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命理(上)
楼云渊趁那些军士尚未反应过来,冲进城里,此时已过正午,他来到街边一座茶铺旁,见其来往茶客颇多,决定先在此处喝一盏热茶再做打算。 茶铺前面有一位老者正在卖力的说着书,四周行人乐得有故事听,纷纷落座小铺,点茶听起说书来,店小人多,楼云渊也就只能与他人共坐一座。同桌的两人均是一副江湖人的打扮,楼云渊本打算安安静静的喝茶,然后在苏州城内找个小客栈休息一晚,再前往烟雨庄。这时,那两人的谈话传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昨天有人在街上闹事,差点被抓进去!” “哼,我当时可在场。那贺老四似乎是在追谁,一路上他打伤不少人,被官差围住,不过最后还是给他逃掉了。” “唉,这些官差……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配合起来倒还真是让人犯难。对了!还有那个捕头秦宿,昨天就是他出面带头捉拿的贺老四,堂堂混元掌,竟然差点栽在一个捕头身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年来公门出了不少人才,鼻子灵,武功高,下手狠,像苏州这样的大城市,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犯事,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 楼云渊听得两人谈话,不禁心生奇怪,自己上一次来苏州大概是一年前,那个时候城中随处可见仗剑而行的江湖人,也经常有人在城里打斗,官府对此也一向是极少干预,只要不生出人命,捕快们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现如今看起来怎么一个个都像是怕那官府的样子? 此时前面的说书老者正高声说着当年朱元璋派遣徐达围困张士诚的故事,听得他滔滔不绝说道:“洪武帝当时派遣徐相国前来攻打苏州,待取得平江之后,却是围而不攻,历时数月,城中粮草将绝,张公为人仁善,断然做不出杀人为食的恶事,这苏州城呐,终是守不住了,才有了后来的突围之策,率领部下精兵,意欲撕破徐相国的防线,当时那一仗打得极为惨烈……” 楼云渊默默聆听老者述说,暗自想到:“这事已过去四十余年,如今早是大明的江山,可看周围茶客的反应,这些苏州的居民,看上去倒是对张士诚颇为怀恋。老先生如此说话,若是让官府知晓,恐怕会遭来无妄之灾……” 座下有人发问道:“老先生,世人皆言‘友谅最桀,士诚最富’,怎地围困数月之后便守不住了?” 那位老者抚须微笑,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张公的确富有,但在那时,他的大部分财产已经不在苏州了。” 座下茶客皆是发出惊疑之声,有好事之徒发问道:“我说老头儿,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老者也不恼,只是慢慢品了一口茶,向茶铺的其他人望了望,众人会意,摸出几枚铜钱,扔到老者的那张桌子旁,老者含笑点点头,随即继续说道:“当时张公已知其败势无可挽回,所以将大笔财产转移出去,留作子孙后代之用……” 东侧一名壮汉打断道:“嘿,老丈,那张士诚还有什么个子孙后代?不是被杀得绝子绝孙了吗?哈,看来他是白费心机呐。”话刚说完,却见周围数人向其投来鄙夷不屑的眼光,壮汉不以为意,向老者说道:“老丈,你说是不是?” 说书的老者脸上闪过一丝怒色,正正声嗓高声道:“张公虽已身死,但天佑善人,这位客官说的话未免太绝对了些。”老者见周围不少人纷纷点头,黯然道:“城破前,张公问妻子刘氏,‘吾败且死矣,若曹何为?’,唉,张公英雄一生,却也落到如此境界。那刘氏回答‘君勿忧,妾必不负君’,随后便怀抱两个幼子,与众侍妾登上齐云楼,随后那刘氏便命人纵火焚楼,待得城破时,齐云楼早已付之一炬。” 众人见老者言语悲戚,心下也不由得开始同情起张士诚来,老者顿了一下,说道:“小老儿当时正在苏州城内,那被点燃的高楼染红了半边天,大火三日三夜未息。最后明军来检查时,的确在焦土下发现两名幼童的尸身。” 这时,台下有人说道:“老先生不必伤怀,那两名尸身是不是张公的子嗣至今也未有定论。何况当今圣上谨慎有为,对七年前的发生在眼前的那把大火尚不放心,我看这四十年前的旧事,也说不准呐。” 远方另外一个声音叫喊道:“我说这位老兄,你说出这般话语,真不担心被那锦衣卫捉去毒打一番?” 茶座上不少江湖人,听闻此言,纷纷皱眉不语,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说道:“锦衣卫不过是朝廷的鹰犬罢了,我们所言所行,并未触犯《大明律》,如今是在苏州城内,想必他们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说书老者见众人牵扯越来越深,连忙打住道:“各位请听小老儿一言,诸位大侠行走江湖,对锦衣卫的手段并不上心,想来如今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诸位在苏州城内,自然要放心得多,但请各位慎行慎言,别忘了朝廷除开锦衣卫,尚有一座秦王府。” 