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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界限

    沈靖渊待平复了身体的躁动,才又坚持凑到她的身边去揽着她。

    “说得也是。我小时候调皮得不得了,成天淘气,为了练武的事情跟祖父闹过数不清的别扭。每回祖父都要与我斗智斗勇,然后才能够说服想要偷|jian|耍|滑的我心不甘情不愿的进行练习。

    老人家去世以后,有一段日子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了疯狂的练武当中,后来情绪平静了,身体反倒是习惯了那种强度,慢慢地随着时间流逝,反而是真正地喜欢上了练武,每日都自动自发地起个大早坚持练习。”

    那个时侯,他的年纪也才十岁。在定国公府里,即便父亲仍然健在,继母是亲生的姨母,兄弟姐妹也有好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与仆妇们更是不少。可是他却真的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每一日都犹如行尸走rou般生活。

    倘若不是答应过祖父沈少祁,必定会好好地活下去,活到见到心上人成家生子的那一日,活到建功立业让祖父的唯一一个儿子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沈越檠安享晚年的那一日,活到他终于可以笑着去见他老人家并说此生无悔的那一日,恐怕他一早就对着自己的脖子或者右胸来上狠狠地一击,一刀毙命。

    沈靖渊叹息,“颜舜华,我真高兴遇见了你。”

    如果不是她的突然出现,恐怕此生此世他都没有办法真正地理解祖父的苦衷,以及对老人家的临终嘱托心服口服。

    漫不经心地麻木活下去,与心怀期待地高兴活下去,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活法。

    “行了,又煽|情了?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颜舜华揉了揉耳朵,觉得指腹烫人,显然又是红得滴血了,心里着实有些别扭。

    “其实以你的个性,老人家必定知道不会轻易认输的,自我了断这样的蠢事你自然是不会去做的。只不过到底是担心你看不开,活下去却一直心里郁结。那也不是个事。所以才苦口婆心地安慰你吧。

    知道你不单只听入耳了,而且还身体力行,我想他泉下有知。一定会觉得老大安慰的,说不准还为此手舞足蹈,恨恨地想着当初是怎么跟你斗智斗勇的,如今这一回。总算是他老人家完全占了上风呢。”

    沈靖渊闻言哑然失笑。

    “你说得也对。那时候我就爱跟他作对,但凡他说要怎么做的事情。我必然是反着来的,他要我往左我铁定往右,他喊我上前我从来都是退后。上房揭瓦爬树掏蛋的事情干了不少,挨打的日子也多。可是在这过程中,还真的是输少胜多。

    每每都是把他气得原地跳脚声嘶力竭了,才会笑眯眯地上前领罚。然后开始讲条件,成功后便去练武。他常常念叨我是个臭小子。不尊老,简直就像是前世欠了我那般。”

    说到这里,沈靖渊仿佛便看见了高大魁梧的沈少祁,神情或慈爱或严厉,或气恼或欢喜,看着他,喊着他,打着他,哄着他,不管是哪一幅神情哪一种动作,如今回忆起来都充满着满满的温馨。

    因为真心地紧张他爱护他,所以老人家才会如此那般的情绪外露,时刻注意着他的需求,无时无刻教导着他的为人处世,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看着他平安健康地长大,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守护家族,保卫边疆,于社稷有功,于家族无过。

    即便是那么软弱无用的他,在潜移默化中,还是多多少少都学习了一点祖父身上的优点吧。

    否则,也不能把所有的悲伤痛苦与不公愤懑硬抗下来,终至迎来成|人完全接掌家族的那一日。

    “真羡慕你,在你的心中,你的祖父一直都是顶天立地却爱你至深的人。”

    一直到死,都不放心这个孙子的安危,语重心长地安慰他,教导他,就是为了能够让他有勇气活下去,并且能够活得好好的,快快活活的。

    她的父母,也不知道会不会知道,她早已经不在人世?

