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太子河
辽阳城的城墙早已不存在了,那么西关,也只是个地名而已。从西关往南是新运路,顺路向东,一过护城河,南面是一片花园式小区,叫清真小区。今日这里高楼林立,柳树成荫,翠绿的草坪,繁茂的鲜花,把这里打扮得幽静典雅。可是,七十年代初,这里还是一片破旧的平房,唯一的一所楼房就是二层的古建筑清真寺了。它高高地矗立在辽阳的西南角,周围是一片古老的巷道,破旧的四合院,住的大部分是回族人。 清真寺的西面也是一条小胡同,地很背静,行人也很稀少。一到上午九、十点钟,胡同里便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了。初秋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胡同里,偶尔有一个卖冰果的老太太推着小车吱嘎嘎地从这里走过,“冰果!”苍老的叫卖声在空洞洞的胡同里响着。 从新运路拐角处走进一个男青年。二十上下,中等身量、微黑的四方脸膛,两颊有些消瘦。可是长得眉清目秀,冷眼一看像个学生;走路却十分有力,动作敏捷又像个刚刚退伍的战士。头上是一顶草绿色军帽,上身穿一件深灰色卡其布中山装,下身是一条草绿色军裤,脚上一双浅口黄帆布胶鞋。手中提着网袋,里面是一个脸盆、一些水果;背后还背着个很大行李。 小伙子大踏步地拐进了一个小院。小院的门前矗立着一棵郁郁葱葱的老杏树,苍老的树干上斑斑的长满了青苔,绿油油的枝叶间闪着几颗已经熟透了的红杏。院里静悄悄的,扫的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有几只白色的来享鸡在漫步。上屋是四间正房,东边一明两暗,西边一间单开着门;西面是二间厢房,一明一暗,房门上挂着把大锁头。上屋的房门却敞开着,东暗间的玻璃窗上印着一对老年人的头在向外张望。 “爷!奶!”小伙子三步两步的向上屋跑进去,一边喊着。 “是铁军呀!你怎么才回来啊?”坐在炕里的胖老头回身来招呼道。 “孩子,春节一走你就没再回来!可把我们想坏了!你妈昨晚还托李瑾给你写信,不想今儿个你就回来了!”坐在炕沿上的瘦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帮他解下了背后的行李。 “爷!奶!这回我再也不走了,我抽回来了!在火车站上班,当上铁路工人了!” “哎呀!真是奶的好孙子!你可解了咱们的心焦了!”老太太双手一拍大腿,笑得眼泪直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如一朵盛开的菊花! “这几年你们一个接一个的全走了。家里剩下老的老,小的小,真把人愁坏了!你爷爷一看人家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就气得直骂大街!自己一大群孙子孙女,可倒好!全跑到乡下去了;听说还吃不饱,真是急死人了!”老奶奶说着不禁又哭了起来。 “咳咳!你这老太婆!孩子回来要乐呀!怎么又哭上了?”胖老头笑着说:“还不下地给孩子倒杯水,走得怪渴的。” “爷!奶!不忙,你们看!这是我在鞍山给你们买的点心、水果;这梨叫‘莱阳梨’皮薄、rou厚,很甜呢!老年人最好吃的。” 祖孙三个吃着梨的时候,铁军便问爷爷:“下屋的门怎么上了锁?咱家从没这规矩呀!” 没等爷爷开口,奶奶在一旁早搭上腔:“你二叔厂里下来房子啦,搬站前去了。这二间厢房空着,半年前租给一个姓李的人家住着。俩口子带一个女儿。男的是中学校长,女的是中学教员;女儿没下乡,在市图书馆上班。这家人到挺好的,就是你爷爷总看不上人家,说人家太小气。读书多的人都那样,不像咱们大大方方的惯了。” “就是你总护着他们!读书多了就小气吗?人家曹书记多大学问,还和我在一个盒里吃过饭呢?!