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复仇去(六)
姥爷带领的前往打鬼子汽艇的渔船队伍又在大湖水道里穿行了两袋烟的工夫后,寻找了几条隐蔽的小沟和芦苇荡夹峙的浅水草丛里泊了,来到蕃荒地上,进入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中的羊肠小路拐弯抹角地穿行。 小舅年龄尚小,心智还像枝头烝叶翳护的青涩桃子远未开穰,斜背一把西瓜刀,夹着裤裆里甩甩悠悠时刻想飞出去的小鸟,影子一样跟在老爷腚后面,亦步亦趋地倒腾着两根细腿,一走一颠达地机械尾随在刀枪落拓、参差不齐,队员个子高矮不一的人马后面。 小孩子爱看究竟,好追兴事,赶热乎闹似的,原本很大程度上毫无目的他只是若干年后才明白自己和无数的大人一样一律被身不由己的民族灾难裹挟,被日本鬼子窃据、糟蹋的岁月裹挟,被风云变幻着绊了个筋斗的中国现代史裹挟。 其实,从明朝后期长江下游资本主义萌芽被消灭从戊戌变法失败明治维新成功就被残酷的厄运裹挟了,小舅幼稚痴呆几分诧异、几分陌生、几分好奇地看着,那些慢条斯理、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似乎煞有介事百般投入执拗有加的独立自由抗日大队成员,那些粗糙朴素圆颅方趾的劳力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急匆匆地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伏击鬼子的汽艇?难道是天意必然的啸聚立命、拼搏付出吗?会不会打得赢?如此生龙活虎的人如果不幸被打死了怎么办?请河崖上资深德高的老奶奶们烧炷檀香燎个黄表纸求神拜佛磕头上供以后该能活过来了吧? 一切混混沌沌不可知晓、蠡测的忐忑、神秘、虚幽、幻斓、静穆,超出了小舅那个年龄段思想所驾驭、解读的范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恍恍惚惚跳脓般变成了一个硕大的气球,失去了牵扯cao控似的在半空悠悠荡荡,飘飘渺渺,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刮跑了。 迷雾蒙蒙中,身边的深蕴幽彻云诡波谲流淌了千百厮年的孝妇河仿佛数位暌违已久的仙婆婆一朝相见之后的絮絮叨叨滔滔不绝似乎永无休止的倾诉,又似城府弥深、青钱万選的高僧打开了卷帙浩繁、仁薮禅绵、慈穆诲善、法雨潇潇的梵叶贝音,刚才溯流而上的船队激起萍潆澎湃的水声质地更加清明、激越,腥脆入鼻入耳。 大雾渐次被越来越强盛的阳光耀恓灼惶、抽筋扒皮、饕精餮锐,树倒猢狲散地纷纷跌落融遁在河水里,烟消云散到了空气中。孝妇河水由灰白变成了淡红,又从暾赤变成了碧绿月朗。满堂浏亮靓丽,流光溢彩,琳腴琦玮,瑟汩琤瑽。 前边的芦苇丛菁菁淠淠,绸直绵濛,地面杂草旋花挂满了盈盈露珠,底下有点漫水鹜流,鞋子很快濡湿了,脚趾头在里面滑溜溜的,一挤发出吱吱的扭稀泥的扑哧声,感觉使不上劲不跟脚了,遂住下步子,扒下来采了几把青草塞踏实了。 渐渐地他们都穿着布鞋踏着泥泞前进了,不时被黏糊糊的胶泥脱去鞋子,慢慢地向前走着,只得扯上几根柔韧的芦苇、什拉子蔓、羊角棵、茅子草或马塘从鞋底袢上来,捆住鞋子,发现有一汪浅水就高兴起来,紧走几步去涮涮,去掉泥皮,轻松起来。 大湖里静悄悄的,鸟们不知道为啥都集体缄默了,沉了好长时间才有微风吹来,只听得芦苇叶子“沙沙”作响,汹涌的芦苇像是苍穹倒扣的海面,一浪压一浪似的,漫漶无极。 天赐和萍子落在稀稀拉拉的主力队员最后面,狗剩、王鲫断后。走到一片低矮的芦苇丛时,突然飞起一群乌鸦,随后听到了一阵野鸭撒欢的叫声。