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背井
好在董汉骁在最后一刻松了手。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这样轻易地杀掉一个警察。他逃亡了五年，可不是每个城市都能如北河这般可以给他希望。 是的，希望，董汉骁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但他同样想要希望。 董汉骁的声音很低，“现在告诉我，再不出声我真杀了你” 陈勇捂住喉咙缓了好一会，鼻翼一动一动地急促呼吸着，好悬才将意识恢复过来。 他的眼睛依然带着躲闪，张口了几次却都犹豫而止，几番才回答道：“…我女儿，被人贩子抓走了” 空旷的厂房回响着深夜的雨声，潮湿而冰凉的空气裹住在场的三人，气氛几近凝结。 声音很是嘶哑，陈勇吃力地咽了口口水， “…他们逃到这来，我来找他们” “你不是警察么”董汉骁的呼吸依然不算平静：“怎么会一个人来北河？你的大部队呢？” 陈勇的嗓子干呛地出了一口气，眼幕低垂，“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董汉骁紧紧盯着他，想在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丝说谎的痕迹——却并没有，虽然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奄奄一息的警察并没说谎。 他的样子明显受过了虐待，脑袋上的伤口是被粗糙的钝器搓开的，直接被拉了一大条头皮下来。血迹凝结在发梢上都没有洗干净，脖子和胳膊上多处淤青，牙齿也掉了一颗。好在没有感染的迹象，不然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刚刚却还有力气发动攻击，此人的意志力可见一斑。 想到这董汉骁才终于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望着厂房中空旷的黑暗，他突然问：“脑袋是怎么弄的” 陈勇犹豫了一瞬，终还是低沉着嗓子答，“被…北河的黑社会弄的…” “你是警察，不可能不知道北河的状况”董汉骁踱起步，眼神如同锐利的刀片，“别告诉我你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跑到这儿来，然后被黑社会给收拾了” 可能是忌惮于董汉骁的情绪波动，陈勇没有立即说话——又一段诱人怀疑的寂静，在敌我不分的情况下。这段对话的空白对在场的两边来说都不太好过。 陈勇将接下来这句话说得十分用力。 “我只想，找到我女儿” 董汉骁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我现在把你给杀了也不会有警察来抓我，对吧” 陈勇的头颅低着，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将上身撑起来抵在了身后的车轮上，然后直视着董汉骁道：“是的” 那双眼紫红紫红的，董汉骁只在死人的眼睛里才看过这般多的血丝。 董汉骁移开视线，倚靠在工具台上，似是在思考，不过尚未等他说什么，陈勇却突然道： “你杀了我吧” 董汉骁目光一紧，看向他。 “给个痛快”陈勇紧紧地咬着牙，崩溃般大睁着眼咧嘴笑着，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滚，“求你了，给个痛快吧” “那你女儿呢，她怎么办”唐驰在后面道。 “不管了，不管了”陈勇大笑出声，脸上的泪痕一道道反射着惨白的光，嘴上好像还说着什么，但已喑哑难辨。 看上去好像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董汉骁看出来他是真的受了刺激，就像打仗时被流弹爆炸的气流波及一样，那恍惚可足够人喝一壶的。 然而被流弹波及只是一瞬间的刺激，而面前这个警察却不是这样，他更像是受到了长久的虐待，这虐待包括了心理和生理，董汉骁看得出来，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女儿被绑架，只身一人就来了北河…董汉骁思忖着，看他的外表和刚刚显露的身手，绝不是普通的办公室警察，不是特警就是武警。年龄四十左右，起码应该混到个底层干部了… 而如果以上猜想都成立——董汉骁皱紧着眉头想着，那为什么松江的警察不来支援他，反而放他一个人来闯北河，最后导致他落得这般田地？ 董汉骁想着，想着。 自己偷偷跑出来吗…不可能。完全没有动机支持他这样送死，他自己就是警察，叫人反而应该更方便，况且看他的样子在北河应该也待了不少时间了，就算是偷偷跑出来，后援部队也应该早就把他找到了才对。 除了被刻意放弃，董汉骁找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不过放弃？