老李他读几天书?不过一个中学校长,什么大人物似的?”爷爷不服气地说着。 “可是李瑾这姑娘你能说人家小气吗?哪回有好吃喝不给你送过来!” “可我也没少帮他忙哇!自来水是我帮助安的吧?下水道是我帮助挖的吧?买煤、买土,哪一回不是我帮老李干的!那一回刘老师有病,你和铁军他妈在医院整整陪了一个多月!咱可没拿他们当外人哪!”老头子一边说着,用手一指下屋房门上的那把大锁,“就凭他挂那把大锁我就腻烦,就是信不过我们!” “爷爷!人家上锁是对的,免得咱们担嫌疑。” “怎么样?老头子,你孙子可是最信服的,这回你服了吧?!”老太太高兴地说。 “你这老太婆!这下可有了帮手了。我孙子说的我服!可你说的我不信!你还是快点做饭去吧!我孙子一定饿了。” 下午,老头子破例上街去一趟。买了二斤牛rou,两捆芹菜。祖孙三个高高兴兴地抱起了饺子。 晚上,第一个进院子的是初中念书的meimei,紧跟着母亲也推车进来了。这娘俩一进院就热闹起来。小妹喊着:“妈!奶奶包饺子了!这味道好香哟!”母亲一边从自行车上摘兜子,一边申斥meimei说:“把你馋的!不年不节的包什么饺子?” 一进堂屋,果然见奶奶正往锅里下饺子;满屋的芹菜香味,热腾腾地沁人心脾。“妈!怪累的,你老又忙活什么?”母亲抱歉地急忙去接奶奶手里的廉子。“我呀!不累!高兴死了!快进屋去吧,看看谁回来了?”奶奶的话没落地,铁军已一步蹿到外屋来,大声地喊:“妈!小妹!” 一时间,母亲愣在那里;而小妹早蹿上去抱住哥哥:“哥!你回来了!你干嘛在哪儿傻干,一趟不回来看我?”“好!好!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妈!你好吗?” “你还有这个妈?一去七八个月,连封信也不回,我······”母亲的话没说完,泪已经纵横了。铁军急忙推开了小妹,一把抱住了母亲:“妈!别难过了,天大的好消息,我抽回来了,后天就去报到,在火车站上班;妈!我也是个工人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走了!” 母亲的双眼模糊,嘴唇颤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把身子紧紧地靠向了自己的儿子。 “唉呀哥,你太棒了!你好坏呀!有这么好的消息,为啥不马上写信来?”小妹又喜又气地咣咣捶打哥的后背。 “怎么这么热闹哇?”院子里传来父亲那沉重的男低音。小妹像箭一样蹿到院里,“爸!哥哥抽回来了!”这一声喊就像除夕夜的第一声爆竹,将小院的空气都点燃了。一阵笑声从父亲那沉闷多年的胸膛里绽放出来! 吃饺子的时候,铁军瞧见一个婀娜的身影推着自行车拐进院来,直向下屋走去,两条长长的辫子在俏丽的背上摆动着。奶奶便向小妹说:“李瑾回来了,小欣去喊她过来吃饺子。” 小妹答应一声跑了出去,转眼又回来了。“李瑾怎么没来?”奶奶问,小妹不高兴地说:“刚说要来时,听我说咱哥回来了,她又不来了,什么人哪!” “不来不来吧!人家才回来,要歇一会儿嘛!过会儿你给她送一碗去!”正在下饺子的母亲说。 “不管!谁爱送谁送!我不去!好大的架子!”小妹气得拿筷子怼碎了碗里的饺子。 李瑾虽然没有过来,可是掌灯时分李校长和他的老伴刘老师过来坐了一会。并向大家道喜,说:“铁军这孩子有出息,不用托人情,自己闯回来!爷爷奶奶有福气!这回家里又热闹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铁军一觉睡到七点才醒来。院里静静的,只见奶奶在喂鸡。“我孙子回来了,你们几个多下点蛋,给他补养补养,这二年把他累坏了。” 铁军一面伸着懒腰,早望见下屋门前一个秀丽的姑娘在那里收拾自行车。他偷眼瞅着,见她上身穿粉底黄花的“的确良”汗衫,下身是一条米黄色的绦卡裤子,脚上穿着白色皮凉鞋。因为背向铁军,看不见她的眉眼;不过看她那白净的肤色,一定是个绝顶漂亮的女孩!