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龟兹僧主
环绕山沟的大山上忽然飘起了箭雨,数千突厥人正在山沟里通行,逃不了躲不开,顿时死伤一大片。 “可恶至极。”阿史那贺鲁终于笑不出来,“不是派探马清理山头了吗?为何再次让周人躲在山顶后给我们设埋伏?” 没有人能回答他,大家只顾着躲避箭矢的批量射击慌忙撤退。可惜这里不是宽阔的草原,大家往四方一散便能躲过去。近万人困在山沟里乱作一团,真正被箭雨射杀的人并不多,绝大部分的伤忙其实源于慌乱中的踩踏。各部族都折损了好些游勇,特别是走在队伍前头的处月部。听说昨夜里,处月俟近派遣了许多部众前往山头深处清剿周军,却是一去无返,再联想今天围绕山沟的各山头皆被周军所占据,想来处月部派遣出去的人马已是凶多吉少。 再次退回贪汗山以北的突厥诸部陷入了巨大的分歧,死伤轻微的部落主张继续南下,死伤惨重的部落主张回撤。 诸部各持己见嘈得不可开交,阿史那贺鲁不发一言,直等众人吵累了静下,方道:“周人的援军已到,即便我们通过贪汗山,也要面临巨大的代价,大家也不用再争论了,我们......回撤吧。” 突厥人在空地上回撤便如鸟兽散那般各自归去,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涨的周军也是无可奈何。难道要往东南西北拆分八个大方向追赶这些散兵游勇?要知道北地广阔又多山,甚至还有大沙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雪一天比一天厚,之前为了援兵庭州西州,三万大军可是抛弃了辎重轻身赶路的。现在庭西两州之困已解,若还要不管不顾地追到北地深处,只怕天寒地冻的突厥人没追到自己到成了仙人。 虽然没有歼灭突厥人,但起码可以上书朝廷总结一下昨日在山沟里死伤了多少突厥兵,拣获了多少突厥人留下的马牛羊,也算是这次出兵的一个成绩交代了。 麟庆元年秋,三万周军及五万回纥骑兵大破突厥处月部于牢山,斩首九千,俘虏万余,获牛马畜七万,庭州西州之危得解。援军总管梁建方与契苾何力等主将受安西都督麴智湛之邀到交河县参加庆功宴。 身为交河县令的实心首次肩负接待重任,酒rou舞姬女奴财帛等无不安排得精心周到。麴智湛满意的同时,也在私下过问庆功宴的开销出自何处。毕竟是降臣,又是第一次担任职官,麴智湛免不了谨小慎微。反倒是在京城官吏场浸润了好些年月的实心十分淡定:“都督容禀,大周各地官府有接待入境办差的外官规定,我等皆是按规办事而已。” 既然是大周的法度规矩,那便没有可担心的了。麴智湛领着实心一路热情地招待几位大将,他心里是真心感激这些解西州兵围的武将,谈话敬酒时皆是发自内心的诚挚。众将瞧他是个爽直之人,也没有一点外族的桀骜与蛮横,倒也挺喜欢与他对酒聊天。 健谈儒雅有礼的交河县令实心也让在场的几位大将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听说文官聚首必定要吟诗词作对对行风雅之事,幸好这位县令爷没有自持有文化而发起这些让武将们尴尬郁闷的社交行为,着实让一众武夫享受了一场惬意的宴乐。 欢宴过半,众人陆续醉倒,实心节制得宜,留着清醒照看诸位大佬,座中也就只剩下契苾何力一脸感概,怕是喝酒喝出了愁绪。今番是实心与这位番将的第二次见面,上一次见面还是龟兹大胜大军回师长安的洗尘宴,在场的行军总管阿史那舍尔与副总管契苾何力都称赞他在伊逻卢城的表现英勇无畏,还特意在宴上为他跳了一只歌颂勇士的草原舞。 这回朝廷出兵打的是突厥,阿史那舍尔这种名将尽管归顺朝廷已经十数年,但身体里还是流着突厥人的血脉,朝廷有所顾忌而另派梁建方与契苾何力搭档倒也是情理之中。契苾何力这一脸的酒后愁绪也许是为了这位前搭档吧! “上回与契苾将军和阿史那将军对饮,仿佛还是昨日之事,这一眨眼便过去了一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实心轻叹,开出了话题。 契苾何力灌了一口酒,用他那生硬的洛语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我又回到了西域之地,社尔大兄却只能待在长安休养。” “休养?阿史那将军身体不适?” 契苾何力沉重一叹:“社尔大兄常年在外作战,弄得一身病伤,回长安后不久又遇上大圣天子驾崩,他伤痛欲绝上请殉葬终是不获批准,身心一直不振。我出发前见过他,已经不能上马,只能在家里将养。” 