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幽楼(一)
“此处便是幽谷?”萧衍抬头看去,一楼伫在道口,二层挂单木牌,三字刻在面上,“望幽阁...” “望幽...忘忧...奈何故人相忘之…”广凉师叹了口气,大步迈入,萧衍愣了楞“这老头当真是文德皇后的故交?” “小道士,来,陪我饮几杯。”广凉师淡淡看看了楼中,除了个短髯凤眼的掌柜空无一人。 萧衍听的奇怪,“这人答应和我对质不得道门灭派之事,却又把我引到幽谷来,如今还得陪他喝酒...”想罢只见广凉师,单手一摆,大袖飘然。萧衍心中惊讶赶忙抬手相对,怎知广凉师却只是引出内力带了几个酒碗而来,“乙二先生,还请烫些酒来...” 那短髯凤眼的掌柜此刻才抬头看了看二人,眉色清淡也不答话,只是转身入了内室,片刻提出几壶热酒,“慕容先生,如今都开春快四月了,你却还喝热酒。” 那日在将军府上,一套雅云袖法重现江湖,引得广凉师心头几番波澜,去年三次他寻到幽谷求见谷主鬼主,可均被拒之门外,这也使得他更对这谷主的真实身份怀疑不已。今日若不是杨天行误把幽谷鬼主的名号报出,广凉师也不会笃定此人便是那观音婢。 “是啊,都开春快四月了...”广凉师接过酒壶给自己与萧衍各倒一杯,淡淡饮了口“她可还好?” “谷主尚且安好。”乙二似乎与广凉师有些交情,沉声回道。 广凉师笑了笑,也不再问。乙转过身去,回到柜后打着算盘。 “老...广凉师...你来此处却是为何?”萧衍本来对这广凉师有些敌意,可想来想去这人三番五次点播自己武艺,且对马叔也是不坏,这“老头”二字叫出怕是有些难言。 “老头么?”广凉师抬头笑道,“我是老了,叫作老头也是应该。” 萧衍不免觉得有趣“你答应我讲清这不得道门的事情...”话未说完,广凉师一口饮罢问道“你姓萧么?” 萧衍只觉这老头总是不按常理出牌,颇有些怪异的味道“我姓萧,怎么了?” 广凉师微闭双目,缓缓说道“马晋风临终曾言,他兄长有一养子,姓萧名衍,如若以后余炕不成器,可叫他继承玉虚一脉。” “什么!?”萧衍闻言大惊“马叔...马叔和你提起过我?” “不错。”广凉师回道,“马晋风提起过你,说你资质在余炕之上,而且心地善良,就是胆子小了点。”他说着笑了笑“可我在楼中看你和赞普过招,却看不出你小子哪里胆小了。” “我曾经胆子小罢了。”萧衍苦笑摇头,片刻又想起马晋风提起余炕的话,问道“马叔说余炕不成器?他莫非知道余炕会叛出师门,拜公治长这个狗贼为师?” “何况马晋风?”广凉师朗声笑道“他和余炕到了南柯堂的第二年我也看出,这余炕不是马晋风真的传人。” “为何?”萧衍奇道。 “因为器量。”广凉师脱口回道“不得道门除了琅琊子和马晋风,老夫没有敬过谁,马老头说过这余炕虽有些聪慧,可心性狭隘,不堪大用,果不其然。”话着再饮一杯“到底是天意...那日在将军府遇见了你小子显露武功,我便知道马晋风所言不虚,这玉虚一脉的后者非你莫属。那余炕嘛...”言者摆了摆手“凡夫俗子罢了。” 萧衍想了片刻,不免点头,“余炕的确心性不宽,嫉妒自己武艺胜了他一筹,否则也不至于以人质相逼,落得如此下场。”他想罢,沉沉道“可他毕竟是我故友,却死在了我的手上...”说着他又忆起当年在西州鹤归楼的那段时光,自己尚且年幼胆小,整日跟在余炕身后玩耍,惹了事,闯了祸,都是这位故友替自己挨罚,帮自己顶罪。 “余炕死了?”广凉师眉目稍动,问道。 “恩...是我杀了他。”萧衍说到此处,心中有些发凉,却没有丝毫愧疚,“我何时成了这般冷血的人?”他苦笑想着。 “杀的好!这小子心术不正,听说逃出南柯堂后便随了公治长为非作歹,还在福州抓些孩童炼丹,你不杀他,老夫碰着也得替马晋风清理门户。”广凉师冷冷回道。 “你这老...”萧衍闻言不悦,有些怒意,却又不知如何发作,当下不免心头沉沉“余炕是我杀的,我无愧疚感也罢。为何他人提起余炕的死,我还会动怒?” “你这孩子,倒是不错。”广凉师满上酒杯,打量了萧衍几眼。后者心头有些难言,只是冷冷看着他,也不答话。 广凉师笑了笑,再饮一口,“萧衍,你说这人间何为大道?” “红尘。”萧衍缓缓回道。 “为何?”广凉师似来了兴趣。 “所谓大道,无为是也,不论谁人称王为帝,花自开谢水自流。”萧衍回道。 “哦?那和红尘有何干系?”后者端起酒杯,淡淡道。 “花之红尘在于绽,水之红尘在于流,皆是顺其心性,尊其自然。”