这一定是李瑾了。这几个月收到mama的来信,一定都出自这位姑娘之手。字迹清秀得如一朵朵桃花,语言流畅,口吻亲切、落落大方,就如她人一样的美丽。 李瑾昨夜失眠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滋味使她一阵阵兴奋,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打个盹;一睁眼睛已是六点半了。爸爸已经走了,母亲正在打点饭盒。她急忙跳起来梳妆打扮,饭也不顾得吃,拎起饭盒就往外跑,母亲气得骂她:“死懒!早一会儿也不起来,常常不吃早饭要作病的!” 偏偏越急越出岔,一推自行车,车链子又掉了!她急忙用一张手纸垫着黑油油的链条,使劲的往上牙盘上套,却怎么也套不上去。要在平时,只要喊一声爸爸就行了,可是今天爸爸早走了;母亲根本就不会骑车,哪能会修呢?手表已经指向七点十五分了,完了!今天非迟到不可! 猛然间,她感到后脖颈一阵发烧,早晨的阳光下,一个高大的黑影罩住了她! “让我来帮你上吧!”一个响亮的男高音。她急忙回过头去,见到一个挺拔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她慌乱地站起身来,见到的是一副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他是铁军!她在上屋里已经十分熟悉了他那一张张英俊的照片;可是到这里半年了,却没有看到他回来一趟······她突然明白了,昨晚上为什么会失眠。 铁军蹲下为她修起车来。一边轻轻地嘱咐着她:“后面的链子掉了,不能直接往上套;要将前面的大牙盘也摘掉,先上好后面的小牙盘,再上好前面的大牙盘,用大牙盘往上咬,这不,上好了!你着急快走吧!晚上我再帮你修一修。” 只三秒钟的时间,车链子在他手中顺顺当当地上好了。李瑾又是一阵脸红,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地说了句:“谢谢!”顺手把手中的卫生纸递到他满是黑油的手上,“进屋洗洗吧!我妈在屋哪。”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铁军用这块粉红色的卫生纸擦着自己的油手,一边回味着李瑾那第一照面所留给他的印象;乌云般的青丝,桃花般的脸庞,泉水般深情眸子,鼻翼翕动,朱唇微启,一副又惊又喜,又羞又嗔的模样;倒真有点像我的meimei,也是个娇丫头! 整个白天,铁军和奶奶没停手地收拾着西面的单间。下乡二年,这屋里一直没人住,被一些破烂东西堆满了。日落后,小屋总算被他收拾出来;奶奶又抱领新凉席给他铺上,便回东屋去做饭了。铁军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小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有过多少童年、少年时候的欢乐!那时二叔还没有搬走,jiejie、哥哥都没有毕业;每到晚上,这间西屋就成了他们的乐园。大姐总爱为他们朗读杨朔的散文,“荔枝蜜”、“茶花赋”、“雪浪花”。二哥总爱拉他那破旧的二胡;大哥却更喜欢读诗,一个人默默的读着,有时高兴得直搓手,无头无尾给我们来两句!一场*****,将大家打向了四面八方;大姐被分配到江苏,大哥去了湖北,二哥下乡还没有抽回来;这温馨的小屋,如今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房门咣当一声叫人拉开,是小妹蹦了进来:“三哥!你叫人好找!怎么躲这屋来了。呵!你这屋好漂亮哇!不行!晚上我也上这屋来睡!” “什么话?你多大了?还死缠着我!” “真烦人!你一回来又要搞独立王国;走吧!奶奶叫你吃饭呢!” 晚上,铁军叫小妹帮他在西屋里糊墙。