大家放慢了脚步,鬼似的警惕前进,轻轻地向前寻找着可能撞上的意外收获。 还是狗剩眼快,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用手指划着前面左边的小水潭,让小舅和萍子、王鲫瞧。他仨透过稀稀落落的芦苇丛,清楚地看见一对美丽的鸳鸯在那里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地嬉戏,边上站着一个白色的,两脚高高的,长嘴红红的水鸟,可谁也叫不上它的名字。 不过,还是倒过来往回走催促他们赶上来的不紧不慢的“瓶子底”金鱼眼觑得准,他往侧里一斜眼即发现了浓密苇棵遮挡的五六米之外一个鸟巢,走过去一瞧里边有七枚鸟蛋,还带着微温,是浅蓝底子带有褐色花斑点,和鹌鹑蛋差不多,个头却和鸭子蛋一样大小,看来母鸟没飞走多远,出于怜悯大家没有动它。尽管心里有点恋恋不舍却不想打劫这战火纷飞中可怜兮兮的生命。 在一片浅沚里蹚水走着,萍子突然一声大叫:“哎呀!疼死我了!”随着叫声,她歪着身子就要倒在水草里了,狗剩上前一把拽住了,她这才避免了成为落汤鸡。她两手摸着大腿,从水里往上提搂,一只大个的铸铁壳螃蟹死死夹住了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那双黄白麻点的大螯头,高兴地得到了一个两只拳头大的威武的老乌青战利品的犒赏。 忽然,西边的苇丛里扑棱棱地惊飞了一群野鸭,遮天蔽日,把苇海的上空遮成一片灰色。接着,见几只大鹤腾空而起,那砺凉的叫声把寂静的芦苇荡搅得混混暗暗。狗剩惊觉起来,他跳起身来就往苇海深处跑去。他遇到过许多这样的情形,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些大点的兽类逮住什么东西了。这芦苇荡里不仅鸟禽纷繁,猞猁和狐狸也很多。野兔子到处都是,每每在这样鸟雀惊飞的地方,狗剩往往都能打到兔子之类的野物。 俗话说:一人找一人,狗剩从小住在莲花村姥姥家,跟他姥爷最投拉着了,老少相依为命,艰苦度日,别看狗剩长得寒碜点,可姥爷就是喜欢。狗剩小嘴上那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比别人的长,两眼很大,却好像缺了点精神,由于眼睫毛太多,茸茸的像是两只黑色的秋狗子毛毛虫趴在那里,显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脸上过早地布满了密集的粉刺疙瘩,齉鼻子有点似牛犊的一样,扁扁的,平平的,一忙活了,两边常布满汗珠。 婴儿时候爹娘愚笨,没有给他倒替着换好枕头,以至于头睡得前后鼓突,尤其是后脑勺从一侧瞧上去竟像把捣蒜锤子似的,而他姥爷却逢人便说:“俺狗剩前贲金后贲银,贲楼后头盖大门——十足的富贵官宦相。” 狗剩懂事长大后就一心侍奉自己的恩人,他姥爷几乎天天伙食有狗剩从湖里逮来的鱼,早都乏了口,吃腻歪了,大半辈子活得不容易,正好给他换换口味,这是狗剩发愤劳力创收的一片孝心。 姥爷就给他说古道今,拉瓦岗寨英雄、杨门忠烈和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不畏权贵粪土邪恶扬天道匡正义杀富济贫叱咤风云改天换地,至开心处,咧着没牙口“哈哈哈”大笑时,狗剩甭提多欢奇了,真是喜祥得不得了! 其实,狗剩参加队伍前命比黄连还苦,队员们都知道狗剩自小跟娘随嫁,日子穷得经常揭不开锅。在他十五岁那年初冬的下午,他和弟弟每人只穿了件夹层薄单裤,裹了露着黑套子的旧棉袄和一个烂坎肩,撑着小船瞒塘过沟去砍了满满一船荆棘蓬棵子芦柴。 