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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信手翻来云作雨(中)

    冷兵器的杀戮残酷却不严重,浴血厮杀一天的两支军队,死伤仍然只是少数。无论是抚顺,还是萨尔浒,明军的巨大伤亡,都是在野战崩溃后死于建州铁骑的追杀。

    当一支军队,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考虑的不是如何尽快取胜,而是事先将杀人细化到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小队,每一个士卒,每一种武器的搭配,这样的军队还能剩下多少人性?

    寅时一刻,李晟对身边各小队的将领做了最后一次战术安排,便下达了突袭的命令。

    青台峪的夜晚安静而祥和,建州勇士经历了一天的行军后,进入了深度的睡眠。训练有素的镶黄旗,在外围三千蒙古属军的护卫下,仍有两个牛录保持着警醒,一个牛录分守四门,一个牛录护卫着八音、并于城内巡逻。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可是例数古今的战争,夜战仍是不得已的选择。地形不明,目标不明,指挥不畅,敌我难分,都是夜战的巨大障碍。唯有青台峪,唯有定边军,武装到牙齿、闭着眼都能走遍全城的李晟部,却将这次夜袭当成一场盛宴,杀人的盛宴。

    青台峪一如明朝其他城镇,官衙、校场、商业区、民宅,在井字结构的街道上,分布的清清楚楚。九个洞口在民宅,两个洞口在校场西面的马场,三个洞口在南门附近的商铺,三个洞口成品字形直指八音可能入住的官衙。十七个百人队,三个火力预备队,李晟终于露出了狰容。

    石头领着十一个川猴子,顺着官道向青台峪奔行,将身后的蒙古骑兵甩得越来越远,离青台峪越来越近。一声战马嘶鸣,扑通跪倒在地,嘴里吐着白沫,抽搐抖动了一阵,然后再无气息。

    石头摘下挂在马身上的武器,轻轻拍了拍与自己相依为命八个月的老伙计,干涸的眼里已经流不出眼泪。石头惨笑道:“老伙计,我知道你尽力了,可是不够啊,青台峪的兄弟还指望着咱们,你再出把力吧。”

    说完挥刀割开战马的脖子,伏身凑在汩汩喷血的伤口处痛饮,然后起身张着血盆大口说道:“快喝,喝完上路!”

    当最后一匹战马死去,十二条亡命徒再次狂奔,身后的发射筒和腰间的手雷是最后一点包袱,也是砸开青台峪鞑子防线的最后一点依仗。

    快速的吸气,凉意进入的肺里,立刻变成炙热的火流,再快速的呼出口鼻,留下强烈的血腥。双腿越来越沉,眼皮越来愈重,身体越来越僵,心神越来与麻木,唯有青台峪,唯有同袍手足,唯有沈大人,唯有凤凰城的鞑子援军,支撑着他们全部的信念和神经。

    奔跑,奔跑,奔跑。

    坚持,坚持,坚持。

    大人,危险,危险,大人。

    柜子被轻轻的挪开,黑洞中露出一个脑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便如狸猫一般窜了出来。黑影四处查看了一下,又在窗户下偷窥了许久,才回到洞口低声说道:“安全,出来!”

    连续不断冒出的身影,足足有一百个,把宽敞的铺子挤得无处下脚。百户薛度一挥手,门口的四个士卒吸了一口气,就轻轻推开屋门,飞身投入黑暗中。屋中的人呼吸同时急促,直到外面传来几声虫鸣,才十人一组相随而出。

    三间靠近南门的商铺,纷纷涌出密密麻麻的身影,在夜幕的掩护下,十人一组飞快穿过街道,背靠着城墙排着队向南门摸去。悄无声息、熟门熟路,身轻如燕,然后停在了城门口处的登墙梯,一齐蹲下待命。

    校场西面的马场,两处小山般的垃圾一角,忽然塌陷,随后一条条身影从污秽中爬出,一南一北靠近了上万匹战马,死死盯着四五处篝火旁或是小声交谈,或是假寐休息的鞑子,不时还有人起身给战马加些草料。

    井字大街的三处关键岔口,一处可隔断官衙和民宅的联系,一处可隔断民宅和校场的联系,一处可遮蔽通往南门的道路。忽然从黑幕中冲出无数黑影,扛着装满泥土的布袋,迅速建起半人高的掩体,然后一支支小炮和火箭发射筒两面安放,甚至还有一门虎蹲炮被拖了出来,放置在掩体前。远处街道一队巡逻的鞑子,打着火把经过,百人迅速伏身在地,悄然无声。一个鞑子随意向这里瞥了一眼,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便跟着前队继续走远。

    青台峪的民居,总体整齐,内部混乱。有带小院的大宅,有二三民居连在一起,有四五座贫民屋子相邻,此时皆隐约在黑夜中,唯有每一处院落外的篝火旁,三两个鞑子在轮班值岗。火上烧烤着整只羊rou,鞑子低声嬉闹着喝酒吃rou,不时打着哈欠等着换班。

    寅时二刻,李晟部全部到位,在黑暗的夜色中,唯有武器和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寒光。