爸爸特意找个100W的灯泡给他安上,照得满屋里雪亮。七点多钟,李瑾也过来了。她刚洗完头,一头乌丝像黑缎子似的披散在脑后,灯光下,一张脸蛋越发显得似出水的芙蓉。上衣只穿着一件圆领短袖背心,下面着一条松花绿色的绸裙;光脚,趿一双粉红色的拖鞋,整个人显得格外清新艳丽。 “我也来帮你们干点,行吗?”她大大方方地说着,便拿起刷子刷起纸来。铁军紧忙说:“不用!不用!你干一天了,挺累的。”小妹一面用刀裁着纸,一面接过去说:“让她干吧!她经常帮我干活。她在图书馆上班,一天老坐着,让她干点儿行啊!” 铁军瞪一眼小妹,抱歉地向李瑾说:“你别生气,小妹有时说话不防头的。” 李瑾和小妹同时笑了起来。“李姐,你听他向你道歉呢!哈!哈!”小妹笑得把裁纸刀一下摔在炕上。 李瑾一边笑着说:“你客气什么?她一天和我贫惯了,总是这样的。我们搬来半年多了,和爷爷奶奶、大叔大婶都合得来;特别是小妹,天天长在咱那屋里。只是头一次见你回来,今儿一早就让你帮我修车,真不好意思······” “哈哈哈······”刚停止笑声的小妹又大笑起来。“好哇!又一个赔不是的。你们俩应该相对着行个礼才好看哪!哈······” 铁军和李瑾都红了脸,李瑾伸手就将满是浆糊的刷子在小妹的脸蛋上一蹭,抹了她一脸浆糊。这下铁军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妹扑过去要打李瑾,被铁军一把拉住;“别闹了,她才洗完头,你别弄她一身浆糊!” “我不管!谁让她先抹我呢?你不知道,她表面文绉绉的,实际上可坏呢!看你份上我先饶她这一回,以后见!”说完,她转身上东屋洗脸去了。 小妹一走,俩人谁也没话了。只是闷头干活。李瑾刷好一张,递给铁军,他接过来仔细糊在墙上。接纸的时候,他只瞅着李瑾那纤巧的手指,不敢去看她那火一样的眼睛。 几天以后,铁军就到车站报到上班了。他被分配在调车组工作。每天紧张地学习着技术业务,很晚才能回家。只是偶尔和李瑾打个照面,唠上几句。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国庆节到了。法定假日二天,刚好又赶上个礼拜天,一下可以休息三天了。人们都高高兴兴的准备过节。三十号那天晚上,铁军正趴在桌上给大姐和大哥写信,李瑾走了进来。 “写什么呢?” “给大姐他们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上班的消息。” “你这个人可真沉住气,一个多月了,才想写信!难怪婶子总说你心狠。下乡一年也不回来一趟,把爹妈都忘了!” “这段太忙,刚上班,什么也不会!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再忙也有写信的功夫!大婶托我写过四次信,可一次也没见你回信!还能说心不狠?” “我倒忘了,你写的信我还留着;写得真好!你的语文不错嘛!” “马马虎虎!还不是爸爸逼的;天天让我补习,这大学也没了,补习功课有什么用呢?对了,让我看看你写的信,行吗?” 铁军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胳膊,将桌上的信纸递了过去。 李瑾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的笔迹;见字体很大,刚劲有力,一撇一捺都甩得格外有气派!还真有点王羲之的风采呢!” “你的字写得不错!和谁学的?大姐和大哥他们今年能回来吗?” 在李瑾专心读信的时候,铁军却仔细地读着她这张脸;大姐和小妹长得可说是十分漂亮了!可是和她比起来,一个显得太成熟了,一个又显得格外天真;只有她这张脸,才称得上标准的美人!倒把林黛玉薛宝钗也比下去了! 李瑾看完落款,才抬头去看铁军,他们四只眼睛第一次这么近在咫尺地互相望着,一时谁也不忍闪开,只是呆呆的这么望着,仿佛除了这双眼睛,世界上已没有别的东西存在了······ “好哇!