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中文网 - 玄幻小说 - 止水湔在线阅读 - 明月十三

明月十三

    又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挨饿的日子。

    这年头,就连讨饭也是不好讨的,自己尚且都吃不饱,哪里来的残羹冷炙去施舍给旁人?

    我真的好饿,好饿。

    我的家在城外十里坡,也就是乱葬岗里的那个早晚都要塌了的烂草棚。

    猛然间,一个惊雷。紧接着,便是一场大雨。

    我说不上对这场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下了雨,我在外面和在烂草棚里没什么区别。

    下了雨,我可以直接用我唯一的碗来接雨水喝,不需要小心翼翼走上好久的路去找水源。

    下了雨,那些闻到味道的乌鸦会少,我就可以放心地从那些死人身上翻东西了……

    运气好的话,今天就不用挨饿了。

    腐败的气息浓厚混合着土腥味,但我早就已经习惯。

    是半个馒头,虽然硬邦邦的,不知道是被留了多少天,但这东西已经很好了,虽然,干烧饼比干馒头要顶饿得多……

    嗯?

    这个死人显然要比其他人有钱,我咬着被雨水渐渐泡软的馒头,仔仔细细翻着他的全身。

    嗯?这是什么?这就是酒吗?

    从他的手里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瓷瓶,和庙里观音的玉净瓶差不多,只是小了许多,玉净瓶里有圣水,这个瓷瓶里总该有些好东西的吧?

    “别动,有毒。”

    一只飞镖穿过瓷瓶上的布封,本来我人小就没什么力气,更何况本来我也就没抓多稳。瓷瓶被飞镖带着飞了出去,中途布封掉了下来,里面果然有着和水一样清亮的东西。但是它洒在别的死人身上了,那个死人登时就没了影,连根死人骨头都没剩下。

    再后来,那个扔飞镖的人带走了我,他让我叫他“师父”。师父给我取了个名字,十三,他说,丫头起个这样的名字才好。

    和师父在一起生活,和下雨一样,我说不上是讨厌还是不讨厌。

    在师父身边,有饭吃,有床睡,有衣穿。

    在师父身边,他总要带着我东奔西跑,常常是清早我们刚进了城关,半夜又要赶路。

    在师父身边,他一有时间就要走和他学飞镖,练什么劳什子武功……

    师父的身上总有一股酒味,但他从来不让我喝酒。他说,我要是敢碰一滴,他便饿我一天。真是残忍!

    好像,这样的日子,我和师父过了很多年,很多年。

    师父和我说过,既然跟了他,那就要知道这一行的规矩。

    收钱,夺命。

    没错,我和师父是杀手。

    乱世浮生,这个行当算得上是最好的了。

    有命就有的吃。

    有的吃就有命。

    师父似乎生意做得很好,不然,我和他为什么总要东奔西跑的?

    师父的生意似乎也不怎么样,不然,东奔西跑的时候,为什么总有人要在后面追我们?

    但有一点,师父很懒。

    自从我用筷子抢走了手里他筷子夹着的一块红烧rou也是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红烧rou后,他收了钱,就常常要走去“收货”。美其名曰,为师要颐养天年。

    但当我真的去了的时候才发现,这生意原来真的不好做。

    先不说要杀的人难对付,有时候,光是主顾就很难对付了。

    “我要你挖了他的心,剖出他的肝,截出他的肠子,最后只剩一副臭皮囊!哈哈哈哈哈……”

    “把他大卸八块!”

    “让他死得干干净净,我连他一根头发都不想看见!”

    各种各样的要求,我只能满足他们,毕竟我和师父还是要吃饭的嘛!

    所以,每当有主顾只说要人死,什么方法都行的时候,我是最开心的了。

    快剑去首不留头,是我惯用的方式。

    因为这样,才不会被那个等着我来给他颐养天年的人笑话。

    “啧啧啧,十三啊,十三,这次又有人要你把货大卸八块了吗?为师看你以后改行做个屠户也不差,哈哈哈……”

    不再是一个打不过他的小孩子的我这时候,会明目张胆地把他手里的酒壶抢过来,仰头便灌。看着他心疼,我心里却是欢喜得很。

    说我是屠夫?那你也是屠夫,没有人比你更像屠夫,络腮胡子一大把,黑黢黢的布衫裹身上。

    不过,他也确实不像屠夫,我见过许多屠夫,比如最近我们停留的小镇口的那个,他的身上总是带着陈年的深褐色血迹混着油污,经年累月,原本是该白白净净的围裙,渐渐油腻成褐色。

    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当然,免不了有一些补丁和缝线,还有,酒味。我仍然记得有一天夜里他回来的时候,他正喝着一坛女儿红。显然,师父喝酒喝得太潇洒,忘了他腋下衣服还有一个大窟窿的事情。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呢!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日,但,冷却是格外的冷。如果真的能呵气成冰,那我第一个就先呵出一把刀,宰了那个把所有买卖都交给我,跑去喝羊rou汤的人,也就是我的师父。明明知道我最喜欢喝羊rou汤了,却偏偏今天让我出门去“收货”!哼!

