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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二十一章 是你打伤,我的

    英杰辗转反侧,步远未曾合眼,宁儿凭窗久坐,这一夜依旧宁静,却难以入睡。

    这一夜,宁静的月色星光下,关外的戈壁上,也注定不眠。

    羽箭的尖锐破空声、刀盾的沉闷撞击声、槊锋与重剑交错的摩擦声、低沉的痛哼、愤怒的咒骂、金属刺穿甲衣、破入筋rou、斩断骨头、喷洒鲜血的种种声音……

    所有的声音杂乱汇集在一起,渐渐震麻了人的意识,只剩下嗡嗡的耳鸣之声。反而比无声的夜晚更静、更漫长。

    驮马跑不快,石重永带着最后十几个弟兄,用仅有的二十余匹军马拼死突围出来。

    若是正常的马贼,早在前三轮冲寨受挫时就该失了锐气。此时更会收手,打扫战场搬运货物快速撤离。可黑袍们似乎并不打算留下活口,还是分出了百骑死追不放。

    一匹马倒地,就换一匹,再一匹马倒下,就两人共乘一骑。

    跑了四十余里,石重永回头看了眼身后,那群黑袍骑兵追得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如同狼群耐心地驱赶马羊。

    眼中满布的血丝又多了几道,他心知这是要消耗光自己这边最后的力量,再以最小代价全数歼灭。

    虽然知道,却毫无办法。

    他竖拳为令,所有人勒缰下马。他拍了拍马股,让马儿自去逃生,其他人默默跟着照做。

    只听他声音沙哑,面无表情地说道:“都把气喘匀了,最后这点力气,杀一个算一个。原地结阵!”

    “诺!”

    声音并不洪亮却格外整齐,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像随时会倒下,又都站立得格外笔挺。

    从围攻对防守,到突围和追击,这场黑袍和甲胄之间不死不休的战斗,不知已持续了多久。

    总爱眨着眼睛耍贫嘴的魏老五,一说讨媳妇儿就憨笑的贺柏年,盼着卸甲后帮着带孙子的老赵……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艰难呼吸着最后几口气,再多看一眼东方的天边,不管多么不甘,终变成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东边,是再也看不到的朝阳,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此时,石重永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人,小旗官也只余裘八一个。

    几人背靠着背,围成一个小圈,小圈外隔着二十步距离,黑袍骑兵胯下的战马暴躁地蹬踏着地面,从鼻孔喷出一股股热气,又围成一个大圈。

    黑袍骑兵们稳坐马背,冷冷看着最后的猎物,一匹黑马排众踱出,马上骑手黑巾外露出一双眼睛,左眼眼仁有一块白斑,显得尤为阴翳。

    这是领头的,石重永记得,突围时老赵就是死在这人的重剑之下。自己也与这人拼过几记,剑法实用狠辣,即使单打独斗他也不敢轻言取胜。

    他强压下心中滔天怒恨,调匀了呼吸,计算着距离,脑中快速闪过各种画面,却没有一种杀死那头领给老赵报仇、给自己陪葬的可能。

    随即他屏除一切杂念,浑忘了一身的外伤内伤,发力一震槊杆,槊锋震颤,发出嗡嗡铮鸣。于此同时,那首领竖起一掌,五指并拢向下一挥。果然!是军中的号令手势。

    最后的死战一触即发。

    “呜——轰!”

    一团火挟着狂风,拖着长长的焰尾从天而降,砸入正要催马冲锋的黑袍骑兵之中,发出一声爆响!

    火星四溅下,四周战马受惊,人立而起,骑手死命控制着马匹纷纷避开。

    再看那爆炸的中心,被砸中的那名骑兵连人带马倒下,一支焦黑的铁箭将那名骑兵连同胯下的战马一并洞穿,铁箭犹自熊熊燃烧,空气里弥漫出一股如同烧焦羽毛的气味。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接连不断的“呜、呜”破空之声传来,仰头望去,一团又一团火焰在夜空中燃起,再划出一道道弧线,迅疾有如流星砸落。

    百余骑黑袍们大声呼喝,仓皇躲避着,但那火焰流星来得太快,还不及拨转马头,火焰就接连砸落在人马之中,每一团火焰砸下,都发出一声轰然爆响,都有一人一马被洞穿倒地,都有无数的火星四溅。

    马嘶人吼不绝,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石重永握拳打出手势让弟兄们不要妄动,他也仰头看着,火箭看似凌乱,却并非无的放矢。他在心中默数,三、四、五……十、十一、十二。到破空和轰鸣声停止,一共有十二支火箭。

    火箭的落点都在黑袍骑兵之中,虽有先有后,却最终均匀分布在十二个方位,地上十二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恰好在自己身周二十步外围成了一圈火墙。

    他再顺着先前火箭在夜空中开始燃烧的方向看过去,夜空里自然什么都没有。

    目光下落,二里外的一个小土坡上,先前驱走的马儿似乎都立在那里,马匹前方,还立着两个小小的人影,却看不清装扮面目。

    夜色中只能分辩得清,其中一人红衣胜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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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混乱后,黑袍骑兵不敢聚拢,但也没有再惊慌逃窜,而是在首领的周围纵马游走,显出堪比军中精锐的素质。

    首领眼里的白斑冰寒阴冷,打了几个手势。大约五十骑以松散的队形朝二里外的土坡冲刺,留在原地的还有约三十骑,足够压得石重永一干人不敢妄动。

    二里地,马速只需要三十个呼吸就能冲到,箭手哪怕还能保持之前的射速,也至少有二十骑能够近身。更何况,骑兵在有意防备的情况下,一箭一人射中要害的难度也更大。

    这边,两百多只马蹄翻飞,铁掌践踏地面的声音足以让任何迎面之人闻之丧胆。

    土坡上,红裙女子甚至还有闲暇懒洋洋地叹息:“唉……怎就不知道逃跑。”

