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苏格兰场的权力欲
亚瑟听到查德威克的问询,只是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所谓的自由传统从《大宪章》签署之后就一直被不列颠视为重中之重,而且对于这种传统的加强也是目前的主流舆论。而为了通过《议会改革法案》,首相才刚刚劝说国王陛下改组了议会。那些新当选的议员非常清楚他们为什么能坐在威斯敏斯特宫的绿皮椅子上,我们或许可以劝说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改变立场。但是咱们不可能扭转目前的政治风气,因为那等于在和首相对着干,议员们尤其是辉格党的议员们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虽然查德威克一早就知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但是如今再次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确认,还是让他受到了一些精神上的小打击。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踱着步子靠在了墙边,似乎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亚瑟见状,正打算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取出那份不久前从巴黎发来的文件,然而还未等他掏出文件,他的耳边便传来了红魔鬼诱惑性的嗓音。 “亚瑟,何必呢?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费这么大的心思?他们不撞的头破血流,是永远不会考虑更改自己的一己偏见的。这就是人类,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因此,历史常常惊人地重演。” 亚瑟掏出烟斗叼在嘴里,借着打火的工夫开口问道:“阿加雷斯,你知道我讨厌黑格尔,所以故意搬出他的话来气我?又或者,这只是伱这只博学魔鬼微不足道的小失误?” “喔……”阿加雷斯捂着嘴窃笑道:“亚瑟,抱歉,是我让你不愉快了吗?” 亚瑟扔掉火柴,嘬了口烟道。 “没有。如果仅仅是就你说的这几句话而言,黑格尔是对的。但是如果我不做出点反抗的话,要不了多久,我也得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了。至于我讨厌黑格尔,也不代表我反对他的所有理论,我只是单纯的讨厌他这个人。 同样的,我以黑格尔的其他论断作为对他自己言论的回击:只有那些躺在坑里从不仰望天空的人,才不会再一次掉进坑里。错误本身是达到真理的一个必然环节,正是因为这些错误,真理才会发现。所以那些不曾见过丑陋的人,向来不明白什么才是美丽的。” 红魔鬼闻言,撕裂的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根处,尖锐的齿缝间传出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声音:“喔?运伟大之思者,必行于伟大之迷途?亚瑟,想不到你居然是这种论调的支持者。” “行于迷途者众多,但他的迷途却未必伟大,在蒙在所有人面前的无知之幕揭开前没有人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人类的认知能力无法超越自身经验或感知的范围之内,所以自然也无法认识事物的本质和发展规律。 这也是人类为何无法从历史中学到教训的根本原因,因为所有人都只有在接受过足够惨痛的教训后才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几十年的光阴,最终也只不过是在历史文献的统计数据上加一。又或者是加二或者减三。总而言之,统计口径的不同确实会造成一部分差异。” 红魔鬼搭着亚瑟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就像是苏格兰场统计伦敦妓女?” “是流莺,或者你称呼她们为迷途中的羔羊也行。” 亚瑟瞥了他一眼,顺带着嘬了口烟:“阿加雷斯,如果你是个伦敦地痞,就凭刚才那句话,我就已经可以把你送进监狱每天踩六个小时的刑事跑步机了。你见过磨坊水车的轮子吗?刑事跑步机和那东西的构造差不多是一样的。不过我觉得威廉·库比特爵士只把这东西用在监狱里还是太没有商业脑筋了,他应该单独买下一间商店,每月向顾客们收个两先令的跑步机使用费,要不了多久就能致富了。至少我觉得亚历山大肯定会有这方面需求的,体型小一点决斗起来也对他有利。” “亚历山大?”