萧衍说道此处,也饮了一口,接着道“人亦是如此,生于红尘,长于红尘,要求这大道,便是在这茫茫红尘中,找到自己的心性,顺其意,尊其道。” “有趣,那你这红尘之道又是什么?”广凉师听到此处,不免抬头看着萧衍。 萧衍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我要走自己的路。” 广凉师闻得一愣,似从未听过这般言论,久久打量后者,过了好一会才笑了几声,开口道“你这小道士,颇是有趣,那你说说看,你的路是什么?” “我爱杀那恶人,便是手下绝不留情,纵然惹来一身是非,也是必须行之。”萧衍言着语气透寒,煞气现出。 “既然不嫉恶如仇,可俗世人性如此,你不想做些大事,改变这世间的人心么?”广凉师又问。 “尽力而为,我便只是简单一人,不是什么王侯将相,更不想做那王侯将相。”萧衍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做这灭尽恶果的刀,足矣。” “所以这般说来,我的路便是,不拘俗世,顺心而行。”他说着,也想起那日在船上李川儿曾说过的话“她想开百家之言,归商道自由,还江湖四季,而我没有那般才学,却是坚持自己心中的路便好。” “不拘俗世?有些意思”广凉师听了淡淡点头“好小子,无论今后你如何,老夫今日这论道算你过了。” “什么?”萧衍有些不解,片刻回道“论道?” 广凉师笑了笑,“没错,凡是道家之人,我都问过他们这个问题。只不过...”他说到此处,语气转冷“大部分道士都想着如何修道成仙,炼丹长生,浑然忘了自己是人,是这个茫茫红尘中的一点。”言着,广凉师索性提起酒壶痛饮几口,接着道“人便是这红尘中人,物也是红尘中物,天下是有些得道圣人,譬如李耳道人。可人们却不知,那李耳的心性便是论道传学。观世间苍茫,芸芸众生,各有各有的红尘,又怎能都去学那李耳?” “原来如此...”萧衍听到此处似有所悟,“那祖师爷覃昭子...” 广凉师点了点头“你家覃昭子祖师便是悟透这一层,才创出了不得道门,以不得道回归红尘为大成。人那,就该做自己心中的事,整日迷途妄想,不去认清自己,做那黄粱美梦,却是徒劳了这一生,死了也罢。” 萧衍此刻陡然想起当年覃昭子洞中所刻“道于红尘仕途似子于母,夫于妻。破道而不解道,是为非道哉。得道而不传道,是为虚道不实。倘若人人都仿师祖西行,然何人以解道传道于红尘?况哉红尘非道否?非也非也。如道离红尘此为小道,不成也罢,我今暂止于此,如有后人能得红尘大道,皆知寻道家之在,喜哉乐哉。今吾独身创下不得道门,望今后门下弟子,不以道外之身窥道内只得,不以修道之性解红尘之心。如此不得道哉?得已是已。” 他此刻念起旧话,不免点头道“的确如此…所谓道,便是求个解脱求个大成,这不就是随着心性使然,成自己的道么?在红尘里还是在红尘外又有何不同...” “说的对。”广凉师点了点头“晌午在楼中遇见的那个小和尚,我看便是这般心性之人,无拘无束,意起而心往,老夫都羡慕的紧。” 萧衍听了笑了笑“道衍和尚在家出家都是佛心,的确可称大道红尘,佛意苍穹。” 广凉师也不答话只是连饮三杯。 “那你杀了那些求神修仙的道士,也是你的道?”萧衍好奇道。 “没错。”广凉师点了点头,“人连自己活着都不明白,不如送他个死,也还世间个清净。” 萧衍一愣,苦笑摇头“这广凉师也是个率直的人,俗人愚夫遇见了他怕是难逃一劫。” “萧衍,你不是想问我这不得道门的旧事么?”广凉师说道。 萧衍听了好笑,自己本来就是为了不得道门的事情才追广凉师到此,如今与他论道一番,却是把正事都忘了,现在倒是被他提起“不错,我听余炕曾说,这不得道门被你所灭,却是个天大的误会。因为你不知,这不得道门其实有朝廷的内应,琅琊子当年西行帮你吐谷浑平乱是确有此事,挑起这内乱之人虽是他的徒弟公治长,可此人早已投靠了朝廷,你有所不知。” 广凉师闻言冷笑三声,摇了摇头“非也,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公治长那狗东西怎能骗我过?这七十多个臭道士的命是我拿的,没有一点误会。” 萧衍听到此处,眉头一凝,只觉得莫非看错身前这人,双掌暗暗运起内劲“这么说来,你知道公治长是朝廷的走狗?那你为何下此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