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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习惯了一种安逸的生活方式,把自己禁锢在四面高墙的围城里,如井底之蛙安于现状罢了!临近毕业季,走在上晚自习的楼道里,毕业班的教室里总能听到周华健的歌,“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空气中总充斥着淡淡的忧伤和不舍。是呀!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象牙塔里的日子总是浪静波平,以至于他们内心世界风起云涌的变化,便自以为能翻起惊涛骇浪。

    和其他同学一样,燕燕还在忙着写桌子右上角摞的一塌没写完的毕业纪念册。三年的朝夕相处,应该对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反倒因为太过熟悉,竟然落笔不成文而流于形式,最后只能费劲脑汁的客套一番。其实,好像每个同学都一样。唉,落俗就落俗吧!或许若干年后,那些封尘已久的纪念册,永远会被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班主任晚自习下发了“自主择业通知书”,语重心长地把今年的就业形势分析了一番,嘱咐大家不要持乐观态度,一定要动用现有的关系提早行动。甚至还画图讲述了“人脉和前(钱)脉”的相互依存关系。哪里还有人把他的话听进去!要知道,在座的每位毕业证书上赫然印着“国任生”三个大字,这就意味着,至少他们这届还是妥妥的包分配生。班主任看着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的随手把发的单子丢在一边,仍然专注的写着毕业留言册。他双手撑着讲桌忧心忡忡地环视了一圈,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教室。

    燕燕看了看三张不同颜色的通知书。在脑海里快速搜罗着门户里当着官有可能“办事”的人。有是有一两个,但是都生分到见面只打个招呼,都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主儿。说近亲吧,上翻六七代还都是一个祖宗。而今世事变化,出了七伏门户分清楚后,各家都是认一门子的亲戚。这一点从出嫁的女子逢年过节走亲戚就能看出来。翠儿、霞儿、翠霞几个逢年过节浪娘家,门户里必走的就存柱和存生两家。祖坟上没有冒过青烟,几辈子人都是和庄稼地打交道的老农民。翠霞还算是家里唯一一个和公家沾边的人。那又能怎样?听说她为了往城里调动工作,也是前前后后托关系折腾了好几年。

    这样脑海里四处转悠了一圈下来,燕燕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国家真的不分配工作,以她自身的家庭条件,只有回家务农或四处打工的份儿。现在中专也不算什么高水准的文化程度了。有的酒店招聘服务员都要求中专以上学历。为了提升自己与时俱进,校园里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选择在校期间参加自学考试,获取大专以上学历。燕燕报考了西北师范大学的英语专科,还下剩四门课程和听力口语没有过。学校要求在一周内毕业生必须全部离校,至于他们这届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学校也只字未提,只是说各地的政策措施都不尽相同。

    燕燕和宿舍的几个同学一起商量着,去人事局把档案移交后,准备在离校前先找个自食其力的工作历练一番。几个女孩子兴奋地无法安睡,满腔热情膨胀,自认为以她们的条件找份临时工应该不是难事。

    一天下来,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渐渐地都有点意志消沉。工资高的岗位嫌弃她们没有任何经验,下苦当服务员她们又觉得掉自己的身价,好歹多上了三年的中专,曾经也是各个学校里的尖子生。内心仅存的那点虚荣心还在作祟,使她们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两难境地。已经有三个人打开了退堂鼓,准备直接卷铺盖卷回家等待分配工作。燕燕和剩下的三个人隔天还想再去试一试。

    第二天,她们自己也降低了要求,四个人一起去应聘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当服务员。最终,金红霞被招到了客房部,燕燕如愿的进了餐饮部。其余两个女孩受了点打击,一气之下决定卷铺盖回家等待。没有什么告别仪式,大家收拾好行李,送到校门口,相互拥抱过后各自坐上了回老家的班车。送行的人很多,也有家长亲自来接的,校门口乱哄哄的一团。