    沈重的铁骑已至青台峪二里,一路皆是被定边军偷袭杀戮的蒙古鞑子,尸体上插满了带毒的箭矢,睁着不能置信的大眼,死不瞑目。

    沈重吁了口气,感叹着胜利的艰难。三十座空空如也的辽南城池、军堡,二十万退往铁山的辽东百姓,一万青壮劳力近月的汗水,两百工匠营大匠作的灵思妙想,五千定边军铁骑的虚实征战,当然还有自己舍小家为大家、拳拳报国的高尚情cao,以及力压周瑜、气死孔明的无双智慧,终于让镶黄旗的一只脚进了鬼门关。

    吴天武回身就要请示,却见定边军的无敌统帅,辽东监军沈重沈东海大人,举头望天,双眼迷离无神,嘴角微微露出洋洋自得的傻笑,就知道沈大人又在yy。

    于是久经考验,饱受摧残,浴火重生的吴天武指挥使便对传令兵说道:“传大人口令,按计划发动,突进青台峪一里。”

    传令兵为难得说道:“可是…可是大人没说话,这令是你下的。”

    吴天武摇头叹道:“要不是看在你出身骑兵营老兵,老子就让你自己去触触大人的霉头。瞧瞧大人此时的神情脸色,你看出什么没有?”

    传令兵仔细揣摩了一下,不自信地说道:“得瑟?”

    吴天武怒其不争地说道:“非也,是十分得瑟!这时候你敢上前打扰大人做梦,以后还想不想过安生日子?”

    那传令兵恍然大悟,感激地冲吴天武拱拱手,说道:“职下这就去传令,日后必然重谢,吴指挥使实在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吴天武大义凌然说道:“无须多礼,我心有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回头大人赏给你的朝鲜狐媚子,让老子尝尝,就算你回报我一片情真意切的手足之情。”

    那传令兵呸了一声,鄙夷道:“吴指挥使错了,大人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若为衣服故,手足皆可抛。再见!”

    吴天武悲壮地看着欢天喜地迅速逃跑的传令兵,摇头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祸害遗毒,久病成医啊。”

    沈重被吴天武的抱怨打扰,从迷醉中醒来,白眼冷冷扫视着吴天武,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成矣,怎么回事?”

    吴天武急忙媚笑着答道:“末将感叹大人用兵如神,智如孔明,鞑子覆没在即,大事成矣。”

    沈重得意地笑道:“虽然你说得甚是谦虚,但还是甚慰我心,甚慰我心啊!哈哈……”

    吴天武使劲吞咽着吐沫,好半天才将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又是三百字的阿谀奉承,熟练地朝着肤浅的沈大人泼了过去。

    薛度大手一挥,南门两边各有百人蹑手蹑脚顺着楼梯爬上城墙,借着夜幕向城楼上烤火的鞑子扑去。黑色的夜,黑色的盔甲,黑色的弩箭,熊熊燃烧的篝火,脸色忽黑忽红的鞑子,熟透的羊rou香气扑鼻。

    巴克什恶狠狠咬了一口羊rou,使劲儿咀嚼了几下,回头冲着黑暗吐了一口骨头。突然,巴克什如同看到鬼怪,双眼呆滞,心惊rou跳,冷汗顺着额头汩汩而下,蒸腾起丝丝白雾。

    “巴克什,你这个吃货,可是馋得咬了舌头,真是活该,哈哈…”

    巴克什嘴里都是羊rou不能说话,忽然双手一松羊rou,就要起身拔刀,周围五十个八旗勇士皆被惊动,迅速做出欲要躲藏反击的动作,可是弩箭如雨。

    特制的弩箭三箭连发,加粗的弓臂蓄势而动,短小的精钢箭矢皆可破甲,两面夹击的连绵箭雨,三百支带毒的箭簇,无声迅疾,批次分明,一群群收割着生命,不给敌人半点出声反抗的机会。

    火力、偷袭、一排伏身、一排蹲下,一排半立,一排站立,两面夹击。弩箭一空,两面三排已是拔刀上前,将挣扎欲要反击嚎叫的鞑子四分五裂。

    篝火、大意、散坐,瞬间,中箭,反应,中箭,拔刀,中箭,示警,中箭,拼命,刀光,倒毙。

    五十名生长于黑山白水、豪勇无敌的建州勇士,几乎毫无反抗,瞬间失去了生命,南门失守。

    马场外,十几个定边军士卒,抱着草料,施施然走近了篝火,欲要进入马群给战马上料。忽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草料纷纷落地,篝火旁的鞑子正要纷纷大骂,弩箭就从背后穿出前胸,血雨漆黑如墨。

    四五个正在给马上料的鞑子,毫无察觉,伏身铺平草料,身后一道黑影,狞笑着一刀割断了鞑子的喉咙,任由鲜血喷入马槽,润红了草料。战马平静地咀嚼着,毫无反应。

    夜色茫茫的青台峪四处,百余条火线嘶嘶作响,乍泄的火花带着死亡的气息,直扑熟睡的建州大军。被火线惊动的巡逻勇士,呆滞了片刻忽然嚎叫着冲了过去。

    青台峪的攻击,开始了。

    青台峪外的定边军,突进一里,目标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