都让我看到了!”小妹的一声笑话,好像是一声霹雳,把俩人都吓坏了,铁军急忙坐在椅子上,李瑾也倒退两步在炕沿上坐下了。 “死丫头,你看到什么了?大喊大叫的!”李瑾伸手打了小妹一巴掌,“可把我吓死了······” “哎哟!可别吓死,我岂不少了个好嫂子!” “死丫头!我撕烂你的嘴!”李瑾蹦起来去抓小妹,脸红得像斗架的公鸡。 “哥哥救我!”小妹机灵地跑到铁军背后,李瑾举起的手打不下来,气得一转身回下屋去了。 “你怎么乱开玩笑?把李瑾气哭了吧?”铁军担心地埋怨小妹。 “你放心,她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哭?你呀!什么也不明白!”说完,小妹也向下屋跑去。 果然,没等铁军第二封信写完,俩人又拉着手钻进屋来。 “哥!这回找你商量个正事。”小妹一进屋就说。 “你还能有正事?” “那好!我不说了,让李瑾和你说吧!” “小妹!才说好的由你说的,怎么又变卦了?”李瑾急忙拉住小妹,生怕她赌气跑了。 “干嘛这么一本正经的?有事就说嘛!”铁军疑惑地问。 “是这么回事;小妹说十一放三天假,想问你能不能陪我们玩一天去?” “别扯我呵!是你想要问他,不是我!”小妹不服气地喊,李瑾气得又打她一下。 铁军高兴地说:“好哇!我也正想问你们哪!如果天儿好,明天我们去太子河边钓鱼,怎么样?” “好啊!我赞成!我这就去准备,让奶奶给我煮茶蛋,还有烙饼!”小妹急忙地就往外跑。“回来!真是个毛丫头,你急什么?不许惊动奶奶!一会儿我们自己准备。”铁军生气地说:“再说,我还没说带你去呢······” “什么?你们敢不带我去?!我叫你们谁也去不成!”小妹急得直嚷。 “看你急的,干啥还能少了你?!那还有啥意思呢?”李瑾急忙把她拉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的脸蛋,像哄个小孩子似的,其实她也大不了几岁。 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地上。已经半枯的青草、树叶,都仿佛又有了新的生命,呈现出一派清新的绿色。天空显得格外的高远;碧蓝的天幕上没有夏日那灰蒙蒙的云雾;几多雪团似的白云,慢悠悠地撒落在广阔的蓝天上。太子河蜿蜒着从远方的群山中流出来,懒懒地伸展开妩媚的腰肢,抚弄着两岸一片片金色的土地。岸边是一丛丛柳林,柳林间斑斑落落地撒满了一片片金色的野花。河心的一块沙洲上,栖息着一群群银鸥和斑黄色的毛脚沙鸡;它们不断地飞起又落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叫声。 铁军和李瑾并排坐在河边的沙滩上。小妹一个人在水边摆弄着鱼钩,大呼小叫地嚷着,可是一条鱼儿也没钓上来。 “小妹!你不要乱动!铃儿不响是不会有鱼的。”铁军生气地喊她。 李瑾笑眯眯地望着清清的河水。她还是第一次到太子河来玩。她从小生在沈阳,只去过南湖和小河沿;浑河边上她也去过,可是一片烂泥、灰黑的河水让人望而生畏。以后随爸爸去了盘锦,见到双绕河两岸陡峭的土崖,就再也不敢去了。到辽阳以后,只听说太子河边好玩,可是爸爸工作太忙,好容易休息一天,还要回沈阳看望奶奶,剩下她一个人,便哪儿也不敢去了。今天和铁军一块儿来到这秀丽的太子河边,坐在清洁柔软的沙滩上;晒着秋日里的阳光,呼吸着水边这清新的空气,她的心都醉了。