    呵了几口热气在手上,我拿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是我这次要杀的人,人长得一般般,名字一般般,叫做步封。好在这次的生意没什么特殊要求,那就老样子,快剑去首不留头。

    然而,这一次,我有些失手了。之所以说是有些,是因为我人是杀了,但我受的伤也很重,而且后面还有很多人追来。看来,羊rou汤我恐怕是喝不成了。

    “扑通”一声,我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冷,真的好冷。可笑的是,这个时候,我居然想起了我那个不知道在哪儿喝着羊rou汤的师父。

    师父啊,师父,如果我还能见到你,我一定要在你的羊rou汤里狠狠加上一碗大理国的辣椒。

    下一刻,我阖了眼,睡去。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正在摸我的脸。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也敢摸我的脸!”怒骂一声,我顺手给了他一巴掌。一个巴掌下去的后果就是他的半张脸变得绯红,和另外半张的白白净净泾渭分明,一张“阴阳脸”。

    “这位姑娘您的火气着实大了些,连我这个把你从冰窟窿里钓出来的恩公也要打……”

    也真是奇怪,打了他,也不恼。顶着一张“阴阳脸”,笑嘻嘻地从身后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粥是红豆粥,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吃甜食,吃那么多,牙疼,还不顶饿。但,我是饿急了,像喝酒一样把粥往自己的喉咙里灌。

    阴阳脸似乎被我这举动吓着了,连声说道,“慢点吃,慢点吃,我又不同你抢。”

    好吧,这粥确实有些烫,那我就耐心等等。摸着青瓷小碗,丝丝烫意隔着瓷片穿透过来刺着我的右手的几个指尖。

    “诶!你说你是从冰窟窿里把我钓上来的?还有我睡了几天了,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为什么会跑去冰窟窿那边钓鱼?”

    我问一句,喝一口粥,他也答一句,倒也老实得很。“我叫康良,我和一个老仆出门四处游览,在这七星河附近暂时歇脚,我和老仆打算从冰窟窿里捞几条鱼烤的时候,发现了你,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这位姑娘。”

    三天三夜!糟了,臭老头的羊rou汤肯定也早喝完了。粥不等喝完,我已经急急奔了出去。

    “你还知道回来啊!不就没让你喝上羊rou汤嘛……”我回来的时候,师父还窝在客栈的被窝里,睡眼惺忪,一身酒气。但他见到我,立刻酒醒了。

    按他的话来讲,他完全没认出来我是他的徒弟十三,哪怕我和他东奔西跑了十多年。如果不是因为额上那个以前留下的疤,他完全不能接受我是他的徒弟这个事实。以前,为了行动方便,所以他将我扮作一个男人,后来又因为额上多了疤,所以干脆将疤上刺了蛇纹刺青来掩盖疤痕,平常我又时常带上蒙面,防止仇家认出来。可现在呢?我浑身上下,除了蛇纹刺青没变,衣服,头发通通不一样了。一身粉缎绒衣,外面还穿了一件纯白不带一丝杂色的曳地狐裘。一改往日的高马尾,一瀑黑发被编成三股辫子,缠在脑后。

    我没有瞒师父,告诉了他康良的事情。师父没觉得惊讶,也没有很平淡,只是说,我们是杀手。

    师父让我去杀了康良,提头来见。

    等我再赶到七星河的时候,万幸,他还在那儿,奇怪,我问什么要说万幸?

    他在河边生了一堆火,正和一个老者在烤鱼。

    我突然有些下不去手,他救了我的命,我却要因为师父的一句话而杀了他。很奇怪不是吗?

    “你穿女装的样子很好看,为什么还要穿男装?对了,刚烤好的鱼,一起来吃吧!”