    燕燕早在几天前就信誓旦旦的跑到菜市场,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慷慨激昂的一通演说。从此以后,她立志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为父母分忧解难,一起承担起应有的家庭责任。猫吖感动的热泪盈眶,存生也湿红了眼眶说:“我的毛蛋蛋女儿长大了,这几年的钱没有白给你砸。不管你干啥,我和你妈都支持你,想闯荡一下也能行,就是要把自己经管好。外头的社会可不像学校,那人际关系复杂的很。不管干啥事,眼界放宽,为人实诚总是好的。家里就那十几亩麦子,颜龙也快放假了,我们割不完了叫几个麦客子就收拾完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家里不要你cao心。”

    看着父母晒的黑黝黝的脸庞,燕燕又是心疼又是不忍。存生和猫吖只顾着听燕燕夸大其词的一顿说道,赶着还要去集市上,夏天去迟了,总是要为个摊位和人争吵不休。没来得及问就业分配的事情就急匆匆地赶去了集市上。只是临走时不断的提醒燕燕,不管打啥工都要给主家说清楚,只是在等工作分配,随时都有可能拍屁股走人。不要到时候人家把你骗了,白干了活一分钱也没挣到。存生和猫吖,包括燕燕,还沉浸在国家包分配的氛围里。他们对时事政治和相关的政策改革浑然不知。

    当时,PL市属于平凉地区的一个县级市,各级政府部门都在积极向省级和国务院申请,撤消平凉地区和县级PL市,设立地级PL市。PL市设立崆峒区,以原县级PL市的行政区域为崆峒区的行政区域。PL市下设六县一区。为此,各类机构都按照“精简、效能”的原则设置,所需经费和人员编制都须自行解决。燕燕这一届的大中专类高校毕业生,也按照政策的要求,实行“自主就业,双向选择”的原则。说明了了,就是让毕业生自己联系工作单位,协商解决就业问题。

    当然,燕燕和一大批毕业生,包括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都还踩踏着往年中专毕了业就分配工作的门路,一边务农打工,一边殷殷地盼望、等待着端国家的铁饭碗。

    燕燕在酒店当服务员的日子并不好过。初入社会的她尝尽了别人的冷眼相待。一起打工的服务员仗着自己早来,总是百般刁难她,每天早上她都要雷打不动的去冲洗厕所。每个服务员都有自己所辖的包厢,基本工资240元,根据顾客在自己包厢的消费额拿提成工资。燕燕的包厢总是被最后安排,客人来的晚不说,如果再喝几瓶酒,等到她把包厢打扫干净,每天下班回到宿舍已接近临晨。如果赶上第二天值班,必须六点前起床到餐厅,七点钟酒店为住宿的客人准时开早餐。比起在家收麦子,这点苦累对于燕燕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最让她煎熬的是酒店对服务员仪容仪表的要求,穿高跟鞋统一着装、带妆上岗。紧绷的包臀裙她都能忍受不习惯带来的烦恼。九块钱一双的黑色粗跟布鞋站一天下来,到了晚上脚后跟困的无处安放。酒店有个能容纳十几个人同时洗澡的大澡堂子,不知何时,她染上了脚气病,脚趾缝隙里的密密麻麻的小水泡奇痒无比,害得她立岗的时候总是脚尖踮起在地上磨蹭,恨不得脱下丝袜美美的挠一顿,即使扣破出血都比强忍着好受。下班再晚她必须洗完脚抹些达克宁才能安稳入睡。该死的脚气病足足纠缠了她两个多月才得以缓解。

