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话 当代第一兵家 ̄之二
风吹,徐徐的;水流,潺潺的。 岸边的竹林倒影在水中,那影儿随着水流晃动、随着风吹摇摆,一时形如山 川百脉、一时又彷若仙乡神境,再一转眼,却幻化成了修罗场…… 倒影是绿的、水流是蓝的,但映出来的颜色却是白的,黏呼呼的白、让人很 不舒服的白。 去绿、剔蓝,剩下的就仅是血红,漫漫江水,皆是血红,上游必然有大屠戮 ,若非修罗场,又是什么? 但仔细一瞧,江水原非白色,是蓝、绿交织而成的靛青。这是自然的颜色、 是万物合睦的颜色。 竹林沙沙抖动了几下,一道绿影穿梭而过,很快…… 似乎又不是绿影,正当盛夏,竹林本绿,何来绿影?仅是风吹叶动而已。 但地上不寻常,随着枝叶大摆大摇,地上留下了些点点汁液…… 红色的汁液,有点腥味。 再看竹叶,不少叶缘也带着这红,与地上的红一般红。 有人过去!确然有人过去!在她疾行之下,柔叶也化为刀刃,划破了她的衣 裳、皮肤、面颊…… 不痛!哪里会痛了! 屈戎玉奔进回梦堂,元师叔说了,爷爷在回梦汲元阵中养伤的,掌门师祖亲 自顾着,但在回梦汲元阵中却不见人影,遂急急放声叫:「爷爷!爷爷!」她喊 得很仓皇、也很紧切,生怕又出了什么差池…… 其实,有楚兵玄亲自护法看顾,哪能有何意外了?便是再强的外敌来侵,先 有回梦竹林作屏、再加回梦汲元阵此一地形优势,更兼楚兵玄身负绝顶武艺,谁 人能在回梦堂中撒野?但屈戎玉没有想到这么多,她慌了、也乱了,世上唯一的 亲人身受重伤,听说被打傻了,现在又没见到人,如何不急? 「阿玉,你回来了?快!快进书房来!」内殿中扬扬传出话声,这声音也一 样,和屈戎玉一样,有点急、有点慌,是楚兵玄的声音。 回梦堂的书房,即是屈兵专的寝室,屈戎玉即刻发步赶进,一路上,她碰倒 了前院中的剑架、踢翻了大堂上的凳子、又在墙角处把自己的小臂撞出了一块瘀 血,再加上为汉鄂帮所困的八天内,未曾有沐浴更衣的机会、在回梦竹林又被叶 片割裂了衣裳与皮肤,待她进到书房中,不仅玉容憔悴,更兼浑身污秽、衣裳破 落,狼狈,十分狼狈。 她呼呼喘着大气,一进书房,即见楚兵玄站在床边,左掌抵在自己膻中气海 ,那是在护元归中;右手则印在屈兵专左胸上,那是在强心运血。 屈兵专躺在床上,没什声息、也无有动作,再见楚兵玄的动作,屈戎玉懵了  ̄这是在帮垂死之人苟续几口气的动作! 楚兵玄神情亦极颓靡,看得出来,他已数日未睡、又运功过度了!楚兵玄能 徒手搅铁如泥,其内功之精深可见一斑。如今,为了替屈兵专续命,竟连楚兵玄 也弄得如此疲惫不堪!那代表着…… 屈戎玉来到边跪下,一手抚上了屈兵专的手掌,那是呵护、照顾她长大成 人的手掌,她再熟悉不过、也再亲切不过的手掌,柔声唤道:「爷爷,我是玉儿 ,我回来了……爷爷……」 似乎有了那些点儿感觉,屈兵专身子抖了一下,给屈戎玉握着的手掌也抖了 一下,睁眼了。但双眼无神,只是漠然盯着天花板。 楚兵玄见二师弟已恢复清醒,当即收功敛息,重重喘了口大气。但见了屈兵 专目无焦点,咬紧了牙,这一口大气到了喉头,硬生生化成了叹息。 屈兵专颤巍巍的提起右掌,不断摸索,他在找,找屈戎玉在哪儿,找他最挂 意、最放不下的孙女儿在哪…… 屈戎玉急忙伸手将爷爷的手掌拉过,抚到自己脸上,又道:「爷爷,我是玉 儿,我回来了。」 屈兵专笑了,很努力的笑。 屈戎玉见状,心头又是一紧 ̄屈兵专何等人物?现在,居然连露出一个笑容 ,都要使力了! 