“你在想什么?”铁军轻声地问她。 “我在读一首诗,一首描写太子河的诗: 我自如缓慢地走在, 太子河边的小路上。 不用思考,不用悬念, 一切是那么悠闲。 既没有奇异的山峰, 也没有人造的亭阁, 只有蓝的水,蓝的天; 绿的树,绿的烟; 这蓝与绿的色彩, 调和成美丽的自然!” “噢?你怎么会背这首诗呢?” “这有什么奇怪?你发表过的诗歌,自然会有人看到。” “可是你······” “别忘了,我是在图书馆工作!” “那么你觉得这首诗写的行吗?” “还可以,特别是后面那几句:‘蓝的水、蓝的天,绿的树、绿的烟;’我觉得有点味道。今天身临其境,对这诗就更有感触,所以就记起来了。” “你的记忆力真好!这诗,怕是我也记不全了。”铁军无限感慨地说。 “是呵,一个诗人,一生写过无数首诗歌,能够背颂下来的恐怕也没有几首吧?”李瑾微笑着说。 “三哥!你快来呀!这杆的铃儿又响了!你们是来钓鱼呀还是来背诗的?”小妹在水边着急地喊着。 铁军见第三根竹杆上的铃儿哗哗地响着,凭感觉一定是一条大鱼。急忙跳起来去拽鱼线。他慢慢的,一下下往怀里拉着鱼线。小妹在旁边焦急地喊着:“快点!快点!”可是铁军知道,拽急了鱼儿会拼命挣脱的;所以仍是缓缓地拉着。渐渐的他感到手中的鱼线越来越沉,知道这鱼儿不小。两眼紧盯着平静的水面;浅水处忽然打了个很大的浪花,他急忙将手往后一甩!嘿!一条一斤多重的大“虫虫”①被拽了上来!那鱼儿在沙滩上拼命地翻动着浑圆的身子,尾巴一甩跳起一尺来高!小妹早已一把将它抓在手里。 “哥!是我钓上来的!” “好好!全是你的功劳!” 三人哈哈地笑着,将鱼儿放进一只红色的塑料桶内。 铁军重新弄好了鱼钩,在一个小铁盒里拽出一条“池虫”②来。揪断一节,顺着鱼钩的弯儿将“池虫”套在钩上;再查看另外二处钩上的鱼食;然后用手摇动鱼线尾部的铅坠儿;像车轮似地转动,越摇越快,然后撒手,铅坠儿便带起盘散在地上的鱼线向河心里飞去,唰的一下落在深深的水中。鱼线的这一头系在细细的竹杆上,杆头上栓个小小的铃儿。 小妹正在一旁拽起另一根鱼线,也钓上一条手指长的“麦穗”③。生气地说:“铃儿这么响,却钓上这么个小玩儿意儿,气死我了!” ①‘虫虫’:太子河中特产的一种鱼。 ②池虫:蚯蚓。 ③‘麦穗’:鱼名。 李瑾却坐在后面没有起来,望着小妹直笑。小妹生气地说:“你可倒好,坐岸观水,回去后别想给你鱼吃!” 李瑾索性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暖的沙滩上了。 铁军跑到岸边的草丛里去捉蚂蚱。回来时手中攥一大把野芝麻花;一下放在李瑾那丰满的胸前。一股甜甜的清香扑入李瑾的肺腑!“啊!这花好香哟!” “喂!干嘛都扔给她?不干活还给她献花!”小妹嚷着。 “哪!给你蚂蚱。把它们套在钩上,一定能钓条大鱼!鱼儿可比花儿香多了!哈哈哈!”铁军一边将穿在草棍上的一串蚂蚱递给小妹,一边哈哈地笑着。李瑾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妹顺手把刚刚接过来的蚂蚱扔向李瑾,正好落在李瑾的脸上;那毛乎乎的蚂蚱爪子碰在李瑾那细嫩的脸上,可把她吓坏了!一下子蹦了起来:“妈呀!该死的小妹!把这种脏东西往我脸上扔,看我回去不告诉奶奶,骂你几句假小子!” 看到李瑾害怕的样子,小妹一下笑弯了腰。铁军急忙过去帮李瑾扑打身上的沙土;笑着说:“别怕,它不咬人的!”小妹在后面笑得更疯了。学着铁军的口气说:“别怕,它不咬人的!哈哈哈······” 李瑾和铁军都涨红了脸,他一拉她的袖子:“别理她!走,咱们到那边再捉一些来。”说完俩人一前一后向岸边的柳林中走去。 晚上,小妹跑了一天,早早便去睡了。铁军一个人躺在西屋里睡不着。见下屋的灯光明亮,便披件衣服去看李瑾。 一进屋,却见李瑾已经脱去外面衣服,只穿件水红色的圆领衬衫,和母亲斜歪在炕上,腿上盖着一床蓝地儿红花的缎子被,才洗过的头发松松的在头上挽了个大卷;正朦胧欲睡,猛然听见铁军的说话声,急忙坐直了身子,羞得两颊绯红。 李校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书,见铁军进来,急忙起身让他坐在自己身旁。趁这功夫,李瑾已经麻利地跳下地来,套上一条长裤,到外屋去了。一会儿,她端着两碗茶水进来,小心地放在当地的茶几上。 “你今天累了吧?”铁军望着李瑾说。 “累是不累,只是让风吹得有点头疼。” “你呀,就是要多吹点风!