当老者说道最后秦王府三字时,楼云渊感觉周围的空气为之一凝,在座的江湖人士脸上均露出极为凝重的神色,楼云渊轻叹一声,看来这些年来秦王府积威甚重,就连提到这个名字,都会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一府镇江湖,果然所言非虚。 老者语毕,只听那名东侧的壮汉大声应答道:“没错,那些宵小之徒如果敢在苏州城内闹出什么动静,下场必定会如同当年张家父子一般不堪……” 壮汉话未说完,一道破空声响传来,楼云渊低呼道:“好快的暗器!”只听得那壮汉惨哼一声,随即仰面倒下,周围的人顿时四散开来,楼云渊凑上前去,见那壮汉捂着嘴,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鲜血不断的从手指缝隙中流下,而在他身旁,只有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此时已沾满了鲜血! 楼云渊朝铜钱奔来的方向望去,却只见一名素衣女子单手叉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的壮汉。楼云渊见那女子面容黝黑,衣衫朴素,看上去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只是那对眼眸却是格外有神。他回头望了望那名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壮汉,心中不忍,拿出一瓶伤药,弯腰将药放在壮汉身旁,说道:“每日三粒,大概七日后伤势便会复原。”随即站起身来,向那女子走去,抱拳一礼,低声说道:“这位姑娘,也许这位兄台刚才言语上多有冒犯,但过不至此,何以出手伤人?” 那女子一双大眼上下打量着楼云渊,冷哼道:“若是以前,他就该死了。你又是他什么人,来向我讨说法?” 楼云渊微微一愣,歉然道:“抱歉,我与他非亲非故。只是希望下次姑娘出手……” 话未说完,女子右手变为掌刀,直向楼云渊劈去,楼云渊感觉到劲风袭面,知道不可硬接,当下一个铁板桥,闪躲过去。女子冷笑一声,掌刀在半空中变换方向,向其腰间横砍过去。岂料楼云渊像是看穿她的招式一般,左手早已候在那里,扣住女子的手腕,往自己身侧带去,女子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一倾,楼云渊挺回身,却见那女子饱经风霜的脸上生出一抹诡笑,暗道不好。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楼云渊只觉前胸一凉,重心已是不稳,眼看要撞上匕首,此时后面一个温厚男声说道:“罢手。” 那女子还待追击,听得这声呼喊,登时停住手上动作,楼云渊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那女子突然袭击,若不是自己风铃谷之行后反应快上许多,恐怕今日要血溅当场了。 楼云渊摸摸前胸,胸前衣物已被利刃划破,露出那泛黄书册的一角,楼云渊见状立马将书册放回裹好,环顾四周,见四周并无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转过身去。只见那女子此时正站在一名男子身侧,一脸不忿的神色,那名男子身高八尺,头顶斗笠,遮住面容,身后几名仆从,恭敬的立于一旁。他并未有过多的言语与行为,也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然而他站在那里,仿佛就透露出掌控一切的自信,他虽是遮掩着面容,却让人感觉似乎在何处见过他一般。 楼云渊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如同河流一般,但不知为何,那股压力迫到自己身前时,竟化为虚无,他剑眉直皱,正在思索该如何应对,那名男子倒率先开口说道:“家妹鲁莽,伤及无辜。在下代其向尊下赔礼,这里有一点微薄银钱,权当作赔罪。”声音温厚敦实,让人心生好感,他向后面一人递了一个眼神,那名老仆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走过去递交给楼云渊。楼云渊见那男子身着儒衫,谈吐不俗,并不是仗势欺人之辈,心下的恶意散去不少,摇头应道:“一点小伤,哪里用得如此赔礼。”可那老仆只是双手将钱袋奉上,并不离开。楼云渊无法,只得接过钱袋后,谁知那钱袋倒是颇为沉重,里面怕是有四五十两银锭,楼云渊一凛,忙道:“这位兄台,这般赔礼恐怕太过了些,云渊受之不起。” 那名男子缓步走来,行至楼云渊身边,低声道:“在我面前,尊下不必如此。你是个聪明人,这本是你该得的。”语罢拍拍楼云渊的肩膀,悄然离去,楼云渊任由他行动,因为自己发现在他面前,竟是不能动弹分毫。而四周的茶客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围在那名壮汉身前,查看他的伤势。楼云渊此时像是一尊泥塑,站在那一动不动,待得男子走远,这才打了个激灵,全身如同脱力一般。 楼云渊手握钱袋,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苦笑道:“看来今年的年关会热闹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