红魔鬼捂着嘴奚落道:“亚瑟,原来你还记得你那个胖子朋友啊!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用不着踩跑步机减肥了。” 亚瑟听到这话忽的一愣,他猛地开口道:“他现在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医院隔离了。” 阿加雷斯一边剪着指甲一边慢悠悠的回道:“就像是你之前看到的那样,他和那个敏感易怒的德意志小子在看戏的时候不幸遇上了患者发病。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剧场的所有客人都被塞进了医院隔离观察。如果他运气好的话,应该十天就能出来了。但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说到这儿,阿加雷斯话语一顿,他的笑容里满满的都是恶意:“那你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霍乱可是巴尔手下的金牌打手之一,只要染上了这种病,最快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能要了你们的命。那个胖子死了还可以算作解脱,但是对于你,亚瑟,我只能向你重申,魔鬼这里可没有什么人死债消这回事情!” 亚瑟倒是没有太在乎红魔鬼的威胁,与之相反的,他更关心的是大仲马和海涅的情况。 虽然他没有接受过医学教育,但是他的脑子里最起码有细菌和病毒的概念。 因此,即便他搞不清楚那些横行十九世纪的各种疾病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但是一直坚持着喝热茶、只吃煮熟食物和定期清洗衣物与床单还是帮助亚瑟有惊无险的躲过了大部分疾病。 可是大仲马这个原汁原味的十九世纪老巴黎可就不一样了,作为一位知名老饕,法国胖子的食谱广度在亚瑟的一众朋友中仅次于会品尝爆浆昆虫的‘绝顶聪明’达尔文。 最重要的是,这胖子的饮食习惯向来是生冷不忌。而自从来到伦敦后,这家伙唯一值得庆幸的改变就是他在埃尔德的影响下变成了皇家海军资深水兵一般的老酒鬼。 没有出版《基督山伯爵》之前,手头拮据的大仲马主要是以烈性波特啤酒为生。 而在手头宽裕之后,这胖子的嘴自然也变叼了,平时主喝白兰地和苏格兰威士忌,偶尔来一点主营出口的帝国世涛啤酒作为调剂。 一想到大仲马此时正被塞在隔离医院,以法国胖子的风sao性格,弄不好还能给他整出一段霍乱时期的爱情,亚瑟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赶忙掐灭了烟斗,捧着手里的文件找上了沉思中的查德威克。 “埃德温,关于霍乱时期的防治手段,我前几天收到了一封巴黎朋友的信笺,里面附上了一些法国政府对待霍乱的防治办法,还有一份大巴黎警察厅下发的《霍乱防治手册》。你也知道,中央卫生委员的俄国经验恐怕短时间内无法让议会接受。 我估计这份报告一递交议会,多半会被立马打回来。如果议会要求修改防治办法,我们不如参考一些法兰西人的做法。虽然法兰西标准相较于不列颠的传统做法依然是过于严厉了,但是总比俄国人的法子更容易让议会接受。” “来自大巴黎警察厅的文件?”查德威克从亚瑟手里接过那份厚重的小册子:“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亚瑟轻声笑了笑:“巴黎保安部的负责人——弗朗索瓦·维多克先生。去年他随塔列朗先生来了一趟伦敦,负责保护法国代表团在伦敦会议期间的人身安全。由于我们都是警察,所以我和维多克先生聊得很开心。自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就会同他互通信笺交流英法双方的警务经验。而你也知道的,由于霍乱在东欧的集中爆发,法国也和不列颠一样提前进入了预警状态。维多克先生在最近的通信中和我聊得最多的就是霍乱的事情。” 查德威克听到这话,忙不迭的翻开了手中的文件。 作为大法官厅里主要负责卫生医疗领域的秘书,他深刻明白中央卫生委员会这个成立不过两个月的临时组织在议会面前压根毫无权威可言。与其寄希望于议员们向专业意见屈服,不如提前做好第二预案。 虽然英法两国总是经常互看不顺眼,但是在许多事务上却又是如同连体婴儿一般的存在。 比如说往俄国派医生学习防治经验这一点上,在不列颠和法兰西几乎是同步发生的。 而且相较于不列颠医学的缓慢发展,法兰西医学在近半个世纪以来经历了飞跃式的发展。由于法国大革命的发生,再加上这段时间法国的各个政权无一例外都是反教会的,所以法国医生既不缺尸体,也不必考虑解剖尸体存在的道德和法律风险。 而且正因为法国在医学领域的领先地位,查德威克这位公共卫生领域的事务官也天然的相信这些来自巴黎的经验。 