准备回家时,天已经老蚂蚱迷糊眼子了,按说“天擦黑,风闭门”,太阳落山工夫的锦秋湖上往往是再大的风也会刹刹威的,很少有风暴越过傍晚门档,可那天就反常了,骤然躁虐,半空风水漫漶,狼嚎虎虓,打得大堤崖岸木船码头“啪啦啪啦”地响成块。 一色的黄绿幽濛野狂飙,一直从西大泊摩天云上吹过来,呼呼掠过逶迤茂密的芦苇荡乌压压铅甸甸地扑过来,分不清哪是天哪是云哪是水哪是芦苇,紧随风头的是劈头盖脸的饭粑砬子雪霰,抽打得高跷的船头接水板震颤作响。 迎面风灌得他俩喘气阻遏得乱了节拍,不停地打嗝哋,几乎快要窒息了,扬砂般的风绺子像毛爪子似的抽得脸生疼。他们的小船正艰难地行驶在潏潏大踅湾滃淦激流中,前不着滩后不挨陂,中无树杈水苇可拉扯,想躲来不及。 柴禾压得船舷离水面只有三扁高,不断有飞浪打进舱里,忽忽悠悠,赶挤子,摊煎饼,醉汉一样左右摆动,摇摇欲坠,眼看着驴驹子逃圈般的大浪横冲直撞,咣当当翻砸过来,吓得兄弟俩被逼无奈困兽犹斗,奋力撑执拼搏,泪涕交加,愁苦咧咧的,绾起早已溅湿了的袖子,嘴唇发紫,哆哆嗦嗦的,嘘嘘哧哧,病拱了上身子低头仰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颤悠着胸脯不停喘息着,两条胳膊红得跟胡萝卜一样。 狗剩在船头两侧替换着往前狠插湖底泥草,弓着身子一个劲地扒水。弟弟在船尾撅着屁股用身子逼着竹篙往后猛捣,可毕竟是柴禾垛得高招风,小船着了鬼似地户转悠,就是不走正道。 一个噩梦般的大浪扑来,随着几声惊诧抽泣的戾喊,小船打着摆子,翻扣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亏了祖上积德,老天保佑,兄弟俩命大,水性好,死里逃生,侥幸从水中顶着草泥钻出来,洑水上岭,相互呼喊着各自的乳名。 哥俩拖着被苇茬扎得多处皮破rou齤流血,却因小船覆沉柴禾恍没而忘记了疼痛的光着脚板,痉挛着泥水淋漓瑟瑟发抖的瘦骨嶙峋的身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惊恐作一团,不停地打量着脊梁朝天的小船和散乱得到处漂泊的柴禾,撕心裂肺的哭声漫过了呼啸鼓噪的风浪…… 为了活命父母听信一个远房姑父满嘴里放炮喷火、掇地瓜蛋的鬼话将才十岁meimei胭脂被一麻袋小麦卖到了省城济南和上海的影视娱乐公司学流行歌舞和电影表演,立下了意外生死字据。 在那里跑龙套又做低等活儿,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小孩子怎么能受得了?一个隆冬的夜晚的酒宴上,她因为拒绝了粗暴的青红帮小头目的非礼,被撕破上衣,打得死去活来,实在受不了羞辱,在富有同情心的看门老头的指点下瞅机会逃跑了。 影视娱乐公司和青红帮找到她老家里要人,她娘交不出人,跟他们评理要人反遭到威逼,又没钱赔偿,那群地痞流氓就又拉走他八岁的妹子。狗剩干完活上崖回家,见娘正在往门框上挂裤腰带,他跪倒在地上就哭。 见到儿子,娘一巴掌在自己脸上,娘俩抱头痛哭起来。娘说:“残孩子啊,是我害了你妹子们呀。我把你姐卖给人家实指望时来运转逃生,三年来我一想起就后悔得心里疼,谁知道世道怎么这么黑啊!现在我又把你妹子坑了,咱一家人七零八落,娘没法活了!” 狗剩一抹眼泪道:“娘,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想方设法一定把我胭脂妹子找回来。” 娘凄凉地说:“你兄妹三人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找不会来娘就是在阴曹地府也不答应。” 狗剩连夜就怀里揣着娘用最后一点面子烙的大饼前去投奔了姥爷麾下的锦秋抗日独立自由大队。谁知他前脚出门,娘却在窗户棂子外上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