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上元佳节雪初融
正月十五，上元节。 游人百姓齐聚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自宣德楼外嘈杂十余里，击丸蹴鞠，踏索上竿。长安城里从去年冬至起便解了宵禁，市集上倒吃冷淘、药法傀儡、吞铁剑、吐五色水和旋烧泥丸子这些艺人把戏随处可见。彩袖琉璃灯五光十色，有公家吏臣天武官执珠珞球仗，着锦袄顶帽，策马而过。 重重繁复璀璨的焰火之下，花市灯如昼，游人如织。达官贵人出行车马喧闹，有百姓避在一旁，让开开道喝街的随从，肩上负着的稚女却嘻嘻笑吵着要看热闹。 阿芫斜倚在高高的阁楼上，这里是卫国公府的藏书楼，只有她一个人凭窗而望。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诸邑陪着她一起度过热闹的年尾，而今年，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的手慢慢抚过冰凉华丽的九龙佩，那繁复蜿蜒的花纹让她想起了他掌中细密的纹路，一丝暖意从她手里蔓延开来，如同他正握着她的手一般，令人不忍释手。 四周虽一片静谧，但阿芫仿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长安城里此刻的繁华喧嚣，她还好么？永宁寺的夜空也如现在她看到的这般么？ 大雪初定，空气中仍旧带着丝丝凉意，星子的光芒在漫天焰火的映衬下显得微弱不堪。阿芫喜欢坐在高处看这星空，那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那些光芒似的，那样近，那样真实。 太极宫，显阳殿， 皇帝满满擦拭着手里的长锋，黑暗的殿内闪着幽幽蓝光，白布所过之处发出声声冷厉清越的激鸣，薄刃凛冽，一缕轻微的叹息声从他的唇畔溢出。 "陛下，卫公来了……"。首领内监窦维章低低的声音透过半开半阖的殿门缝隙传来。 独孤信踏进了一片漆黑的显阳殿，殿内没有点灯，他清楚这是皇帝历来的习惯，一瞬间稍稍停滞的步伐又重新行动起来，不多时便看到了皇帝微微侧身的背影。 他拱手:"陛下！" "你来啦。"皇帝转过身，仔细端详眼前的长锋，幽蓝色的光芒忽隐忽现。 独孤信并未像以前一样屈膝行礼，他拧紧了剑眉，深壑的皱纹如刀刻般亘起，微抿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陛下这把淳均，已经多年未见过天日了……" 皇帝收回视线，目光投向这个历经风霜的老朋友:"是啊，已经很多年了！"他慢慢把收回剑鞘的淳均剑放回紫檀架上，他甚至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动过它了。 "不服老不行了……"独孤信一声叹息:"我们都老了，只有它还是当年的模样，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皇帝的脸上略显疲态:"朕和你都老了，也再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了。" "当年玉门关一役，你以一介从未历兵事之身，大破突厥和柔然的十万联盟军队，扬名天下，朕把皇姐嫁给你，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陛下召臣前来，只是为了要回首当年吗？陛下和臣这一生无愧于江山，无愧于百姓，却有愧于自己的心！"曾经叱咤疆场的一代名将也露出了一丝苍老之态，"陛下也不是当年连草原雄狮也惧怕三分的霸主了，不是吗？" 皇帝摆了摆手:"这么些年了，我们老了，孩子们却大了。你和皇姐的女儿今年也十五了吧！" "女大不中留了……"独孤信似乎是在苦笑，他自顾自地坐在殿内的无腿竹簟上，给自己酙了一杯酒，"还是陛下这里的流霞有几分味道。" "你打岔的功夫倒是不逊当年。"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冷峻英朗，他笑了笑:"朕和皇姐的意思是，让孩子们尽早把事情办了，对你的丫头和朕的儿子都有好处。" 独孤信沉吟片刻，道:"既然华阳也同意了，那就这么办吧。" 皇帝顺手坐了下来，挑眉道:"来一局？" 独孤信不置可否，摆盘布子，自古落棋开盘便要先占据棋盘四角，这是奕棋的传统，皇帝却抬手就将手中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处，独孤信亦随之落子。 "陛下这多年的习惯仍旧未改。" "有何不妥？"