屈兵专吐出了口气,缓缓说道:「玉儿……你回来了,你没事,那很好,那 便很好……爷爷很担心你……以后,别要随意泅水啦!你要小心,给鱼网子捞住 ,那……那可是挣不开的……」 「爷爷,我知道。」屈戎玉颤声应道。她很清楚,屈兵专已然神智不清,他 接近弥留了。 怎会如此的?屈戎玉一眼望向楚兵玄,盼他解答。 有楚兵玄运功相助、再加上回梦汲元阵的天地至清水气、以游梦功循环内息 ,再重的内伤都该能化去的,不是么?爷爷、师父都是这样教她的,怎么到了爷 爷自个儿身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楚兵玄深叹一息,道:「二师弟重伤之后,便发傻了。虽将他置入回梦汲元 阵中吸纳天地至清水气,前五天里,我又与仁右轮番为其运功疗伤,他却不运内 息轮转周天化去伤势,连我们输给他循环内息的内力,也尽数退还给了我们!二 师弟全身内息便如一滩死水,不运不转。虽则吸入了具有疗伤奇效的至清水气, 但他不以游梦功将其化消运动,反倒使得他全身气脉不通。在我们发现时,他… …塞住了!全塞住了!待得我们查觉他已目不能视,他口中喃语所念的,已非是 『中计了』,只是叫你,不住的叫你……但五天过去,仍不见你归来,我才命仁 右领回梦堂全体出去寻你……」 屈戎玉听来,真真心如刀割,望着屈兵专柔声问道:「爷爷,你受伤了,怎 么不运内息疗伤呢?你躺在这……你可知道,我看了多心疼……」 屈兵专没听到,一句都没听进去,仍是喃喃自语:「……你长大了,可以养 鱼了。但是你要记得……有些鱼是会咬人的。这种鱼也得养,它是维持平衡的一 环,可不能因为它会咬人,便不养了……但养这种鱼时,你可千万小心点……你 究竟是个女孩儿,要是让……让它在身上咬出了伤口、留了疤,多不好!」 屈戎玉听得心碎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况,总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这爷爷、傻爷爷,只顾着我会不会受伤、我会不会担心受怕!傻爷爷,你便不 能多为自己着想些么? 楚兵玄在旁,只是摇头深叹而已。 屈兵专又说道:「玉儿……你还要记得……这神州大陆,也有很多鱼,有人 杀鱼、抓鱼,也是得……有人养鱼的。养鱼的人,往往……往往被目之为疯子、 蠢人,有鱼不吃,养它作啥?但若无人养鱼,天下……早就没鱼了。疯也好、傻 也罢,要说蠢,那也由得旁人说去……这鱼,无论如何,还是得养下去……」 这话明明极有道理,但楚兵玄、屈戎玉都无心都计较其中的道理。 身后却有一人说道:「师叔,我记得了!」 楚兵玄、屈戎玉一怔回头,才见元仁右并回梦堂二十四弟子全回来了、全挤 到了屈兵专的寝室来了。 孟夏,天很热;地狭,人很挤。众人流汗如雨下、流泪亦如雨下。 虽说云梦剑派规矩,仅有堂主能够收徒,回梦堂除叁名仁字辈门人外,其馀 二十一人皆是元仁右的徒弟,但元仁右仅仅教授他们武艺,之外皆是屈兵专所教 授,尤其是『布道於天下』的伟宏思想!屈兵专才是他们真正的师父! 元仁右答了这一声,屈兵专苍白的脸容忽然闪过一抹红晕,元仁右见了,急 急向屈戎玉连使眼色。 屈戎玉何等精明,自然意会,亦道:「爷爷,我记得了!」 这一答腔,屈兵专精神了,他的脸不仅恢复血色,而且似乎比平常还红润得 多,微风自窗外吹入,拂动着屈兵专的白胡子,那胡子不刺人,软软的、轻轻的