    即使这样,燕燕也没有忘记每天抽空看看书,按照学校的作息时间早起,在酒店后面一块长满蒿草的空地上来回踱步看自学考试书。十八个人的宿舍一到晚上下班,吵闹的像炸开了锅。夏天天气闷热,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过后宿舍才能安静下来。燕燕和金红霞时常一起出去,有时坐在盘旋路小花园中间的路灯下,有时去商城对面打烊的门面房门口。两个人坐在水泥台阶上,相互倾诉一天的所受的委屈和煎熬。有时她们彼此无声的倾听着,泪水从脸颊滑落也不去擦拭,模糊的霓虹闪烁着光芒,任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在眼前晃荡。诺大的城市里,她们第一次感到渺小和卑微。学校像是一座高山,她们曾经爬到山顶的平台,在自己的编织的茧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怀揣一腔热忱的想在过度的踏板上自我锻炼一番。没有想到现实如此残酷无情。连做一个最底层的服务员都那么难!干活苦累不说,受尽人冷眼相待。有一次,燕燕给客人倒茶水时,客人突然一个转身,把她手里的杯子撞到了地上,散了客人一腿的茶水。燕燕连忙哈腰致歉,拿着毛巾擦拭客人的衣服。那个客人虽然没有再追究,他的一句“咋当的服务员嘛!眼睛倒倒眼窝长着呢吗!”他高傲、鄙视的眼神活像个统管鸡群的大公鸡,旁边的同行看到了也投来嗤之以鼻的冷笑。燕燕硬是赔着笑脸到最后,等客人酒足饭饱结完账拍屁股走人后,看着满桌子的残羹剩菜,燕燕摸着自己的腿,刚才茶水溅出来她也感觉腿面一阵烧疼。同事们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围在桌子旁,桌上好多菜都没有吃完,有的盘子里几乎没有动筷子。大家从抽屉里拿出一次性筷子很快大饱口福了起来。燕燕已经见怪不怪了,餐厅每天给她们管两顿饭,四点吃过的午饭,员工餐没有啥花样,馍馍和素炒莲花白常常是标配。有的客人求人办事,摆一桌子菜只是为了撑撑门面。倒是美了这些刚好饿了肚郎的服务员,这时,她们也像客人一样围着桌子一边说笑一边吃。偶尔那些客人也大发慈悲,把剩下的酒就给她们。比起客房部不管饭,燕燕要比金红霞幸运一些。金红霞经常因为省惜钱舍不得多打饭而饿着肚子上班,她自己美名其曰说是正中其意,不用为减肥而痛苦。确实,比起她在学校的时候,腿明显细了一圈。燕燕经常打饭时多拿两个馒头,和菜一起端到自己的包厢里,等着金红霞下班路过餐厅背过人悄悄递给她。

    她们打工的这家酒店当时也是城里很有名气的,能住的起的客人要么是有权人要么是有钱人。客人走后,客房里买来的新鲜水果也看不上带走。金红霞经常打包带出来,两个人坐在外面大快朵颐一番,有好吃的就是她们最开心的时候。渐渐地,她们也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但是怎么也融入不进去。内心的那点骄傲和优越感还没有彻底消除前,她们总觉得自己有别于其他女孩。可以和她们在一起开玩笑,毫无芥蒂的打打闹闹。拿起书本独自学习时,又不由得自命清高起来。

    相同的机遇倒让两个原本只是泛泛之交的女孩成了彼此精神上的依托和支柱。同住一个宿舍三年的光阴,都没有让两个人心的距离如此亲近。她们时常一边吃一边说笑着一天里碰见的奇闻趣事。炎炎夏日,城市的夜是喧嚣浮躁的。商城旁边的啤酒摊上,喝酒的人肆意的猜着拳,传来刺耳的喊叫声。霓虹闪烁,路灯下的行人依然来来往往,出租车停靠在路边,专门等待着拉消遣完回家的醉汉。很多个夜晚,两个女孩都坐在水泥台阶上,无心欣赏这美妙的夜晚风景,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毕业一个多月了,关于分配的消息杳无音讯。在一个城里打工的同学们都相互间保持着联系,他们都和她们一样的焦躁不安。