19世纪的英国人都相信一点——法国人向来很会处理尸体,无论是挂在烤炉里的,还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些。 而在这份亚瑟递交给查德威克的《霍乱防治手册》也很好的说明了法国医生的专业和全面性。 1.为防止瘴气积蓄室内造成风险,市民应当尽可能长时间打开门窗,保持家里通风。 2.注意保暖,避免着凉,多穿由羊毛或法兰绒制成的衣服。如果您从事重体力工作,请把本周的工资优先用来购买一双新鞋,穿着破洞的鞋袜或者光着脚丫走路会提高您的患病风险。 3.勤倒夜壶,不要积留尿液与粪便,不要随意把生活污水排到街道。 4.保持家里卫生,每天用氯水冲洗水沟与厕所。利用好家附近的排水沟和屋檐尽快排出雨水,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当中富含一些致病的小东西。 5.生活作息要有规律,既要劳逸结合,避免过分cao劳,也要饮食节制,避免暴饮暴食。
6.尽量多吃煮熟、容易消化的rou制品、鸡蛋、面包,要吃成熟的水果。 7.饮用水要干净,过滤水最佳。不要酗酒,不喝烧酒、啤酒、苹果醋,但可饮用少量的优质葡萄酒。 查德威克一眼扫过这份小册子,正如亚瑟说的那样,这份手册显然比俄国经验要容易接受的多。 查德威克如获至宝欣喜若狂道:“这上面说的完全没有问题。我甚至觉得今天就可以把它递交卫生委员会,在修改后直接由苏格兰场分发至各个教区。” 亚瑟看到他这个表情,也知道手册的事情应该妥了,但这只不过是个开胃菜而已。 虽然大巴黎警察厅的权力不像是俄国御前办公第三厅那么大,但是比之苏格兰场依然是一个天一个地。他们怎么可能只做些分发手册之类的简单活计呢? 亚瑟又递上了手中的另一份文件:“做好防治宣传当然很重要,但是大巴黎警察厅对于环境卫生工作的组织也是很重要的。或许您不知道,他们是巴黎环卫工作的领导机构。而法国政府为了应对随时可能降临的霍乱,同样授权成立了中央卫生委员会,只不过与不列颠不同的是,他们的委员会不是接受枢密院领导,而是在大巴黎警察厅的安排下进行工作的。 据我所知,他们把巴黎划分为了12个大区卫生委员会和48个街道卫生委员会,由这些委员会负责监督整个巴黎的卫生状况。中央卫生委员会的职能是向政府提供建议,同时接收和讨论各区和各街区的卫生委员会提交的报告,并提出必要的整改措施。 区卫生委员会充当沟通中央卫生委员会和街区卫生委员会的中介,负责上传下达,没有什么实际的职权。而各街道卫生委员会则不仅向中央卫生委员会汇报工作,也需要向大巴黎警察厅汇报情况。 而且大巴黎警察厅还要求在各个街区以警署为基地成立至少1个医疗救助站。医疗救助站每天都应配备至少6名医生、1名药剂师、6名医学院学生、6名护工与2名护士。 此外,大巴黎警察厅在上周要求对客店、旅馆、出租屋实施严格审查,包括但不限于核查客人的护照、签证和居留证,登记他们的姓名、年龄、常驻地址和职业,经营者有义务在规定期限内向街区警长汇报。而那些免费接待客人的普通市民也必须遵守相同的规定。至于那些没有证件的外国人或者游客在抵达巴黎3天之内,必须向警察局申请居留许可证,否则将被移交法院处理。” 查德威克一听完这些话,立马就明白了亚瑟的意思。 不论是中央卫生委员会的方案还是亚瑟刚刚递交的法国方案,都无可避免的需要扩充政府权力。 虽然亚瑟的法国方案听起来要比中央卫生委员会方案扩充的权力要削减不少,但如果议会真的决定选择法国方案,那可就…… 因为,虽然同样是扩充政府权力,但两个方案的权力主体却截然不同。 中央卫生委员会的方案主张将权力下方至各地方教区,警察的行动只是辅助地方委员会进行工作。 而亚瑟的法国方案一旦被通过,那么苏格兰场瞬间就会成为伦敦地区卫生医疗事业的绝对权力中心,在防治霍乱方面,他们将握有实质上的决定权。 查德威克抱着文件,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亚瑟:“亚瑟,你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亚瑟微微点头:“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总有一个方案需要通过,不是俄国的就是法国的。我们现在没时间再去草拟一套不列颠自己的,咱们现在最少得拿出一套临时方案先用着不是吗?” 查德威克望着看了半晌,忽然笑着朝他伸出了手:“我同意。你可能不知道,大伙儿都叫我大法官厅的普鲁士官员。既然他们不希望大法官厅权力过大,那交给苏格兰场这样的二级部门总行了吧?这些文件我先拿走了,大法官那边我可以搞定。但是在此之前,我有一个要求,你如果不答应,大法官那里未必会愿意松口。” 亚瑟问道:“您请讲。” 查德威克开口道:“大法官厅会选几个人加入苏格兰场的卫生委员会里,而且最高领导职务必须由我们的人担任,这一点你和罗万厅长必须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