不然,快变成含羞草了!”李校长感慨地说。“都是让你妈惯的;肩不担担,手不提篮,一年到头呆在屋里,将来可怎么办呢?当初就应该让你下乡去锻炼锻炼。你看铁军的身体,像块坚实的钢铁。铁军!你这名字起得好啊,有点儿铁军的气魄!” 李校长对铁军的夸奖,让一旁的李瑾心里美滋滋的。“爸爸!人家可不光身体好,还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哪!” “是吗?这么说你学习不错嘛!咳!都是这次运动,把你们全耽误了,不然早该上大学了······” “老李呀,你上发点议论吧!吃的亏还少吗?铁军你别听他的,当个工人多稳当;不cao心不费力的,到月就开饷,上哪门子大学!”刘老师放下手中的针线,在近视镜后面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小伙子。 铁军这小伙子长得实在是标致;个头有一米七五,眉眼真像电影《英雄儿女》里面的王成。况且说话办事又如此的老诚;干干净净,身体棒得像个体cao运动员,真是个不易多得的人才。 “铁军,你喜欢看书吗?”刘老师试探着问道。“妈!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看起书来没命!他呀,看见书就头疼!”李瑾向母亲打起哈哈。铁军却只是笑,拿眼瞪李瑾。 “铁军哪,趁年轻可得多读点书呀,书籍就好比一列火车,踏上去,才能让你开拓眼界,增长知识、认识未来!” “老太婆!你让女儿唬啦!人家是个诗人,还能少读书吗?哈哈哈!”李校长在一旁打趣自己的妻子。刘老师一把将女儿从身边推去:“死丫头,又在跟老娘打趣!你哥哥jiejie在家时可不敢和我这样贫,都是我给你惯的,今后看我不打你!” 铁军看着李瑾在母亲面前撒娇,又不好意思笑。李校长却高兴地说:“唉,老伴!把你的书箱子打开,让铁军挑几本。”刘老师瞧着自己的老伴,不太甘心地说:“我那几本破书,只怕孩子已经看过了。” 铁军听了这话,确实犯了书瘾。拿眼睛在四下里搜寻;只见小屋里只有一架大衣柜,两只装衣物的木箱,一对沙发一个茶几,别无他物,见不到整齐的书架。 李瑾已经蹦到炕上,从箱盖上将被褥一齐拽到炕上,伸手从一个胭脂盒中掏出串钥匙,叭一声打开箱锁,招呼铁军“来呀,上来看看我妈的宝库!” 铁军犹豫了一下,见刘老师微笑着向他点头,才脱掉鞋子,蹦到炕上。呀!这两只装衣物的旧木箱里,满满当当摆了一下子书!仔细一看,一套套世界名著: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呵,真是全套的世界名著集锦!再看里面的箱子里:《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红岩》······一本本中国现代名著,真神了!铁军也曾到过几个图书馆,可是却不曾见到这么多有名的书摆在架上!他也算是个书迷了,可是对一些名著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书! “伯母,这么多名著,你把它们保存下来可真不容易呀!”铁军从心里发出了赞叹。 “你知道吗?我妈连结婚时的礼服都扔掉了,可是这些书却一本没丢,全部的保存下来了。要不是你,别人是绝对不让看的!哪,你每次可以拿一本去看,看完了再回来换,决不许让别人知道,明白吗?” “太好了!我先看这套《悲惨世界》吧!”铁军说着便从箱子里拽出这套书来。 “哎!不行!一次只借一本。”李瑾说着从铁军手中夺回三本,只将第一部留在他的手中。 “这丫头!干嘛丁是丁卯是卯的,铁军又不是外人。”刘老师说她。 “不是外人是内人吗?哈哈哈!”李瑾笑着将铁军一把推下炕去。逗得李校长和刘老师也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