    “我要杀了你,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脸。”

    “我知道你是杀手……”康良放下鱼,右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这样子,好似是等着我来杀他一样。

    双刀破风,直冲其要害。却在离他只有三寸的地方,被他轻巧躲开了。我扑了空,冷不防被他一把拖进怀里。“十三是吗?我在城门口看到了通缉你的告示,画告示的人将你画得一点都不好看。不如让我帮你画张像,如何?”“哼!油嘴滑舌!”又是一个巴掌,这次打在另半张脸上,他又成了“阴阳脸”了。

    我逃了回去,没错,是逃,我觉得我应该不是康良的对手。半路上,我随手取了一个路人的头,趁着夜色,也不需遮掩,就这样血淋淋地带回去,又血淋淋的甩在师父面前,有些已经冻住了的血冰碴迸溅在他的女儿红里。师父看了一眼人头,什么都没说,将剩下的女儿红一股脑的都灌进嘴里,末了,抹了抹嘴,看着我,道:“今夜就动身离开,城里现在都是抓你的告示。”

    既然是走,那就静悄悄的走,我和师父半夜就从最险的崖上遛下去。虽然是杀手,但我却恐高。这也是我为什么,轻功不好,被之前那伙人追得那么狼狈还掉到冰窟窿里还遇上了康良的原因。康良,我突然又想起了他,这次给他的这巴掌是不是重了些?

    “哈哈,你今儿怎么出息了?往日让你爬个树可都是大呼小叫的。”师父稳稳接住我,问到。“臭老头,下次再有这样的生意,你去,我不干了!连口汤渣都没尝到!”“哈哈哈哈,好好好,为师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接下来几个月,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附近,好像,这次,生意挑的太不好了,一个步封,让我们两个居然被方圆百里都通缉了。躲吧,也只能躲了。

    说来也巧,那个康良,我每次出去找点猎物的时候,都能碰见他。这算不算缘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好像有点喜欢他了。

    一夜,我骗师父说我去看看白日里布的陷阱,有没有猎物,就这样又跑出来见康良。

    “好酒啊,好酒,月亮也好美。”

    “是啊,空中月皎皎,但不如十三你美。”

    我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了,又或是不知怎的想起了师父,一边打着嗝一边啰嗦起来。“哎,阿良,你不知道,我师父肯定是因为自己没有个好名字,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还骗我说这是好名字,呃……他自己呢?还叫什么明月,一点也不威风!明明我们两个的名字该换过来才是!呃!”

    “明月,好名字……”

    喝多了酒的我,待到第二天酒醒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师父和康良在互相看着对方。这情形好像不大对劲。

    果然,下一刻,两人就这样打起来了。我突然间知道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比如说,我师父明月,十多年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杀了步封一门上下三百五十九口,但从那时起就销声匿迹了。比如说,康良他骗了我,其实他不叫康良,他的名字叫做步封。

    高手之间的对决,大抵如此,不需要第三人来干预,所以我被师父定了xue道,留在屋里,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经有了能冲开xue道的本事。

    林子里,遍地皆是被砍断的残枝败木,剑痕刀痕,看得我心悸阵阵,我好怕师父他死,又好怕康良他死。

    “你师父他已经死了!”衣服残破不堪的康良从我身后冒出来,他的剑冷不防地戳穿了我的躯体,不过,大概是他疲惫不堪了吧,伤我竟不是要害。“我不是康良,我是步封,名门正派怎么可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是啊,康良是康良,步封是步封,我爱的是请我吃烤鱼的康良,不是杀了我师父的步封。贴臂小刀,被我一下子戳进他的小腹,他抽离了他的剑,向后连连退去,我闷哼了一声,从马尾里摸出几枚不起眼的骨钉,果断的打在他的双眼和喉咙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和失明,又不能叫唤,我眼睁睁看着他直接栽进我为了抓猎物而布的深坑陷阱里,里面,或许应该还有些猎物诱饵,是生是死,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深秋时节,路过一家私塾的我,正好听见教书先生在讲这句。天凉了,我也好久没喝到羊rou汤了。

    随便找了间羊汤铺子坐下来,我要了一碗羊rou汤,还有一碗大理国的辣椒。

    店主显然被我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到了,一碗辣椒都倒下去,边哭边吃,鼻涕眼泪一起流,这算什么事儿啊……

    突然,有人一把从我手里抢过了羊rou汤,咕咚咕咚喝着,这等潇洒豪迈,好像在哪儿见过。

    “哈哈,十三,你怎么知道师父好这口,爽,太爽了,小二,再来两盘儿羊rou!”

    “臭老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正当我捏着师父的脸看上看下的时候,耳朵,不偏不倚,听见了别人说的关于步封的事情。

    “哥几个听说了吗?那个步封居然死在一个陷阱里了,不巧那陷阱里有一只饿了几天的狼啊,哎呦呦,啃的那叫一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