:「小涵,你知道吗?你 还有一个哥哥,一个为了找你,用尽了所有方法、发起所有人脉关系,苦苦找了 叁年仍一无所获,一个很想念很想念你的哥哥……」 「哥哥?」小涵呆呆的、愣愣的,彷佛被吓傻了。 「对,和你一样,很希望有个亲人的哥哥。」 李九儿暗思:那君聆诗漂泊不定、来去无踪,君弃剑想找他也找不着,若说 君弃剑举目无亲,也是不假。是故这话说得很恳切、很实在。 「谁是我哥哥?」小涵望着蓝沐雨,问道。 蓝沐雨脸上一红,摇了摇头,佯作不知。 「谁是我哥哥?」小涵转视阮修竹,又问。 阮修竹也是摇头。 「谁是我哥哥?」小涵最后看元伯,这是她最后获得答案的希望。 元伯并未即答。李九儿道:「你哥哥是君弃剑。」 小涵没理她,一双水灵的眼睛仍然盯着元伯,那目光满怀期待,却又锐利得 很,如箭般刺得元伯面颊生疼。 元伯犹豫许久,他知道,君聆诗只是君弃剑的『二爹』,君弃剑第一个乾爹 便是诸葛静,说君弃剑是小涵的哥哥,绝非胡扯。 於是,元伯终是说道:「君弃剑,是你哥哥……」 「君弃剑?」小涵呆然道:「可我姓谢,他姓君……不,他不是我哥哥!」 「他也姓谢!」李九儿道:「他姓谢、也姓君,当然,还可以姓诸葛!」 小涵身子一震,道:「诸葛?他姓诸葛?」 李九儿点头,道:「不差,他也姓诸葛。」 小涵大摇其头,道:「不好!姓诸葛不好,你们回去和他说,不要姓诸葛! 姓诸葛,爹娘会被杀死、会被掳走、会被烙上鲸印,好烫、好痛……」她说着, 一手隔着头发抚上了自己的左额,那印似乎还很热……还很烫…… 还很痛。 「没人可以掳走他。」李九儿微笑道。 「为什么?」 「他很有本事,没多少人可以打赢他;而且同你一样聪明,没多少人可以算 计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李九儿指着身后的几条汉子,道:「你瞧,那 些人都是他的朋友,都是水里来、火里去,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的朋友。而且,不 止这些,他身旁还有一些!有这么多朋友,怎能有人掳走他?」 「是么?那就好了……」小涵颤巍巍地站挺了身子,想了想,又道:「那, 就让他姓诸葛吧……」 「你也姓诸葛,你原该姓诸葛!你放心,只要和你哥哥在一起,也没人能动 得了你!」李九儿正色道:「我保证!我们都会用最大的力量拚命保护你!」 小涵默然了。 谁人无父?谁人无母? 娘一直告诉她:你姓诸葛,你要记得,姓诸葛,是光荣的、也是沈重的。 小涵想起了一颗梧桐树,爹常常站在树下,看着那颗树由冒芽而发展、由发 展而盛绿、由盛绿而枯黄…… 继而,由枯黄而落叶。 从那颗树中,爹似乎看透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看透了世事的无常无形、甚 至看透了历史的往返轮回。 印象中的爹,是那么高雅、那么和善,爹的眼光洞察了一切、爹的举手投足 ,都像蕴含着无穷的大智慧…… 那是体悟了人生的智慧。 可是,爹从来也是不开口说话的。 小涵崇拜爹爹、也很爱爹爹。 她从来没想过不认这个爹、从没想过不用爹的姓当自己的姓…… 小涵在怀中掏摸了一阵,有样东西。 那是mama在乱军中交给她的,mama说:这样东西是你爹爹的,留着它!你要 记得自己姓什么!有朝一日,你要为你爹爹报仇雪恨! 小涵将它取了出来,拿在手中。 众人的眼睛都被刺了一下 ̄被光刺的。
金光,是柄金羽扇! 众人一见,都呆了。 这柄金羽扇该已有些岁数了,人人都知道它有些岁数了。 因为,当年轰动神州、惊震天下的灵山战役,诸葛静便是持此扇与战的! 但此扇仍然光芒万丈、金光不敛,彷若崭新的一柄扇子。 既见此扇,一切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了!包含元伯在内,大家心里都晓得: 小涵已作好复姓的准备了! 「我真的有哥哥么……」小涵低声问道。 李九儿果决的点头,果决的应道:「有!」 「他真的是……我的哥哥么……」 「如果他不是你哥哥,我就认你当meimei!」