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风灾

    1917年夏季，潮汕地区接连遭遇旱灾和洪水的双重“袭击”，灾情惨遭，触目惊心。即使多年以后，每当天美站在海滨，看见波涛汹涌的水流，准会想起海水漫过海堤淹没城市的那个遥远而恐怖的场面。

    每年夏秋季节，也是潮汕地区的台风季。台风会给城市带来丰沛的降水。但是这一年，却是异常的干旱，连续四五个月没有下一点雨，旱得地里的水稻叶子都卷成了贪婪的舌头，要吮吸晨雾里那丁点的潮气。

    早上八点，天美打开信局的大门，开始营业。门一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风就像刚从火炉里喷出来的热气。抬头，日头还是和昨天一样红膛膛地照着。低头，马路上裸露的鹅卵石反射着惨白的晨光。满世界里摇曳的是丝丝缕缕的白气，弄不清是太阳射下的光线，还是从地上蒸腾的气焰，透过白气向四周看，一切都变形了。天美揉揉眼睛再看，还是恍恍惚惚的。她叹里口气，这样鬼天气，苦了乡亲们。

    潮汕虽然是海滨城市，但海水太咸，不能直接使用，日常的农业用水和生活用水还得靠母亲河韩江。但是长时间的干旱，导致韩江水位一再下降，长此下去，形势危急。

    到了后天午后，气象突变，一阵狂风吹来，天色已由乳白转为靛青，又转为墨蓝。云团急剧变幻着，在沸水里奔腾翻滚。天空中猛然劈开一道炫目的闪电，随之一个巨雷在半空中炸开，“轰隆隆”巨响，真切的雷声。一时间，雷电交加。借助电光，人们发现雷霆和闪电从压下来黑云里直接撂到地面。

    蓝氏此时正在信局的柜台前忙碌，突然间，她看到地面上成群的蚂蚁正在四处逃窜，这支队伍，蜿蜒曲折，一直从远处的墙角通过木楼梯到楼阁。她突然想起乡下关于气象的一句谚语“蚂蚁搬家晴必雨”，感觉情况不对，马上组织人手将信局里尚未派送的侨批包装好，搬到库房架子高处妥放。又让职员们赶紧回家，防止因洪涝灾害被困信局。

    雨开始下了。斗大的雨滴打在房顶瓦片上，灰尘“簌簌”地往下落。屋檐流下的雨水像水帘洞的瀑布一样直冲下来。透过雨帘向外望去，几步路外就看不清影像。

    暴雨一直下到傍晚，大约六点多，才稍微有点收敛，但头顶天空的乌云却更加厚了，远处天空的云头却还像奔腾的马群箭一般地聚来。外面马路上的积水已有近半米深。除了关紧大门，蓝氏还在门后加了几个沙袋，防止雨水进屋。

    狂风夹着暴雨，连续肆虐了三天还不停止。第三天一早起床，透过三楼的窗户，天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远处，海水漫过海堤，壁立的潮头像一堵高大的水墙，呼啸席卷而来，推倒防浪墙，奔腾而下。滚滚洪水像挫刀一样将大坝后坡一层层剥去，最后摧垮整个坝身，水流排山倒海之势冲出，铺天盖地向城市奔涌而来。近处，浑浊的水浪在城市里肆无忌惮地转悠，整个都邑成了一片汪洋，到处闪着蓝瓦瓦的光，一切仿佛回到了万古的洪荒。平房几乎全泡在水里，局部已经坍塌。只有二层以上的楼房露出水面，像一座座孤岛。落水的鸡和猪在拼命扑腾，成群的乌鸦追逐着它们，阴森森地号叫着。

    一具不知名的女尸被洪水冲来。天美看得真切，她的脸被水泡得雪白，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眼睛挣得圆圆的，仿佛无助地向上仰着，在幽怨地看着天。她的长发如同黑色的水草，扇面一样铺开。水中的暗流还在拼命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看上去像是在飞翔，衣袂飘飘地飞翔。天美看得胆战心惊，吓得浑身冷汗，急忙关上窗户。