    颜舜华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落寞。再如何的释然,每每想起的时候,心里到底还是一丝不痛快。

    倒不是说她介怀那些过往,只是每逢佳节,当身边的人要么欢天喜地回家去,要么不回家却也顺理成章地思念那个等候着自己回去的家的时候,她的心底总是会无端地升起一股涩然来。

    她也不是每年都在中秋或者春节在外头过的。偶尔,也会错开时间去两家瞧一瞧。这个节日在父亲家,下一个重要的节日便会选择到母亲家。甚至有些不太重要的周末,尽管少之又少,也会单独约父母出来一块吃顿饭。

    但即便是这样,在大伙热热闹闹的某个瞬间,身处人群的她便会突然发现自己仿佛抽离了那个环境,只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觉看着自己与别人的互动。

    她的父母会非常在意她的反应,水是热了冷了,菜是咸了淡了,毛巾干不干净,被子晒了没晒,牙刷牙膏好不好用等等,他们都会一再地询问。

    直到确定了没有问题,才会如释重负地继续热情招待她吃喝,并且嘱咐她一旦发现了什么不舒适的地方,就一定要跟他们说,他们会立刻着手解决。

    “这样不是很好吗?证明他们还是很在意你的,所以才会那么小心翼翼伺候周到。”

    听她讲述了一些回家住的日常琐事后,沈靖渊显然有些疑惑她为何会为这些事情感受到困扰。

    “就是因为太过小心与周到了,所以反而显得客气而疏离。仿佛我已经不是家里的一份子那般,所以与弟弟meimei们相比,才需要特别对待。”

    她轻声解释道,“换做是从前一家三口相处的时候,水要是热了。我爸我妈不管是哪个都会立刻喊我自己去解决,沐浴的话就加些冷水,是饮用水的问题则会让我自己拿多一个杯子来回倒,让开水加速散热;

    菜要是放的盐量不适合,就会说‘咸了更香,淡了更甜,怀着感谢的心去品尝家人亲手做的食物。到了嘴里一切都会是无上的美味’;

    毛巾不干净也让我自己想办法洗干净或者自己去超市挑选重新买一条;

    被子没晒就会对我耳提面命记得拆卸下来。拿去洗衣机里洗干净然后拿上楼顶晾晒,而不是懒懒散散的,‘等到太阳晒屁股了才会记得自己的被子都快要长毛了’;

    牙刷牙膏不好用也得等用完了再说。因为‘要学会勤俭致富,而不是富后败家’。”

    沈靖渊若有所思,尔后便听到她以极低的声音自嘲。

    “有些时候,我都在想。即便最后我自己看淡了,他们两个也没有办法真的轻松对待我这个女儿。

    毕竟曾经疼爱过。后头也一直努力地把我当成是掌上明珠心头宝,可是正因为太过努力了,反倒是显出了不一样的距离感来。他们没有办法消除这种忐忑不安,只好更加小心翼翼地面对我。每一回见面都是竭尽所能地附和我的说话达成我的要求。

    即便有些时候我会故意做错或者说话过分,他们最多也就是沉默以对,更有甚者。会因此借机敲打弟弟meimei,然后一再安慰我这个做错了的始作俑者。偶尔还会让那些小的向我道歉。

    说什么‘难得jiejie来家里过一次节日,你们就不能让一次吗?平常都是任由你们在家里称霸称王,让一次怎么了?也就一两天的功夫,这就委屈上了?你们还有理没理羞也不羞?’

    通常这个时候,继父就会绷着脸沉默,不高兴却也不会发作我,反而是看越来越不像话,便跟在我妈后头数落自己的孩子,直到我妈自己都觉得过分改口劝阻了为止。

    而继母呢,也一样很有意思,我爸开口训人的时候她通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觉得自家孩子委屈了,就会默不作声地抹眼泪。然后下一次却会愈发殷勤地对我嘘寒问暖,递拖鞋、斟茶倒水、剥虾削梨,通通好吃好玩儿的都先紧着我,她的孩子则一律只能看着不能吃也不能玩,即便我应允了也不成。”

    “你爹娘他们既然是生意人,就没有看出来其中的关窍?”