皇帝开盘就棋行险着，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并无不妥，只是……"独孤信不由地停顿，道:"这些年来，陛下这诡兵奇行的毛病堪胜将才，却不是帅材，更不是帝王之材。" "普天之下，居然有人敢在朕面前说朕不是帝王之材，"皇帝执棋，微眯双眸:"若换了旁人，朕可以诛他九族。" 皇帝的威吓并没有震慑到独孤信，对于老朋友的虚张声势，独孤信摇了摇头，笑道:"陛下难道不知，为人君者最忌……"他话还没说完，窦维章在殿门外拉长了声音打断了他。 "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侯着呢！"隔着门缝，一道金黄的光线打在阴暗的殿内。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道:"皇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见好了，太医昨日就停了药，娘娘的身子无甚大碍。"窦维章的声音忽隐忽现。 "让她回去将养着吧，朕同卫公对弈之后自会传召她。" 显阳殿外，仍在病中的皇后面上依旧带着些许苍白，她惦念着元乾的婚事，围着鼠袄大貂裘站在风口里，额头不免隐隐作痛。 "皇后娘娘，您先回去吧。"窦维章压低了声调:"惠仪贵妃此刻正在椒房殿里等着您呢！" 皇后犹豫了半晌，头上象征她尊贵身份的昆仑翅穿金步摇映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无力。她沉默了片刻，慢慢转过身，一步步下了玉阶，凤舆正停在玉阶最下一层等着她。 没有一盏火烛的殿内，独孤信和皇帝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练就出来的耳聪目明，在阴影里下着盲棋。 夜幕笼罩下的长安城，寒风无处不在，街上十分稀少的行人商贩，都把身体蜷缩在布袄里。昏暗的火光烛影下，冰冷的长街上不时地响起几声手艺人淳朴干瘪的叫卖声，带着掩盖不住的乡音，"卖混沌嘞，刚出锅的混沌！" 独孤信出了阊阖门后，只身走在大街上，车驾被从人赶回了卫国公府。他一手按着大氅下腰间的佩剑，慢慢地走着，呼出来的热气在干燥的空中随风而逝。 "卖混沌嘞！" 独孤信看向街边用竹竿支着布篷的简陋铺子，腾腾的炉火上大锅正不停向上冒着热气，佝偻着腰的老店家在灶上忙活着，一抬头就撞进了独孤信深邃的眸子里，他咳嗽一声，慌里慌张地迎了出来，"客官……客官里面请……" 独孤信一言不发地跟着老店家的脚步进了简陋的布篷，老店家忙不迭用衣袖擦了擦唯一的一张黝黑方桌，顺势揪住了正打瞌睡的伙计的耳朵，"死伢子还不快起来，有贵客来了！" 睡眼惺忪的年轻伙计打了个哈欠，一睁眼，吓得立马坐在了地上，又一骨碌爬起来，拿抹布替独孤信使劲擦着面前的长凳。 "客官要来一碗混沌吗？"老店家局促地弓身，小心打量着眼前身形魁伟的中年男人，他开了一辈子的混沌铺子都没招待过像今天这样的客人。 独孤信不说话，只点了点头，随手将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放在手边桌上。老店家十分小心地捧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混沌，放在独孤信面前黑黝黝的桌上，"客官，您慢用……"老店家身形迟缓，行动显得很僵硬。 独孤信打量四周，沉缓道:"这么晚了，店家还在街上摆摊，不用回去陪家人吗？" 老店家忙活着灶上的伙计，干枯的脸上爬上一丝悲意，"老伴儿去得早，家里也没什么人，只好和我不成器的儿子在这里多卖几碗混沌！"他一脸无奈的看着年轻的伙计，然后摇了摇头。 独孤信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一片虚无，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是啊，这还是在盛世清平，老头子也别无所求了。"老店家颤巍巍地掀开锅盖，舀了一大勺骨头汤，盛到老旧泛黄的海碗里。 "盛世清平？"独孤信琢磨着这几个字，陷入了沉思，他低低地说:"这还不算盛世清平，南北合一，天下一统，那才算真正的太平盛世。" 老店家布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苍老的笑意，"老头子可管不了那些，那都是大富大贵的官家们该cao心的事……" 独孤信摸着凹凸起伏的剑鞘，"你我都一样，不过是为了一家的生计奔波劳碌罢了。" 一阵风吹了过来，老店家把脖子缩在了灰棉袍内，身体一阵哆嗦，回头一看，桌上只剩两片闪闪发光的金叶子。 远处的长街上，一道拉长的背影在水一样冷的月光下渐行渐远。老店家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个背影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