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此夜腾龙（中）

    姜离姜白石静静听着五叔的讲述。仙魔形势也好、家族往事也罢，这些内容要说是“机密”，倒也勉强算得上，毕竟自己是姜家后辈里头一个有资格知道这些的。可是放在眼下的当口，却更像是不太相干的闲言絮语。

    刚开始的时候姜离还颇为感动。寻思五叔肯定还惦记着白天北锋亭中的对话，生怕他误信史书，日后大荒群山之行错判了形势。这才不厌其烦地尽量给他简述仙魔、家族等等往事的来龙去脉。

    可听到后来，他却觉着真有些糊涂了。倒不是听不懂五叔的讲述，而是他在疑惑，难道只是因为北锋亭中那场对话，就使得五叔如此喋喋不休？还是因为莫氏族人在莫青颜院外跪候，没出结果之前五叔在用讲述往事打发时间？不，感觉都不太对，应该不仅仅是这些原因。

    姜离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够聪敏，所以遇到暂时想不明白的事，他就喜欢藏在心里，留到有空的时候再拿出来反复咀嚼思量。这几天从早到晚都跟在五叔身边，足以让他确定姜知年绝非无事多话之人。

    眼下既然搞不明白五叔为什么会一反常态，那就暂且把这个疑问记住，接着听五叔讲下去好了。反正多听些与邪魔相关的内容，对他日后的大荒群山之行有益无害。当然，姜离不会知道，这同时也便宜了神魂技恰巧闯入他识海的顾春风，跟着上了一堂免费的九州仙魔形势理论课。

    昆仑仙师姜知年的传音滔滔不绝，似乎只要莫氏族人那边的跪候没有结果，他就能一直这么讲述下去：“当时的战场态势是，仙家大军围住了清溪谷中的墨氏老弱，而邪魔众派系已从后赶上，再度合围了残余的仙家大军。残余的仙军足够攻破清溪谷，却没有了再度突围的实力。邪魔众派系则由于墨氏五兄弟和其他高阶邪魔全部战死，恢复成了一盘散沙的状态。按照先前约定形成合围后，居然没有派系肯担任前锋攻打仙军，因为这样会便宜了其他派系。当然，也没有哪一派愿意撤围放过仙军，所以就形成了只围不打的僵局。

    你太爷爷那时作为仅存的能勉强视事的仙宗，只得暂且接过全军指挥权。可面对那样的僵局他也无计可施，有人提议索性攻破清溪谷，但由于墨氏五兄弟和其他高阶邪魔全部战死，墨氏老弱作为撤军筹码的价值已大大降低。实际上别说是谈判撤军了，仙军当时就是想全军投降，在邪魔那边都找不到能够真正做主的人。

    大荒贫瘠，想要就地补给几乎不可能。眼看着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耗下去，纵然仙军大多拥有‘乾坤藏形佩’这等储物神器，断粮的危机依然不可避免地逼近了。有人再度提议攻破清溪谷，虽然肯定会让军力有所折损，但获得的物资说不定能令剩余的仙军再多撑些时日。

    就在这当口，墨氏兄弟中因留守仅存的那个炼气境六弟墨行焉，推着辆邪魔日常在山中伐木用的大车，出现在仙军大营门口，直接打破了仙魔两军之间无解的僵局。

    五叔我当时正在巡营，眼看着大车上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千余颗人头从身边经过，立刻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吐完之后才发觉，昏乱中紧紧抱了半天的，居然还是墨行焉那王八蛋的大腿。

    听五叔讲到这里，姜离已经猜到了当年的墨行焉是谁，但还是禁不住抬眼朝五叔脸上看去。姜知年瞥了侄子一眼，侧脸的肌肤在朦朦月光下似乎有些抽搐，传音从姜离的心底继续响起：“没错，那王八蛋后来改名叫做莫小楼，连姓都改了。这也难怪，亲手屠灭了全族老少，搁谁也没脸再用原本的姓氏了！五叔当时好歹也血战过数十场，又不是没见过人头的菜鸟，若非知道车上的那堆人头全都是他的亲族，我又怎么可能吐成那个熊样子？

