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杭州善酿 ̄之一
蛛网连延、一片的荒烟蔓草。 废弃十馀年的林家堡,等若名符其实的鬼屋。 叶敛手提油灯,自大厅朝後园缓步行进;雪居中、流风压後,手上也是一 盏油灯。 自大厅穿堂过室,眼前霍然一亮 ̄三月十四,几是满月,月光映照林家堡後 花园,使得三人不必再依靠昏暗油灯照路伤眼,舒服了许多。 但舒服的只是眼睛,心里却不舒服。 昔日的林家堡後花园,如今连条路迳也找不出了。 但见杂草丛生、枯枝散落,他们一到,又兼蚊蚋四起、蝇遍布。 雪已不自禁退了一步,正撞到流风怀里;流风、叶敛也大皱眉头 ̄在这种 地方,怎么找线索? 仔细观查,还是可以看出花园东、西各有一排房舍。流风道:「去哪边?」 「西厢。」叶敛直觉判断,肯定的回答。流风便将油灯交到雪手上,抽出 腰间倭刀,走到前头,不断挥刀砍草劈枝,不久便将自後堂至西厢的『路』给清 了出来。 行至西厢前,过一小桥 ̄桥下的园河在月光映照下,显得黑不见底、鬼气森 森 ̄穿厢门、至房前,又见一左一右两间房间。 叶敛更不打话,便朝左首房间行去。 三人一线入房之後,将油灯放在房中的圆桌上,便各自转身检视房内。 叶敛没看其它地方,一迳走向书桌。 君聆诗的习惯,重要大事总是留在书桌上。以往如此、在南宫府寒雨楼如此 、於林家堡必然也是如此。 书桌在窗下。窗棂蛛丝密布,有如厚墙,莫说现下已经入夜,即使是白昼, 只怕阳光也无法透入。 就著油灯火光再定睛一瞧,那染满灰尘的蛛丝却又不像蛛丝,它的一纹一理 、一丝一条,倒像是江山河川;木条制成的窗棂不规则排列著,又似君聆诗带他 游历万里路的行途。 叶敛摇摇头、定了神,检视桌面。 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但见砚蚀、墨断、笔乾、纸黄,镇纸也已锈迹斑斑,很 明显,十馀年来无有人用过。 纸上无字,连翻几张均是黄纸而已,无有线索。 叶敛一叹,身子一转,手肘却忽然碰倒了一样物事。 那物事倒在桌上,轻轻的一声『咚』,在这万籁俱寂的林家堡中却已是巨响 ,自然也招来了流风、雪的注意。 两人走近前来,与叶敛一同看著他所碰倒的东西。 是一只小酒瓮。 叶敛取起酒瓮,是一般的褐瓷,上头无签、无字,无有产地指名。 但酒瓶上灰尘不厚,瓶塞也还牢牢的堵在瓮口,拿起酒瓮的重量,很明显感 觉到其内尚有半壶冷酒、老酒。 「君聆诗留的吗?」流风也看出酒瓶上的积尘比桌面少了许多,奋然问道。 「可能是吧。」叶敛思索了会儿,拔开瓶塞,嗅了一嗅。 雪不懂酒、流风也不嗜酒,两人都看著叶敛,想知道他嗅出了什么。 叶敛嗅了一阵,似是嗅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以衣袖拭净瓶口,喝了一口。 「怎样?是君聆诗的酒吗?」雪道。 叶敛让酒液在口中流动著,过了好一会儿才咽下,道:「善酿……」说完, 又喝了一口。 他只喝一点点,几乎是沾唇即止,线索只有这半壶酒,自是不能喝得太快。 叶敛闭上了眼,细细品味著…… 待他咽下第二口,道:「嗯,是善酿。」言罢,又喝第三口。 这第三口仍然只是一沾而已,流风、雪眼见他细细品酒,由於房内一时找 不到其它线索,一时也只能乾著急,由著叶敛。 第三口酒在叶敛口中流动了几近一盏茶时间,咽下後,叶敛笑道:「对!的 确是善酿!」 流风脸色略沈,道:「你说三次了!是善酿,那又如何?」 「这善酿味道醇厚、温和而不霸道,入口有如春风、又如棉糖,润饮者口舌 ;下肚後暖呼暖呼,实是舒畅……」叶敛微笑,缓然道。 流风脸色再沈,声也闷了,道:「这又怎样?现在不是让你论酒的时候。」 叶敛恍略未闻,续道:「酒分南酒、北酒。北酒以杜康著称,塞外烈酒亦是 北酒。北酒向来霸道,入口激舌、下肚割胃,喝酒有如喝刀片,霸道,真个是霸 道之极!」说完,他又喝了一口。 流风的火气渐渐上来了,雪也听得紧皱眉头 ̄叶敛喝醉了不成? 