、柔柔的,多美! 屈戎玉最喜欢这胡子。 屈兵专喉头一紧,摔炮般吐出了一大串话:「回梦堂下听令:即使我屈兵专 身死,护国大道仍不可废!兵道是强盗的学问、豺狼的本领!我们要裁盗克狼, 自然便得懂得他们的功夫,方不致为其所害,是故兵道之习,万不可废!但学来 之后,却不可引为己用,那是将自己化成了强盗、化成了豺狼,让自己成为颠覆 神州的千古罪人了!你们千万记得,韩信、刘邦、曹cao、司马懿那是什么下场, 檀道济、斛律光又是如何!我不盼你们能成吕望、张良之功,但要有管仲、萧何 之能!我屈兵专生於开元大治、亡於大乱之始,可真会乱吗?我身竭力尽,如此 而已,你等前程大好,理应制得豺狼、平得盗贼!这神州大陆是百姓的、是天地 万灵共有的,绝非一两个霸权理论者、绝非一两个崇兵好残者可以统治!那道镜 、赤心、马重英俱为强敌,再加云南天弃鬼才之后,中原沦陷,简直势所必然! 徐乞不懂也罢、君聆诗不愿也好,即使凭我云梦剑派一派之力,也要戮力而为之 !所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生在世,首应晓春秋大义、次应尝人生百味、末 应言今世无憾!第一样都作不到,哪有后两样可言?回梦堂下,可记得了!?」 「记得了!」回梦堂下二十四名弟子齐声答道,使得屋宇震动。 屈兵专似未听到这齐心一致的答应,说完话后,脸色刷地又白了,身子也软 了,口中喃喃不绝地念道:「太平……太平……太平……」 屈戎玉一听,立即起身挤过众师兄弟,向外奔去,不一会儿,又回转了来, 手上还抱着她的琴,东汉大儒蔡邕的『焦尾琴』! 她推开众人,一迳行至书桌旁,脱去琴囊,焚起熏香,轻轻在琴弦上吹了口 气,七根琴弦仙嗡、仙嗡地响个不停。 元仁右立即扶起屈兵专上身,使他坐起,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叔,你想听 太平引是不是?就要弹了,你最疼的孙女儿就要弹给你听了……」 屈戎玉将双掌覆上琴弦,将它压平了,而后略作呼吸,纤手扬起…… 在场的回梦堂诸弟子,多是二十岁上下,有的自呱呱落地那一刻、有些自懂 事起,所见所闻,无一不是乱世景象。何谓太平?他们没见过,还真没见过!他 们虽然答应了屈兵专最后一个要求,但该怎么作,才算使世道太平? 泪在流、心里却是懵然。 忽尔,叮咛一声,似是露落平潭,其实也是慈母呵护儿女添衣;哞毋一声, 似是田野牛叫,也是书斋中的朗朗书声…… 风吹叶动,竹影摇曳着,顺竹望去,那是湘江潺潺水流。再向前去,那是洞 庭,四水汇聚谓之涵,这洞庭湖即有如数千年来造就的华夏文化,容纳百川、相 容并济,而成今日之泱泱。 岸边,岳阳楼鼓乐笙歌;湖上,画舫雕栋往来不绝。所见所闻,俱是一派平 和,农夫望着耕地,冲着荷黄的稻穗猛笑;妇女卖了织布、买了鱼rou,准备今晚 要弄顿好吃的;少年喜孜孜地拿着给老师称赞写得极好的一个『戈』字,知道回 家一定也可以得到父母的称赞…… 但一回家,父母却生气了,拿着藤条不住的追打少年;少年被打哭了,哭声 惊动牛支,牛支高哞一声,画舫竟也微微一抖…… 这一抖扬起水波,溢了出去,溢进了湘江。这一波直溢向上,回到竹林旁。 风一猛吹,竹叶再次沙沙震动,这一回见到的非是竹影婆裟,而是刀光剑影…… 屈戎玉心头一震,铮地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 屈兵专猛然大喝:「天道不宁,时不我予!」 屈戎玉终於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