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雨
虽然她的声音在噪音里面几乎微不可闻,不过董汉骁还是听到了。 雨刮器又挥舞了一下,带起了一股前窗上的雨水扬了出去。 董汉骁别过车头,重新踩下了油门。 应该感到轻松吗? 自己可以当作没有听见。 世界上有很多种男人。 有今朝有酒今朝醉见女人就上的,有眼睛发红嫉妒到心理变态的,有身负伤痕刻意逃避的,也有随遇而安踏实过日子的。 董汉骁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想成为最后一种。 但是他却处在一个这样的世界,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了。 雨点打在侧窗玻璃上,嗒嗒作响,玻璃的里面,董汉骁尽量让自己的呼吸显得沉静。 他想起了西越的雨——和国内的不一样。 一般会连着下上几个星期,下到最后,人身上的衣服在室内也没一件是干燥的。 靴子也是湿的,踩上去还会冒水。 董汉骁的回忆开始不受控制地展开。 那天,5月3日,雨很大。 雨点细密到天地间一片灰蒙,董汉骁甚至看不清身旁队友的脸。 队形早就在深深浅浅的沼泽中散乱开来,当时只想快点回到营地,每个人的心情都很不耐烦。 枪声就那么响起来了,在满世界的雨声中显得那么突兀。溅着水花的血从前面那个身影的肩膀上擦过,洒在董汉骁的脸上,他仍记得那血的温度,冰凉的惊人。 叫喊声,爆破声,密集的枪声,仿佛在一秒钟之间如同开锅一般炸开,人影和鲜血不断飞散在泥泞的雨水中,董汉骁神经紧绷地嚎叫着俯下身躲到一棵树后,和还站着的队友举着枪向十一点钟方向树林中冒火光的地方扫射,子弹划出一道道火光,guntang得就好像要将雨幕割断。 “阿骁!”“噗轰!——” 董汉骁还没来得及通过声音辨认那个队友是谁,一团火光便从那人脚下炸裂开来,掀起了五六米高的稀泥,当董汉骁把胳膊放下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但他无暇感到震撼和悲伤,身旁的虎子此时也倒下了,董汉骁不得不紧咬着牙把枪甩到背后,然后使劲把他拉回掩体后面,脑袋上的泥水顺着脸流进眼睛和嘴巴,董汉骁感觉自己喘一次粗气,气管里就呛进一次水。 “虎子中弹了!”董汉骁强忍着咳嗽吼道。 “阿骁…阿骁…”虎子虚弱地挣扎着,董汉骁还记得当时他牙齿上残留着的泥渣。 “他妈别说话!你…” “噗噗噗噗!”一串枪响,从虎子喉咙动脉里喷出来的血登时溅了董汉骁一脸。 “啊啊啊啊啊!!”董汉骁痛苦地大喊着,一把把枪从身后拽了回来,扣下扳机继续疯狂地扫射… 到现在,他都还依然清楚地记得虎子当时的表情。 那个表情无关战争,无关国家,无关忠心。 只是:我想活着。 … 法官锤轻轻落下,在场所有人便安静下来。 “董汉骁,渎职罪确凿…” “以及其所处的七一〇连队,经调查也存在集体叛逃的情况。” “本庭充分考虑到董两年前立下的二等军功,和七一〇连队在叛逃过程中已经被全灭的事实,以及北部军区领导层所递交的轻判谏辞…” “并且考虑到该同志在越南战场上毕竟曾经战功卓越,且目前没有家人…” “但尽管如此” “临阵脱逃是联邦军队军法最大罪责,并且七一〇部队在叛逃之前作为北部军区精锐部队被重点培养多年,事后影响十分恶劣,本庭不得不综合目前实际情况,采取《华夏联邦军军法》中高等量刑…作出如下决定” “免除董的所有军功,剥夺一切考核资格终生,将该同志调任西.藏边防哨所… “统归西北军区管理” 陈旧的木头围栏将董汉骁围在一个不足一平米的小框里,华联的军事法庭没有手铐,但是他此时却希望有一副手铐将自己铐住。 也许这样会使他舒服一点。 他无暇顾及法官桌后面那张嘴脸和他正在说的什么,自从回来,董汉骁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西越的越佬虽然穷得叮当响,不过心高气傲,宁死也不会用华联军的武器。 而5月3日,七一〇连队除自己外全部牺牲的那天。 打死他们的子弹,是自己人的。 这个世界在董汉骁眼里早就已经被妖魔化了。是非颠倒,黑白混淆。 他习惯了冷漠,黑暗,和血腥。心也早已被冰封死。 小些的时候,他曾幻想着要改变这个世界。 结果二十八年过去了,世界还是以前的样子,董汉骁却发现自己也被妖魔化了。变得那么让自己讨厌,憎恨,懊悔,甚至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都已成了奢望。 