叶敛咽下第四口酒,又道:「南酒始祖当推刘白坠!刘白坠初成,有人说它 王道、有人说它霸道、也有人说它王霸杂道,可见仍未是熟酒,只是生酒!半生 不熟的酒!後来晋室南渡,也将刘白坠带来了南方。南方气候温和,不像北方需 以烈酒暖身,喝的酒也温和……於是有人以刘白坠为底重酿新酒,其中杭州酿出 之酒,温和醇厚、入口时暖、下肚时顺,实为酒中至善者,故称善酿……」 流风哼声道:「善酿善酿,你就只会说酒吗?」 叶敛却不理他,又道:「後来善酿传遍江南,也是一时名酒。但唯有杭州所 酿善酿,才最有土味。又由於气候配合得宜,也最有盛名……这酒,好,很好, 它是最好的善酿!」 说到这儿,雪幡然大悟,眼见流风快要开骂,忙将他拉下,道:「也就是 说,这壶酒出於杭州!」 叶敛不答,自言道:「君聆诗生平嗜酒,其中尤好善酿……」 流风这也懂了,眼中一亮,道:「君聆诗去过杭州!」 叶敛一笑,仰首悬壶,将剩下的酒全倒入口中。 瑞思、宇文离、白重三人步出快饮酒坊,脑中却嗡嗡作响。 他们耳中听到的,彷佛仍是那书生指下一曲『锦绣河山』的弦音。 还有那明明已不见人影,却仍能准确掷怠入壶的手法…… 在城中走了一阵,瑞思幽幽道:「中原人有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 哪得几回闻』……」说到这儿便停了。 三人继续前行,走在满是汉人的徐州城中。 汉人?什么是汉人?什么是回纥人?什么是吐番人?什么是倭族人?什么是 人?什么不是人? 一曲『锦绣河山』,似是将天地万物化为一家…… 人、或非人,都不重要了,因为都只是天地万物的一部份。 又怎么会再去在乎是哪个种族的人? 锦绣河山,不只奏景、也是奏民、奏心、奏天下! 这是何等卓绝的琴功?愈想,便愈是感叹。 世上还有这等人! 宇文离忽驻足道:「他有如此功夫,怎可能默默无闻?他又不肯自报姓名, 一定大有来历!」 白重道:「来历是一定有的,但名气却就不一定……中原当今第一等人, 有皇甫望、徐乞、云梦三蛟、南宫寒、再者便是君聆诗……此人年纪不大,应与 徐乞、君聆诗等相彷。但徐乞只善吹笛,没听说过他懂琴。或许君聆诗会,但那 书生身上并无配剑,君聆诗虽称『天赋异才』,同时也是名剑客,剑客手中岂会 无剑?」 如此说法也是有理,宇文离一顿,终是无言,又开始举步前行。 要走到哪儿?心里却也没个底。 因为,天下为天下,走到哪儿,都是天下,天下人的天下。 一张眼,见到了万里河山! 东尽渤海、西穷太行、北望燕山、南极黄淮 ̄ 登泰山而小天下! 风,一阵一阵的吹,寒风,吹得叶敛透骨生寒。 叶敛瑟缩著身子,抖了抖,忽然,身後一件氅衣罩下,将他容在臂弯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叶敛知道是二爹,只有二爹才能这么的温柔 、这么的壮大,壮大到能将自己包容起来。 并非叶敛比他的二爹矮小,但在他眼中、在他的印象里,二爹永远是个巨人 ,能扛天的巨人。 听了叶敛所吟、杜子美的诗句,君聆诗并没有回话。 叶敛又道:「君临天下……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 语气是在求教,在君聆诗面前,叶敛永远都是在求教。 「弃剑,凌於绝顶,并不是一切多美的事。」君聆诗缓言道。 那语气,是惋惜、是悲叹、是遗憾…… 叶敛不懂了 ̄『凌绝顶』,那是多么值得骄傲?为何二爹说它不美? 但他没有发问,因为二爹接下来一定会继续解释。 半晌後,君聆诗吟道:「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 多……」 只有四句,接下来还有,但君聆诗停口了。其实不吟下去也无妨,因为这四 句才是精华,这四句已经表达了极完整的意境,再接下去,倒显多馀。 这首诗,叶敛自然读过,便道:「我记得,是曹子建的诗。」 「将这三十字组合在一起罢!」君聆诗叹道:「当一个人真正凌於绝顶之时 ,他能有多少朋友?他会有很多很多的心事,但终究无法吐露。因为人人都觉得 他是王者、他是第一的,他毫无弱点……一个站在绝顶上的人,不美,一点也不