    没人知道清溪谷中到底发生过什么。据莫小楼自己的说法，谷中早就断粮了，千余墨氏亲族眼看着将先于仙家残军被饿死。他深恨邪魔众派系大事当前犹自不能一心，导致他五位兄长战死，亲族还要面临如此绝境。所以他提出投降仙军，设法引领仙军脱出重围，破此僵局。谁知族中一干老朽联合亲族，反倒要以此杀他祭奠列祖列宗。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他只好设计将这些顽固到底的邪魔之徒尽数诛灭，并把头颅带到仙军大营，作为他诚心请降的明证。整个墨氏一脉及其亲族，只留下了二十余名尚未学会走路的幼儿。

    当时中军大帐之中，听闻此事的仙家没人真相信他的说辞。连番大战，人人手上都有不少血债，但作战杀敌是一回事，如此丧尽天良的屠灭亲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接下来莫小楼说了两件事，一是墨氏祖上的传承中，有则秘闻对昆仑天子来说大有助益，他不杀那些幼儿正是为此，并非想给邪魔留下血脉；二是他有办法让残余仙军脱出重围，顺利撤回空桑。

    前一件事涉及昆仑天子，没人有资格说不；后一件事则关乎残余仙军所有人的生死。所以莫小楼归降，在他当众说出这两件事后，便自然成为了定局。而他辣手屠灭亲族的恶毒行径，虽然令仙军所有人都心生厌恶，却也不得不承认，没人会用这种手段诈降。

    这王八蛋虽然丧尽天良，但的确是个有真本事的。他一把大火烧了墨氏清溪谷的基业，随即给和墨氏兄弟交好的数十个邪魔派系传递消息，诈称仙军攻打清溪谷，已被墨氏族人设伏困住，尽灭仙军就在此日云云。眼见清溪谷火光冲天，邪魔众派系不明所以，纷纷遣人打探，自然就造成了各自防守区域的巡查力量减弱。而接到消息的数十个派系觉得有便宜可占，便先后赶往所谓的‘设伏地点’。

    事发突然，邪魔各派系间的沟通又不充分，所以当时没有邪魔意识到，一条通向重围之外的路线已经悄然形成。当夜，残余仙军便在莫小楼的引领下，有惊无险地遁出了重围。而后，又是靠着他对大荒地理的熟知，才得以安全绕过已被遮断的后路，顺利完成了长达八百里的大撤军。可以说，正是由于莫小楼的归降，才挽救了仙家进剿大军全体覆灭的悲惨命运。

    撤军路上，你太爷爷便已派专使先行向道霜天子密报，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莫小楼献上的‘墨氏先祖传承秘闻’。这则秘闻据记载传自二十七万年前，创立了‘青帝’一朝的首位邪魔崛尊师，也就是正史上九任青帝中的‘祖青帝’墨东来。

    秘闻的核心内容是一副被称作‘万沐归灵汤’的药浴配方。配方需九州各地所出天材地宝共计一千零八十一种，其中更有七十二种属于昆仑圣山独有。凡墨氏血脉子孙，若是天生通灵之体，可依此方早晚沐浴浸泡，万次之后便能彻底激发墨氏先祖遗留在血脉之中的潜力，从此炼气进阶的速度百倍于寻常人。

    更有意思的是，若使用此方的通灵之体是墨氏男子，那么在他突破炼气境界进阶一元天之后，本身的血rou便会具有特殊功效，稍加配伍就可炼制出一种称作‘通灵倍寿丹’的奇药。这种丹药对于仙家、天家而言，能够在不超过原本寿元大限的前提下，达到使服用者实际寿命倍增的神奇效果。