    她嘴角一勾,一只手举起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铁胎大弓,另一只手从身旁地上的箭袋里抽出三支黝黑的铁箭,夹在指缝中,搭在弦上。

    只见她毫不费力地一拉弓弦,整张大弓犹如满月,下一瞬弓弦震颤,三支铁箭已经消失在黑夜里,只留下一串尖啸之声。

    箭簇高速旋转,上面不知涂抹了什么东西,与空气摩擦出火星,在红裙女子三十步外,“嘭、嘭、嘭”燃烧成三团焦红火焰,依旧拖着灿烂的焰尾,只是比之前从空中坠落的火团威势要小些。

    但诡异的是,高速旋转燃烧的火箭在空中划过,留下的尾迹竟是三条微弯的弧线。

    这个距离,刚冲刺一段的黑袍骑手还看不清那红衣人的动作。只是听到恐怖尖啸声的同时,见到前方的黑暗里凭空燃起三团火焰。

    所有的骑手以同样的动作俯身闪避,“噗噗噗”三声几乎同时发出,火焰又在黑暗里消末,冲在最前的十余骑平安无事,反而身后三骑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连人带马在坚硬的土石地面上重摔翻滚。

    倒下的战马胸口,连同骑手的胸腹上,留下焦臭的空洞,眼看不活了。穿透而过的铁箭,已不再有足够威力威胁到更后面的人马,斜斜再飞出一段距离,坠落在戈壁上。

    即使如此,这杀伤力穿透力,已经堪比军中需要三人一起上弦的机弩。三箭齐发、高速旋转、带有火焰,还能在空中拐弯的惊人箭术!绕过前排射中间,毫无疑问,那红衣人是要将所有冲锋的骑手全歼。

    但明知如此,黑袍首领也没有发出撤退命令,停下或回头也是死,已经开始冲锋的骑兵,和离弦的箭没什么区别,只能向前。

    其余的黑袍骑手也明白这个道理,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倒下的同伴,只保持着马速和俯身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土坡,一双双眼里带着浓烈的杀意。

    可身后倒地翻滚、人嚎马嘶的声音还未彻底消失,在他们耳边又传来一串尖啸,眼中又有三团火星燃起……

    红裙女子看也不看远处中箭坠马的黑袍骑兵,一只手举着巨大铁弓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则不断重复着取箭、搭箭、引弦、松弦。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连贯不停,丝毫不见疲倦吃力,一点不像是在收割生命,看久了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像是弹琴一般的优雅错觉。

    而在她和黑袍骑手之间的那一片黑夜里,则成了铁箭破空、火焰明灭、人仰马翻、血rou砂石四溅的黄泉路。

    仅仅不到二十个呼吸,就只剩一人一骑还在奔跑了,他是一开始就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他始终没有回头,但身后已经没有马蹄声了,若他此时回头去看,能看到身后洒了一路的人马血rou,状如地狱。

    他没有想过,为何自己始终冲在最前,却偏偏活到了最后;他也没有想,为何那土坡上的红衣女人不再射他一箭;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眼里只有疯狂的杀意。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他刀已出鞘,长长的马刀平举,快了,那个女人的脸也看得清了,你尽管笑吧,这就砍下你的头颅。

    忽然,一个精赤着上身的男人出现在他马前,个头矮小,瘦得跟山羊似的。

    他想都没想,一提缰绳就撞了过去。眨眼间,高大健壮的马,挟着冲锋到速度极限的威压,和瘦弱矮小的男人相撞。

    男人纹丝不动,如同一块岩石。

    马匹痛嘶和骨骼碎裂的声音中,马上黑袍骑士被惯性抛飞,砸在沙地上又滑行了近十步才停下。

    马刀早脱手,他一双rou掌血rou模糊,脸上的皮也被砂石磨掉了一大片,勉强抬起头,只看见那女人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子,“就你心善,老娘是恶人总行了吧。”

    女人一边抱怨着,红裙下黑色的皮靴抬起,靴底黑压压地朝他眼中落下……

    风卷着沙尘,无情地在人和马的尸体上拂过,短暂的冲锋后,戈壁上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二里外,黑骑首领怨毒的眼神再剜了一眼土坡上的红色人影,打出手势,带头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石重永扶着槊杆,勉强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

    他身旁,裘八也瘫软跌坐。裘八骂了一句什么,仰天嘶喊,听不出是哭还是笑。他的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又被扯破,渗出的血和着泪,沿着那道狰狞扭曲的伤疤,从脸颊一直留进了嘴角。

    【第一卷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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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苏弘量也睡不着。

    他在自己房里,借着月光看着挂在床头的一副画卷。

    画上一个淡妆粉裙,眼睛像黑宝石般闪亮的明媚少女,正对他回眸浅笑。

    他嘴角扬起,露出好看又狡黠的笑意,又换做一副痛苦的神色,从怀中颤颤微微地拿出一只瓷瓶,有气无力地对那画中的少女说道——

    “是,是你打伤,我的……这药,你,你喂我,我才,才肯吃。”

    他正演得起劲儿,门外树梢上突然有响动,也不知是夜莺还是蝙蝠。

    他吓了一跳,静静不动听了半晌,才又自嘲一笑,蹑手蹑脚地,把画卷轻轻收起,压回了床褥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