    沈靖渊有些心疼曾经那样过日子的她,不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颜舜华却微微一笑,点头叹息。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爸妈虽然不是天生顶聪明的那一类人,但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能够把生意做到外国去,本事不是顶顶厉害吧,却也肯定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要不然,也不能把家业越做越大,财源滚滚。”

    说到这里她还有心情说了一句玩笑话,说自家的经济情况在好些年来都是直线上升,犹如放高|利|贷那般,“真的是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不知不觉间,就把整个小家都给压扁塌陷了。因为钱财太多野心太大,所以曾经稳固的三角形随着天崩地裂而一朝毁坏,分崩离析。”

    沈靖渊沉默,只是继续着轻拍的动作。

    颜舜华把头埋进他的肩窝处,好半晌才离开,回转到刚才的话题。

    “其实就算看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家散了就是散了,他们一个成了别的女人的丈夫,一个成了别的男子的妻子,各自都经历了死去又重生的过程,有了新的家庭。即便我也是他们的骨rou,可毕竟都是过去式的,看到我兴许也会想到从前的美好与爱恋,可是更多的,却是那长时间的纠缠与疲惫。

    作为父母,他们对我有再多的不舍与爱,到了最后,也会因为他们两个那段曾经失败的婚姻所带来的挫败感,以及新生家庭所带来的欢欣鼓舞,而通通都转化为责任,以及更深重的愧疚感。

    为了我他们可以要求自己忍耐与低声下气地讨好,也可以要求现任伴侣的理解与支持,甚至也愿意委屈后头的子女忍让我的粗鲁乃至无礼伤人,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愧疚之心上。

    他们能够长久地容忍我,却不代表他们愿意让后来的另一半尤其是更为年幼的孩子永远地屈居我之下。

    因为这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疲惫地应对了我之后,转头必定是需要更加周到与甜蜜地去哄身边的人,而当下一回下下一回以及后头无数回,继父与继母都再一次再再一次无数次重复豁达大度地处理我的那些是非后,爸爸mama他们便开始真的觉得疲惫了。

    然后便是,不管我回到哪一边过节日,他们所有人的确是对我笑脸相迎,可私底下,弟弟meimei们常常是委屈地哭泣,继父继母们心情也糟糕,我爸我妈两边不讨好,狼狈非常。

    而我,即便处境尴尬依然自在地玩了许久,后头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冷眼旁观,看清楚了其中的真心与客套,也看明白了界限所在,从此再也没有越过界。”

    她顿了顿,沈靖渊便顺势问道,“什么界限?”

    颜舜华在黑暗中无声地咧了咧嘴,然后语气清冷地道,“就是那个界限啊,让彼此都感到安全舒适的界限。”

    她减少了去两家的次数,除了必须要出席的场合,她再也没有主动回去过哪一家。再也没有单独叫父母出来过,一家三口尴尬却安静地吃上一顿饭。

    后来,即便是节日,她也常常会找借口甚至最后招呼也不打一声,便与朋友满世界地疯玩去了。

    电邮不常发,电话倒是常常会打的,偶尔通讯不便,或者懒得听那些重复客套的话语,她也总会在旅途中发发信息,向两人汇报一下平安,附上自己的行踪。

    子女都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但父母又何尝不是子女现世背负的重担呢?因为是家人,所以她愿意背负着他们前行,即便后来,他们不愿意再与她一道同行,分别在她的眼前拐了个弯,渐行渐远。

    但是,终归是家人。血缘的存在,决定了他们彼此间的牵绊。

    亲情这个东西,有些人视若无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求而不得,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一点一滴地在时光当中消磨直至散去,无能为力,遗憾长存,最后只留下满心满眼的疲倦与狼狈,以及心底深埋的那一缕对彼此最为诚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