    历代昆仑天子，除了号称‘祖龙’的首任天子黑帝颛顼达到过‘八元天’境界外，其余五十二朝前后数百位天子无论贤愚，只要能够坐上那尊御座，都是必然的‘七元天’境界。

    仙家寿元大限每阶倍增，寻常仙人相当于‘一元天’，寿元大限一百五十年。昆仑天子相当于‘七元天’，寿元大限就是九千六百年。九千六百年呐！光是听着都觉得无比悠长，可实际上前后数百位天子中，真正寿命活过千岁的都屈指可数。倒是寿元大限只有四千八百年的仙君们，活到两三千岁以上的屡见不鲜。想来这主要是因为天下美女云集后宫，历代天子往往都过于忙碌的缘故。

    就拿道霜天子来说，陷入彻底昏迷之前也不过只有六百余岁。若是他能赶在昏迷之前炼化了‘通灵倍寿丹’，尽管寿元大限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实际寿命却可倍增至一千两百多岁，成为历史上有数的长寿天子之一。更何况一个人的全身血rou为数不少，能够炼制的丹药自然也就不止一枚。你可想而知，天子对这样的传承秘闻该是何等感兴趣。

    而使用此方的通灵之体若是墨氏女子，那就更不得了。在她突破炼气境界进阶一元天后，本身的血rou可以用来炼制另一种称作‘通灵御崛丹’的奇药。这种丹药对于天家仙家无丝毫用处，却对邪魔的进阶突破具有奇效。据说只需三枚，便可使任何一元天境界以上的邪魔，直接突破六元天成为巅尊师；若是炼化的数量足够多，甚至能够突破七元天，成为历史上第四位崛尊师。

    这两种奇丹的特殊功效前所未有，一旦被外人知晓，无论仙魔都不可能不觊觎。没人知道墨氏先祖为什么要将这则秘闻留传下来遗祸子孙，虽说那‘万沐归灵汤’的药浴配方，能让生具通灵之体的墨氏子孙炼气进阶速成，却也等于同时判了他或她的死刑。甚至所有沾染了墨氏血脉的后代，都有可能被别人当做圈养的目标。而莫小楼的归降献秘，毫无疑问使这种对墨氏子孙来说最坏的可能变成了现实。

    道霜天子遇事向来谨慎，尽管对此秘闻很是动心，却并未轻信。只是降旨允准了莫小楼以炼气士的身份归降，派往南界剿除煽动刁民的邪魔间者戴罪立功，同时命一众御医详细研究那份配方。倒是咱们姜家因祸得福，经此一战岑仙君派系彻底瓦解，你太爷爷表面上有临危统军除魔凯旋的勋绩，暗地里又有主持献秘办事得宜的功劳。这才算是洗脱岑派嫌疑，入了天子的法眼。后来的晋位仙尊、接任空桑大山长，以及五叔我入选昆仑禁卫，都是由此而来。

    十几年间，莫小楼剿灭邪魔秘间尽心竭力成果显著，御医们对配方上的千余种天材地宝一一验证后也推定有效，且又从前朝旧典中寻到了能够佐证墨氏秘闻的若干记录。道霜天子终于降下密旨，命昆仑禁卫暗中协助莫小楼，出空桑以北三百里，于鸦狼口筑黑方长墙及附属小镇，供莫氏一族驻守。并许莫小楼可自招九州炼气士有胆略者，共往大荒前沿协防。

    墨氏秘闻与前朝旧典中记载过的几个例证，都是拥有墨氏血脉的男子，所以道霜天子最初属意的还是‘通灵倍寿丹’。将莫小楼和他当年留下的二十余个男女幼儿圈养在霜枫镇，是要以他们为饵，把历史上曾经与墨氏有过血脉交融的邪魔引诱来此，尽可能扩大圈养基数。有昆仑禁卫在暗中协助，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莫小楼的‘子女’渐渐增加到三十余名，孙辈也开始陆续降生，直到十九年前七小姐莫青颜出生，被确认是通灵之体为止。

    墨氏子孙的通灵之体是不世出的，所以莫青颜作为女子生就通灵之体，直接改变了此前所有的计划。表面看起来‘通灵奇崛丹’似乎对仙家天家无用，实则大为不然。对于昆仑天子而言，若能运用得宜，莫青颜的存在，将会成为前所未有的重大机遇。

