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节 笑语柔桑陌上来(五)
“后来便是在十年前,我随师父上山学剑,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我娘亲了。”说着说着,史珍脸上的笑意很快变成了戚色。当然这些是坐在她前面的宋君鸿所都看不到的。史珍偷偷拭去了眼角的一滴还没及滴落的泪珠,佯装作无事的人似得笑问着:“不知宋公子又是在什么时侯开始读书的呢?”宋君鸿答道:“也是在十年前,我所在的县里有个大家族开设了学塾,侥幸我有位亲戚在里面所以被允许跟着去读书。”“你也是十年前?”史珍闻言有点惊讶。“是的。十年寒窗,弹指一挥间啊!”宋君鸿感慨了起来,当年上树摔落进书院时的往事,好像还只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史珍惊喜的拍了下手:“有趣!这么说将起来,我们倒都是在同一年开始学业的。”“的确是巧的紧。”宋君鸿本能得想点下头,却让史珍提住了发髻,只好笑着应声答道。“学剑其实很苦,每天还不到天亮时,师父就把我我催赶下了床,晚上又直到星星都挂在天上了还不许我早早回去休息。”史珍继续自顾自的说着:“不过我一点都不怪我师父,因为待到练完剑了,他又很疼我。大概在山上我是最受宠的一个徒弟了。”说到这里,他歪头问向宋君鸿:“宋公子,你能考得举人,想来读书时肯定也很辛苦吧?”“嗯,青灯照壁、竹笔写秃。可再苦也得学哇!我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想改变家庭的境况,就要考得功名,出人头地才行。这些都要用吃苦来换,诚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宋君鸿低声应道。“讨厌,又净说些和我师父嘴里一样的话!”史珍轻轻拍了下他,嗔怪道。刚才史珍在帮自己梳头时宋君鸿的感觉很奇怪,既感到很舒服,又似分外的别扭和紧张。这就让宋君鸿不得不采取了一个十分老实而绝对遭罪的应对策略。即:你自花映藤绕,我自石卧千载。从一开始,宋君鸿就正襟危坐,既不敢多言一句,也不敢不想一事,口观鼻,鼻观心,如庙里木胎泥塑的菩萨一般,连动也不敢动一下。此刻已经浑身僵硬而酸痛难当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史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边飞快的帮他束结好发髻。“好了,你看看怎么样?”史珍拿起一面镜子递到宋君鸿面前,得意洋洋的想要表功。“......”“怎么了?”看宋君鸿不言语,史珍兀自不觉的追问着。“看着......怎么像是道士髻啊?”宋君鸿瞅着铜镜里的形象,终于忍不住疑惑问道。“糟了!”史珍这才惊醒,捂口惨呼,良久才怯怯的说:“我忘了你不是道士了。以前在山上梳这种发髻梳的太习惯了,一时手熟……”在重新帮宋君鸿束好发髻后,史珍不好意思的帮宋君鸿戴上了他的暗青色软脚幞头。“谢史小姐巧手。”宋君鸿笑道:“君鸿顿时感觉到自己容光焕发了许多。”史珍抿嘴一笑,“那现在我们便出屋去找福叔他们吧。”“好的。”宋君鸿口上答应着,却又伸手拦住了想要迈步出门去的史珍。“请容君鸿先行出去。”这个行为略显得有些无礼,尤其是不应该出现在读书重礼的儒生宋君鸿身上。其实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礼让女性也都是宋君鸿一直遵循的行为准则之一。史珍不解的望向宋君鸿。“如果附近不巧有家丁路过......”宋君鸿尴尬的解释道。虽然宋君鸿话没有说下去,但史珍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小脸一下子变得飞红。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啊!史珍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低头顺从的站到门边,把路给让了出来。宋君鸿出得房门后谨慎地左右里打量了一下,确信没人经过,才低声赶紧唤得史珍出来。其实两个人虽然是在孤男寡女的状态下独处一室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却也清清白白:史珍虽则率真直爽,却绝对是个正派的姑娘,所以你让她去探看关心的人的勇气她有,但你想要让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却是打死也不愿干的。