李九儿断然道。 小涵摇头,道:「不……如果他不是我哥哥,我……我就回来。」 李九儿闻言,心下大喜。 成功了! 元伯一手抚着小涵的头发,道:「小涵……你可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 也收不回来……只怕,就连你想回来,也会有人不让你回来……」 「从我被生下来,这姓就收不回去了,不是么?」小涵瞥了李九儿一眼,反 问道:「即使我不认它,还是有人会逼着我认它……不是么?」 李九儿闻言,不禁微感愧疚。 「他在襄州吧?」小涵道:「天下人都知道……哥哥在襄州。」 李九儿摇头道:「不,我们不去襄州。后天就是丐帮大会,我们直接前往洞 庭君山与他会合。」 小涵道:「那走吧……」说完,竟就踏出了一步。 李九儿微怔,道:「走?你不用收拾细软?」同为女儿身,总该带些换洗衣 物,这是最基本的,她自然很清楚。 小涵苦笑,道:「我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个名字……祸也由它、福也由它, 赶不走、换不得,走到哪总是跟着我,从来也不需要特意去带。」 李九儿又望向元伯。 元伯深叹口气,转过了身子。 既是小涵自己的决定,实由不得他再插手。 虽说鄱阳剑派养她十年,其实也仅是老掌门昭明一人之养,派中上下除阮修 竹、蓝沐雨以外,几乎人人都不喜欢小涵,因为她的牙太尖、舌太毒了。 如今昭明已逝,小涵似乎也不亏欠鄱阳剑派什么。她在派中一向扫洒煮洗无 所不为,用劳力换饭吃,原便不欠什么。 李九儿牵着小涵的手,一行人目的已然达成,走了。 他们行出了数十丈,身影只剩下了一个小点。 元伯一望日头,心头一震,忙道:「都未时了!我们却忘了将鱼米送回派中 去!」他说完话,却见阮修竹、蓝沐雨二女皆木人一般呆在当地,心中疑惑,便 细细的观望了二女眼神。 他看到了牵挂、不舍、还有一点遗憾。 遗憾?有什么好遗憾? 元伯忽然想起,去年九月,这两个丫头曾无声无息的翘家一个月…… 由此,他有些明白了。 元伯乾咳两声,咳回了二女的叁魂七魄,肃然道:「你们也想去,是吧?」 二女一时皆不作声。 「你们可知道,君弃剑一行人,走的是什么路?」 摇头,两个都是。 「不归路。」元伯慨然道:「一步江湖无尽期,你们可懂?」 阮修竹疑道:「我们鄱阳剑派,不也被称为南武林九派之一?我们不算在江 湖之中么?」 「算,也不算……本派一向闭关自守,与江湖其实太大干连……」 「元伯,你可知道,我们其实过得有点闷……」阮修竹闷闷地道:「现在小 涵一走,没人同我斗嘴,自然是闷上加闷了!」 「那可是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绝非你们眼见的清闲。」元伯肃然道:「他 们今日带走了小涵,那等於是诸葛氏遗孤曝了光,他们说要『拚了命去保护』,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拚命……」 「那也不错啊!」阮修竹打断道:「至少有刺激!总比平淡过一辈子好。我 都二十二岁了,自己也知道年岁不小了,可日子浑浑噩噩的过,没觉得自己有变 大、有变老……照实讲,我压根儿忘了自己该嫁人!我可是彭蠡湖畔第一美人, 都二十二岁了,还未嫁人,好像没人要似的……」 蓝沐雨细声道:「有啊,二师兄要……」 「去你的二师兄!」阮修竹扬手叫道:「嫁他,我宁可跳进昌江嫁水神!沐 雨,你别笑我,你也二十岁了!」 蓝沐雨低下了头。 一般人家的姑娘,都是十五、六岁,至晚十九岁便出嫁了。她姐妹二人一个 二十二、一个二十,都还待字闺中,实也是……拖不得了。 「去吧。」元伯一把接过了阮修竹手上的鱼、米,又重覆道:「去吧。」 二女皆是一怔。 元伯转过身,道:「快去,他们走远了。」 二女这才默默地向元伯的背影一揖,望着那已仅剩米粒般大小的人影赶去。 江湖一步无尽期。 故人一别难再见。 元伯又深叹一声,眼眶不觉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