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实心暗叹,说了些安慰的话,却听契苾何力又道:“大长公主担心是因为社尔大兄在龟兹杀戮太过,特拜托我到了西州替社尔大兄超渡一下龟兹的亡灵冤魂,实兄弟熟悉西州,不知可有推荐的大德高僧?”(阿史那社尔的夫人是当今天子的姑姑,故而称作大长公主) 实心并不热衷佛事,但他也负责阵亡将士的抚慰,最近正忙着替战死牢山的西州镇军处理安葬抚恤的事宜,倒也可以顺带帮忙此事,便承应下来。 自突厥进兵来犯,忙得几乎身不黏床的实心总算回到内院踏实睡上一晚上,麴如真可心疼他,嘘寒问暖照顾地无微不至。听说要寻大德高僧超渡战死的亡魂,麴如真马上想到了大伽蓝的高昌僧主矢孤介。 实心叹了口气:“都督一上任就对沙门又是查度牒又是补缴纳税,恐怕现在沙门见到官府中人都是又怕又恨,请求他们帮忙只怕也不好说话。” 麴如真这朵温柔美艳的解语花自是与实心说一堆劝慰勉励的话:“郎君最是体谅别人,与僧主好好解释一番,他定然明白你请沙门帮忙其实是照顾他们。” 实心最喜欢麴如真总是把他夸得世间独一份好,尽管妻子对他也很尊重敬爱,但与麴如真的热情奔放一对比便稍显克制。 过了两日,实心往大佛伽蓝去拜会矢孤介,矢孤介身边的小沙门什恴却说他去城外与都督麴智湛讲经去了。 “阿师与都督好像挺熟的。”实心搓手,试图让冰冷的双手暖和一些。 “可不,听说都督与我们僧主特别投缘,还特意邀请我们僧主随他一同返回龟兹。”什恴点头,一脸傲娇:“据说战后的龟兹僧侣零落,都督希望僧主可以帮忙管理龟兹的沙门事务。” 实心在心里呵呵,吞了沙门的田庄产出,驱赶了没有度牒的僧侣,再让接管龟兹沙门,这是明显的打一拳给一颗枣子。既然计划没有完成,只能返回衙门。也不知是为何,回来的路上竟阴差阳错地路过了春满楼的门口。春满楼已经易主改名’酒宴花楼‘,但凡有贵客到访交河城,实心都会请酒宴花楼的歌姬舞妓出来压场添色。酒宴花楼的老鸨听见实县令白日来访,笑得老脸开出了菊花。
“县尊要听曲还是赏舞?” “上一壶茶吧,我想安静歇会。”实心再不是那个芝麻大的小官吏,一个铜板都要想想怎么花才能发挥最大价值。现在的他可以心血来潮地来这些烟花之地空坐闲谈,再不是那个常常被人忽略的路人甲。 一个胖妇人上来奉茶,实心瞥了一眼,黑胖黑胖的,不禁眉头微蹙。虽然他只是随意来坐坐,酒宴花楼也真敢让这样一名粗仆上来侍奉,也太敷衍了吧!黑胖仆妇悄悄抬眼偷看实心,却被实心捕捉到了这些小动作。堂堂县令之尊,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只是实心的心里却有半晌的出神。曾经也有那么一双黏人的目光睇凝向他,然后勾住了他的身心,唤起了他身体里的欲望。那个女子啊......据说是蛰伏在交河城刺探安西都护府消息的谍者,后来被已故安西都护李涵下令通缉,却无故消失在交河城里。 实心将目光落在那黑胖妇人的脸上,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叹了一口气,只是一个眼神有几分相似的粗鄙仆妇罢了,又怎会是绝色聪慧的宓姬! 交河城外的岸头府军营里,麴智湛与矢孤介两人正对坐品茶。 “阿师与我都是交河出生长大的吧?” 矢孤介点头一笑。 “每次见到阿师,总会让我想起我的一位长辈。”麴智湛怅然,“听说阿师是矢素志大师收留的孤儿,不知阿师当年在何处遇见的矢素志大师?” “师尊是在高昌城里捡到我的。”矢孤介放下茶盏,心平气和地像是述说着别人的故事,“那年高昌城里血流满地尸山成堆,师尊便是在死人堆里发现还有气息的我。” 麴智湛也放下茶盏,但手一滑,茶盏翻到,茶水洒了一桌案,但他没有理会,双目紧锁着矢孤介,颤声问道:“你......你是延和十九年......都城大乱的......遗孤?你......今年多大了?” “师尊收留我后,我大病了一场,小时候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师尊估摸我当时只有六七岁的年纪,如此算来,今年大概三十有八。”矢孤介淡淡一笑,看到麴智湛脸上的惊疑,不禁又问:“都督......可是认出我的出生与来历?” 麴智湛点头又摇头,一会又点头马上又摇头,有些语无伦次:“我......你......我觉得你可能......与我的二叔有血缘关系,你实在与他长得肖像,他有两个儿子,你的年龄又相仿,而且还是当年都城大乱的遗孤......” 矢孤介蹙起了眉头,目光落在了麴智湛脸上:“都督的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