有女孩儿喜欢自己,哪还管什么“不想辜负”之类的屁话,董汉骁是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正面去答复。 白天杀人,晚上就被恶梦吓醒,被墙上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慌忙地抽出枪来结果差点走火,这情况竟然还不止一次。 多么讽刺。 董汉骁啊,你病得不轻。 ※※※ 市西,此时。 “下雨了啊”办公桌后面蓄着小胡子的男人正双脚翘在桌子上,整个人溢着一股随意的痞气。 不过他的身上却穿着一件很正式的黑色西装,这不禁和他的气质有些不符合,黑色的领带扔在桌上还没有打,衬衫的领口也敞开着,看上去他并不常穿正装——胳膊正套在西装袖子里不舒服地转动着。 “是啊”屋子的另一边,一个穿着红色马甲、踏着马靴的结实男人笑着应道:“哼…倒也挺符合气氛” 西装男子挑挑眉毛,没说话,眼睛看向落地窗外的雨幕,此时时值午后,但天色却灰暗得好似已临近傍晚。 “叩、叩”门口传来两下谨慎的敲门声,屋内的两人转头看去。 “东哥,马哥”门口小弟礼貌地哈了个腰:“时间到了,该出发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被叫做马哥的马靴男摆了摆手。 小弟低垂着脑袋应声,不过过了几秒见两人屁股依然稳坐在沙发和座椅上,脸上不禁慎慎地显出一丝为难:“东哥马哥,楼下花爷的人已经在等了…” 马靴男扭头看他“他们等了多长时间了?” “…半,半个钟头了”一滴冷汗从小弟脑袋上淌了下来,他感到了一种威压。 “那就让他们再等半个钟头”马靴男轻飘飘地说道。 “再…”小弟嗓眼一哽,平复了一下才道:“知,知道了…” 小弟离开了。 自始至终,坐在老板椅上的张旭东只是把用手玩着桌子上的一个小物件,没说一句话。 因为自从听见刚才小弟的话,他的嘴角就挂上了一抹诡谲的笑容。 那笑容阴冷沉暗。如果看一眼,绝对会脊骨发凉。 雨依然朦朦胧胧地下着。 两辆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三个西装男子挺立在雨中,人手一把黑色雨伞,一人在前,两人在后。 为首的那个相较后面二人身材高大些,张开脚步站着,胸肌将白衬衫的两颗口子撑开,露出偏黑的皮肤和淡淡的胸毛,特别是肩膀处的肌rou,将黑色西装的袖子胀得鼓鼓的。 飘雨轻糯,即使他的伞檐压得有些低,全身都还是湿透了,黑色西装沾了水,上面的黑色仿佛也更深了一层。 “不好意思虎哥”报信的小弟又下来了一趟,那张脸上写满了歉意:“东哥手头还有些急事要处理,还得劳烦您等会,要不您先进来喝口热茶?” “不用” 领头男人生冷的回绝。 报信小弟有些尴尬,略显局促地笑了笑:“哦,呵呵…那,那我就先进去了…劳烦您再等等…” 两人高的双帘门复又关上,阴云之下,整个世界仿佛都笼罩上一层阴暗。 路灯还没到开的时候,而眼前,以往豪笙夜总会的豪气招牌今天也没有发光。 整个街区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是的,整个街区。整条街今天没有一家店铺开张,路上也没有车,甚至人行道上连过路的行人都没有。 而放眼整个西城区,类似这样的街道竟不在少数。 大部分人比较幸运,事先听闻到风声或者大概猜到大抵发生了什么,班也不上了,直接两天假回家待着,哪也不去。 而也总有那么几个倒霉的或者脑子不好使的闲人,抱着奇怪或想看热闹的心情在街上到处闲逛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 “嘿!爱瑞巴迪黑喂狗!!”突然,一阵男孩的喧闹声从右边的街道口传来,在寂静的世界里显得那么突兀。三人扭头看去,只见四个初中年纪的小孩正朝着这边边唱边跳地走过来,好像丝毫没有受到雨天影响似的,情绪很高昂。 “好爽啊!”其中一个黄头发的小孩大叫:“吗的比,今天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站在马路中间撒尿都没人管!真他吗好玩!” “可惜就是网吧没开门,没地方去了!”另一个穿着鼻环的小孩道。 “去去去”走在最前头一个留着板寸的小孩打断道:“瞧你这出息!这次机会难得,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你们就不想玩儿票大的?” “想啊!想啊!”“玩什么大的啊?”其他三个小孩纷纷问道。 板寸小孩坏笑一声:“我们去烧学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