    晚上,她们刚送走了几个去银川闯荡的同学。一起吃饭的时候,言语间能明显感觉到同学们的失意和不甘。那些曾经意气奋发的少年,初入社会都遭遇了或多或少的打击。他们只字不提关于分配工作的事儿,每个人的眉宇间都写满了惆怅。那张只有一个月期限的“自主择业通知书”早已过期不候。班主任的预言并不是危言耸听。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属于“背上猪头寻不见庙门”的主儿,留着它又有何用!男孩子的压力更大,他们只能“咬断牙齿和血吞”,或许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外出闯一片天地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们彼此微笑着挥手告别,看着列车缓缓的出站,燕燕和金红霞迈开沉重的步伐一路走回了酒店。没有人开口说话,失落、矛盾、纠结不安等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们无从说起,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西边传来烟花爆竹的声音,烟花腾空而起,五彩的火球顺间炸开点亮了夜空。接踵而至的烟花“嗵——嗵”的响彻天际。BJ申奥成功了!这是每个中国人的骄傲!两个女孩四目相对,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是激动、兴奋?也不全是!还有离别的伤感,对残酷的现实难以名状的无奈和悲哀!

    这是2001年7月13日的夜晚。一个特殊又难忘的不眠之夜。

    人都有这样的感觉。日子过得不能称心如意,时光就变得煎熬和缓慢。好不容易挨到了三个月的试用期。酒店有规定,干不满三个月离职,扣发一个月的工资。燕燕和金红霞一致决定离开了,这三个月对两个刚出校园的女孩来说,即漫长又苦涩。从小到大十几年就过的泪水汇聚起来都没有这三个月流得多。残酷的现实把她们从梦想里唤醒,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如今却是不堪一击。眼前路迢迢,她们却茫然不知去何处。回家是最后的抉择,她们像是漂泊无依的船只,只有停靠港湾才能有生还的希望,家永远是靠得住的地方,父母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哪怕她一事无成。她们怀着悲壮的心情怀揣着平生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工资。两个人去商场从头到脚置办了一身衣服,给各自的家人买了点东西。两个人相约着回了趟家,在白庙塬广袤的塬面上,在大山深处的沟壑里,她们很快的从那段黑暗的记忆中走了出来,又变换了一种心态接受了现实,仍然期望者命运的垂怜,一边在那片土地上耕耘,一边不断地学习等待着转机。

    白露过后,燕燕收到了金红霞寄来的一封信。她们两个分别后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得知灵台县的同学都先后分配了工作,金红霞被安排到了一个离县城很远的乡镇工作。燕燕一屁股蹲在地头抱头痛哭起来,一半源于欣喜,多半是在哭自己。猫吖也跟着擦拭眼泪,责怪起存生来:“你像个窝里佬一样指不出去,咱们怂本事没有,还不把脸装到裤裆里四处求人帮忙。上次问了义明说,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分配的文还没有下来,这都过了多少天了,你也不知道主动打个电话问一下。咱们求人呢还拉不下面子,难道等着人家主动联系你呢?咱们几斤几两自己掂量不来轻重吗?”

    存生挠着头盯着猫吖看,猫吖又开始数落起来:“义明不行,咱们去找一下金叶嘛!问一下老九她们家的地址,好歹人家还是政府机关大小是个官。已经这样了,咱们成天里和土打交道,等着分配估计黄花菜都凉了。这是娃娃一辈子的事,不管能行不行,咱们先把庙门找着香敬上。我就当三万块买个工作,只要能给我娃把工作安排了,多少我都愿意。明儿个!明儿个咱们两个就去花索寻一回金叶走。”

    存生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他知道犟不过猫吖。猫吖说的也在理,管行不行,先硬着头皮寻一回再说。家门上能提名叫响的也就这两个人。柳义明答应帮着他打问消息,他相信他有啥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的。金叶算是王家门户里唯一一个出人头地的人物了。统管一个乡的乡长,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病急乱投医”,他们也没有头绪,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碰到哪算哪。

    燕燕见猫吖又为她的事开始谩骂存生,她赶紧强打起精神,编排了一串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的宽心话开导猫吖。说是平凉地区一个政策,灵台都开始分配了,他们也肯能快了。其实,她一点底儿都没有,甚至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她不想因为她搅合得家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