美,反而会是世上活得最孤独、最痛苦的人。」 这声调,是哀伤、是苦闷、是同情…… 君聆诗虽被名为『天赋异才』,但却也不是凌於绝顶之人,何故他的语气之 中,却对『凌绝顶』如此感触良多?彷似感同身受…… 叶敛清楚的,他知道的。 因为君聆诗曾与『凌绝顶』之人结下生死之契,那是莫逆的知心…… 那个人,是数年前的云南王.稀罗△。 在中原,有人叫他作『敕里』。 君聆诗说,稀罗△为自己更名为敕里,乃是『叱吒千里』之意。 那么,他应该达成目标了,为何还会感到孤单? 叶敛不解了,他理应不解。 因为,只有站上绝顶之後,才会感到孤单、才会宁可平凡。 叶敛与君聆诗,静静的看著脚下的万里河山。 「天下人都在找我……」许久之後,君聆诗才又说道:「但我不想现身、不 想出现。因为我一出现,便又陷身於争权夺势的环境中,那是你乾爹一辈子也想 脱离的。我答应他负起你的教育责任,便不能带你踏入那个环境。」 叶敛抗议道:「二爹!你也说过,能力成长最好的方式是竞争,不竞争,又 怎么使能力成长?」 君聆诗闻言一顿,微笑道:「说来,其实是我的私心……因为我不想步他的 後尘。」 叶敛明白,『他』,指的又是稀罗△。 稀罗△、诸葛静,这是叶敛最常听君聆诗提起的两个人。 次之,才是织锦与李白。 「如果我一出山……一参与了竞争,不管是武林道上、还是朝廷军队……我 势必将『凌绝顶』……届时,我岂不是踏入他对我再三告诫的领域?」君聆诗一 顿之後,又缓言道:「我的确不想自己去经历那种孤单的感觉。」 一开口就说自己将会『凌绝顶』?君聆诗也恁地狂妄! 但叶敛晓得,这不是单纯的狂妄,而是自信。因为他的二爹、『天赋异才』 君聆诗,诚然便是一个不世出的绝顶之才! 但叶敛无法体会 ̄凌绝顶,真的有这么苦吗? 不,我不信!我有一天一定要试一试! 叶敛的心中,不断呐喊著。 「叶敛,起床了!」忽然有人出声唤道。 叶敛一怔,张眼,哪有万里江山?哪是泰山顶上?分明便是榻上! 唤他的人,是流风,神宫寺流风。 天已大亮,日上三竿了。 此时雪也走进房来,笑道:「叶公子睡得很好吧?」 叶敛懵然起身,看看流风、看看雪,疑道:「我……怎会在此?」 流风道:「你醉了,被半瓶善酿醉倒了。」 叶敛心中起疑 ̄君聆诗向来嗜酒,尤好善酿,叶敛自小也跟著他喝了不少善 酿,酒量自是有的,怎可能被少少的半瓶善酿醉倒? 见叶敛脸色不信,雪便道:「你昨晚酒一沾唇,便有疯状,连说好几次善 酿。後来一口饮尽半瓶,便倒地不起。但林家堡中久没住人,实在不能过夜,只 得让流风背著你出来找客栈投宿了。怎样?你记得昨晚自己说了什么吗?」 「我……我说了什么?」叶敛浑然不觉 ̄我有说梦话? 流风道:「你说北酒以杜康为首,南酒之祖为刘……刘……」 「刘白坠!」叶敛接腔道。 「对,刘白坠!」流风续道:「後来刘白坠随晋室南渡,在杭州以刘白坠为 底,生出善酿。善酿传遍中土,但仍以杭州出产者最佳。你说昨天那半壶酒,是 最好的善酿,故当出於杭州!」 「是了……我有印象。」叶敛道。 当时,他虽半醉半醒,多少还有记忆,流风一提,便想起了。 「所以,」雪一把抓起挂在衣柱上的外裳,抛给叶敛,道:「那酒无疑是 君聆诗所留,酒来自杭州,即说明君聆诗到过杭州。我们是得去杭州一趟了。」 听了此言,叶敛心道:「二爹带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现在少了我,他自己 一个人,行旅自是更为自由,他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只去杭州,又能如何?」 但思绪一转,却又无其它方法可以再查出君聆诗行踪的蛛丝马迹,既然现有 目标指向杭州,实是不能不去。 思绪及此,只得慨然道:「好吧,出发到杭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