他可是警察啊，他们为什么要放弃他，是他做了什么错事，或是犯了罪？——那如果他犯了罪，难道不更应该积极地来抓他才对吗？ 等等，积极… 董汉骁突然想起一件事，除了那伙违抗命令的警察，自己当时不就没人抓吗！ 董汉骁突然想起老张口中的那个杀人犯，他也是从外地窜逃进北河的，而在老张口中靠这样的方式流入北河的罪犯，他亲眼见过的还有好几个。 要知道老张可是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他这样了都还亲眼见到好几个外地的罪犯，那流入北河的罪犯的真实数量可想而知！ 而现在，这个警察孤身一人闯进北河，也没有人来追拿，一个都没有。 政府？ 一道惊雷劈过董汉骁的脑海，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 无论是唐驰口中的军事管制，还是放任罪犯流入、还有百分之百的封锁信息，这些事都只有政府能办到啊！ 他们所有人都是被政府刻意引进北河的？！ 为什么？！ 为什么政府要放任如此之多的危险进入北河？为什么连一个女儿被绑架的警察都可以放弃？ 一股深凉的寒气从脚底爬升，凝结着董汉骁身上每一根流动的血管，冻得他头皮发麻，却也令他无比清醒。 他想起来一部电影，电影中的反派打算夺权之后将整个国家的居民都驱逐出境，然后在土地上建满监狱，对外界开放盈利。 但那是电影。政府当然不可能那样做，但照着这个思路放来对比当下的现实，却是让董汉骁有些后心发凉。 故意退出北河的管理体制，对各种的罪犯放任到可以说是刻意引导的程度，把整个城市都让给三个黑帮来接管，其最大的结果便已如同现在所见——危险人物的密集集中。 其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要在他们身上赚钱，北河也肯定不是专门为罪犯们定制的一个犯罪天堂，政府更是肯定有一个“合理”的动机去使他们这样做。 为什么呢… 多大的筹码，才能吸引政府作出如此反人类的决定？ 董汉骁紧皱着眉头，却想不出什么了，只有一股强烈的不安萦绕在他的心头，使他心绪浮乱，思索不能。 算了,现在可没什么闲时间给自己细想，董汉骁摇摇脑袋，摆脱诸多糟乱的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事情上来。 安静了好一会，董汉骁问：“你女儿，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勇没有回答，他现在仿佛进入了一种恍惚的幻境中，嘴巴发病似的一张一合，就像个精神失常的病患。 董汉骁已经失了耐心，双手紧紧捏住他的肩膀，瞪大双眼一字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咳咳！…”陈勇受力之下猛地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虚弱，缓了两下之后好似又恢复了正常： “一个…一个星期前…” 董汉骁又看了他一眼，靠回桌子上，吸了一口气，语气平复了不少： “我挺好奇，你这是落在了谁手里” 陈勇突然筛糠似的发起抖来，像是在忌惮什么东西：“不知道…我不知道…” “有什么特征么”董汉骁想了想，“比如纹身什么的？” 好似一声响雷在耳边炸过，听到这句话的陈勇惊恐地睁着眼，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湿漉漉的雨水，黑暗，血，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一个星期之前… … 老款桑塔纳正飞驰在路上，雨哗啦哗啦的浇着，一点都不见小，浓郁的黑暗混杂着山风包裹住微弱惨白的路灯，摇摇欲坠地从车窗外一个个地飞速划过。 “我看清了那伙人的制服”王待劳用一只手挡着从车窗上檐迸溅进来的水珠，一只手费力地将窗上最后一点小缝用报纸堵上：“联省级特警——就算是他们把所有领口肩膀上的小玩意儿都撕掉老子也认得出来” 陈勇脸色苍白地开着车，他听到了王待劳说的话，却根本不想回答，强烈的悲痛在他的身体中斡旋，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这肯定是诸葛向阳留的一手…”王待劳皱着眉头道：“老狐狸…不过他能把联省特警调来，绝对有人在背后支持他” “别说了…” 雨水拍打在车窗上，陈勇一个表情都做不出来——悲伤甚至麻痹了他的面部肌rou。 王待劳息了声，粗糙的手抚了一下额头，略显疲乏的脸上带着道不明的情绪。 “那姑娘，是你对不起她。陈勇同志，我希望你认识到这一点” 陈勇的太阳xue猛地一鼓，转头看向王待劳。 “所以你才要更加努力的把你女儿救回来”王待劳抢在他出声之前道，“那姑娘已经死了——我们已经回不了松江了，你明白吗” 陈勇沉默着转回了视线，眼睛通红地望向前方，瞳孔里一道一道地反射出路灯的白芒。 蓦地，他觉得那光有些过于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