同样的,宋君鸿也从来没有敢说过一句孟浪或无礼的话,更是规规矩矩的坐着,连她的裾角也没有碰得一下。这两个人都问心无愧,两人偏也都如做贼般心虚。世间事,有时就是这么的可笑与无奈。出了房间后,两人一前一后相隔着三、四尺,步行了十好几步,也都一直无话。场面有点别扭,宋君鸿终于不得不没话找话的问:“福叔在哪儿呢?怎么一直也没瞅见?”他们并不知道史福曾在门外悄悄的注视过。“大概是去找老村长他们聊天去了吧?”史珍说道:“我终于明白了,这人老了,便总是喜欢找同岁数的人说话。咱们虽尊敬他,但有很多话必竟不是我们这些小辈的娃娃儿能说到一起去的。”“嗯。”宋君鸿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完全赞同史珍的话,但却猜测史福绝不会只是去找个同辈的老伙伴们聊聊闲天这么简单。史福是一个滴水不漏的人,每到一处,必会把当处的环境和人员都摸得透彻清楚了才肯放心。这一点在同行的路上时,宋君鸿早已暗暗注意过多次了。但宋君鸿并不点破,他好不容易才从黄龙党诸事的一堆乱麻中脱身出来,如今是凡事不关已甚,一身轻松。才不会傻到再去掺和史福的密探工作呢。刚到得中院的门口时,就见一个长工模样的人急火火的小跑过来,迎面碰上他们赶紧跪倒行礼:“大老爷、小姐,我正要去找你们呢。”其实宋君鸿就算真是州府的吏员,也不一定是有官身在,更不敢自称什么大老爷的,但对于老实巴交的乡下村民来说,凡是从上面官府上来的人,都是大老爷。宋君鸿知道这种事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只是连忙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询问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吃饭!”长工不懂什么谦辞和拽文,豁开大嘴直截了当的回答道。“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老人也去了吗?”史珍凑过来问。长工点点头,“嗯,已经到了。”听说只差自己二人,宋君鸿与史珍也不敢让众人多等,于是不再多言语快步赶了过去。这顿午餐也算丰盛,杀鸡宰鱼的堆了一桌子,但对于长期周旋于各个豪门世家的史福而言完全不算什么,宋君鸿也对口舌之欲向来没有过多要求。其实满桌的鸡鸭鱼rou没有动过几筷子,倒是席音言谈尽欢,老史福的多谋,宋君鸿的博学,让席间随时都不缺少话题,而看到“官府”里来的大人物们能如此亲民,孙氏一家也很感高兴,谈笑风生的吃完午餐。相较起来,史珍依然和女眷们一起吃饭,但孙家的女眷们不知她的性格喜好,也不敢在这种官家背景的小姐面前随意说话,除了几句简单的问安外,连气也不敢多喘一口。众人都是默不作声,只管低头吃饭。于是史珍倍感无趣,在草草吃完几口后,便早早的到了院子中等侯。再待得宋君鸿他们出来时,却瞅见史珍蹲在花圃前,正托着腮瞅着院中的几朵盛开的小花出神,却把孙家送来的一大堆消食的瓜果和汤水都晾在一边的桌上动也没动。宋君鸿想上去打声招呼,但他刚张了下嘴还没等发声,就被史福给拦下了。“我家小姐自小就爱花。”史福解释道:“她看花时,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我们先不必打扰她吧。”宋君鸿点了点头,和着史福一起踱到桌子旁坐了。“以前我也认识一个爱花如痴之人。”宋君鸿瞅着史珍看花的样子,脑海里不禁又想起了那个人来,叹息了一声。眼前千秋花事一般同,但却是人去芳踪我不知。悲欢离和,果真是命里难求难得吗?尽管看到了史福眼中闪过了疑惑之色,但宋君鸿却已经不愿再说下去了。盛夏之际天气已经越来越炎热,幸亏这院中的的石桌石凳都摆放在一株粗大的老树下,茂盛的枝叶为树下洒下了一大片让人倍感凉爽的树荫。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端起了桌上的汤水喝了起来。村长和那老秀才本想过来再继续坐陪一会儿,但都让史福给婉辞掉了。院中只有几个还不大会说话的娃娃们跑来玩耍,有丫鬟婆子们想过来抱回去,史福倒是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于是孙氏的家人们便不敢在此打搅,除了留下三两个婆子远远的在院墙边瞅护着几个孩子外,其余的都向宋君鸿和史福轻轻告了个罪,便各自闲玩或休息去了。史家众人的身影刚一离去,宋君鸿就立刻把脸扭向一边,不大愿意再去搭理史福。作者絮语:珍惜家中的老人吧,哪怕你听不懂他含混声音里的诉说。但那些故事,一旦他们离去,你便会再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