    要知道炼气是所有修练进阶的根本手段，无论仙家、邪魔还是上古的大巫，甚至是传说中有资格问道的真人、超然众生之上的鬼神，炼气都是贯穿全部修练生涯，每个人必须从始至终不断进行的。所以才会有‘一生炼气，八元通天；真人问道，鬼神生灵’的说法。

    炼气如此重要，但它本身却并不能提供进阶所需的命源，也不能直接衍变为法力。它只是一整套独特的呼吸行气方法，通过把天地元气炼化成对身体有益的灵气，来不断浸润改造我们的经络、血rou、皮骨，使之能承受容纳更多的命源，更好的去运用法力而已。

    邪魔承袭的是上古大巫进阶之法，通过猎杀噬魂妖兽进阶。噬魂妖兽体内凝聚的‘命源晶’，可以提供进阶所需的命源。而噬魂妖兽的骨骼筋皮则是制造炼气符具的主材，炼气符具可将体内灵气大幅提升转变为法力。问题是，由于‘命源晶’先天的限制，同阶命源只对疗伤有神效，无法累积进阶。想要进阶只能设法去猎杀大量更高阶的噬魂妖兽。这就使得邪魔的进阶之路充满凶险且效率极低。

    相较而言，仙家进阶就安全容易得太多了，由昆仑天子赐下仙家三至宝足矣。相应级别的‘升仙丹’用来提供命源，而相应级别的‘乾坤藏形佩’与‘大道印’则用来提供法力。能够如此安全容易地进阶，关键就在于覆盖九州膏腴之地的‘绝地天通大阵’。

    大阵通过遍布九州的一千零八十座灵山，潜移默化地从九州每一个生民身上抽取其应纳的‘命源税’，而后定期凝聚出适量的仙家三至宝。只有修练到炼气上境‘凝气境’的炼气士，才能通过锻骨将本身命源锁在骨髓之内，使其不再继续被大阵抽取。

    可恨生民之中总有些刁滑之徒不甘心缴纳‘命源税’，炼气士中也总有些刁滑之徒不甘心自家没有登仙的机会。这些一代又一代的刁滑之徒用尽手段潜逃到大荒，是大荒邪魔数量长占天下生民十之二三的最主要来源。同时也是三十万年来历代昆仑天子止步于‘七元天’的关键所在。

    被称为祖龙的黑帝颛顼，之所以能够突破‘八元天’成为真人，恰恰是因为他一统九州之际，世上还没有邪魔这个概念。万国臣服后，全部生民都生存在九州膏腴之地，大阵抽取到的命源足够浑厚。所以尽管黑帝颛顼在终战镇压‘大鬼刑天’时受伤甚重，却仍然活到了整整一万年，这才因旧伤复发驾崩。后世所谓的‘天子万年’、‘圣上万岁’等等绝不仅仅是善祷善颂，它的来源便是‘真人万寿’。也就是说，只要突破到了八元天境界成就真人，无论如何实际寿命都能超过万年。

    历朝历代昆仑天子，几乎每一个都曾有过尽灭邪魔，如黑帝颛顼那般晋位真人的野望。可惜形势永远比人强，也比历代天子都强。除非邪魔的所有传承全部断绝，否则邪魔就是永远都杀不完的。

    可对于道霜天子来说，莫青颜的出生，意味着一举断绝邪魔所有传承，不再只是镜花水月般的空想，终于有了切实的可入手之处。只要运用得宜，‘通灵奇崛丹’的神奇功效，足以引发前所未有的邪魔大内乱。一旦内乱达到足够的规模，再加上仙家从中因势利导，别说断绝邪魔传承，就是彻底消灭所有邪魔，都可以成为预期目标。这等历朝历代天子都不曾有过的重大机遇，当然比起单纯炼化几颗‘通灵倍寿丹’来，要强上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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