    天美想了想，担心楼下信局的仓库被淹，觉得还是下楼去看看比较安心。于是他打开门，噔噔地跑下楼去。还没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哗啦啦的水流声了。再往下走，发现水已经漫上了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他站在二楼的梯口往下张望了一会，由于门窗都紧闭着，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天美用脚尖试了试水温，感觉有点凉。她咬了咬牙，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地涉水走下了楼。越往下走，水就越深，水流就越急。没走几步，水位就已经漫过了他的腹部。这时，几只蟑螂被水冲到了她的身上，沿着她的身子一直往他头顶上爬，吓得她赶紧伸手去打。

    本来心里就不那么踏实的天美，被蟑螂这么一吓，就更是胆战心惊了！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些可怕的念头。想着想着，心理实在承受不了，仓惶地调头往走回。当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时，才发现自己浑身泥水，恶臭难闻。

    第四天，台风终于走了，大雨终于停了。第五天，积水逐渐退了。阿柴和天美陪着蓝氏走出家门了解情况，他们看到整个城市遭受严重的损坏。海水退去的地方，到处可见人畜被水泡胀的尸体。一堆一堆的尸体在烈日下腐烂，被黑压压的苍蝇罩住，如同一层可怕的雾。

    他们听见，女人们开始哭，如深秋哀鸿在天空中的悲啼，声音多么凄凉；男人们也开始哭，如冬夜里奄奄一息的老狼的嗥叫，声音多么悲哀，甚至还多一份悲壮。任何听到这哀号声的人，心都会被撕裂，表情都会被揉搓得发皱。

    事后统计，这次受台风影响，潮汕地区出现暴雨，造成海堤大坝多处溃坝，多个县城乡村变成了水乡泽国，许多人和牲畜被水卷走了。有多少鲜活的生命被洪水吞噬，恐怕谁也说不清。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蓝氏吩咐女儿女婿，动用天源信局的所有资金和物资，帮助乡亲们救灾复产。组织人力清理死禽和污水，防止瘟疫发生。同时写信到马六甲去，向侨批局和海外的乡亲报告灾情，请求援助。

    灾情就是命令，收到潮汕的求助信，志源和天佑马上行动起来，组织赈灾募捐活动。一方面，他们组织南洋侨批业同业公会召开赈灾特别会议，号召所有成员单位为家乡救灾贡献力量，天源批局带头捐款。另一方面，他们组织南洋当地的华文报刊，以大篇幅报道潮汕的受灾情况，呼吁南洋同胞献出爱心，援助同胞。他们在马六甲天源批局及南洋各地的分局设立募捐中心，接收各方赈灾款物并负责汇总免费运回潮汕。

    一方有难，八方驰援。在赈灾特别会议上，天佑慷慨陈词，“我们背井离乡，远下南洋，为的是光宗耀祖，为的是报效乡梓。现如今，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遭受洪灾，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虽远隔千里，却不能置身事外。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些受饥受寒的同胞拯救起来，养活起来，以尽我们的天职。”一番话，赢得所有与会者的赞同。

    得知潮汕受灾的消息，南洋同胞纷纷来到募捐中心献出爱心，既有年过花甲的老劳工、也有年未弱冠的移民第二代，还有身患疾病的特困户，还有有捐钱捐物不留名的织布女工，甚至还有捐出自己多年积蓄的马来族兄弟……短短的几天里，便收到大量的捐款和食品、衣物、药品等救灾物资。无论年龄，不分种族，东西南北中的爱心援助汇集到侨批局，又迅速转给潮汕灾区人民。

    侨批局所有的工作人员也都志愿走上街头募捐，他们高举捐款箱，高呼口号“抗震救灾，我们同在！请为潮汕灾区人民献爱心”，顶着炎热的天气在闹市街心来回走动。他们的义举感动了很多过路的人，一些本不知事情原委的路人都主动跑到她们跟前为灾区捐款。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一直这样喊着、站着，手中的捐款箱越来越满。

    侨批业同业公会还发起了“一碗米”运到，掀起又一波救灾运动的高潮，号召南洋每个侨胞家庭，每顿饭少吃一点，每户每天捐出一碗米，汇总之后运送到潮汕用于赈济灾民。短短三天时间，就筹集到大米50多吨。

    为了尽早尽快将赈灾款物送到潮汕灾区，志源和天佑商量之后，决定不再等待船期，直接雇佣一条远洋渔船，将首批捐款和大量食品、衣物、药品以及帐篷、编织袋等物资直接运抵汕头，由天佑带领两个员工押运。并预先通知汕头市政府，请他们做好接收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