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 你也?
七年前,自甄氏走后,石重永便大病了一场,数月都不见好,又兼酗酒成瘾,饶是他底子健壮,也几乎成了废人。 好在有绣儿撑着家,照顾着石重永和两个孩子勉强度日。 某日,石重永宿醉醒来,见家中上下情景,如梦初醒,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孩子,在院中坐了很久。 小梦婕好久都没有跟父亲撒过娇了,此刻她却不敢乱动,只静静地靠在父亲怀里,听着父亲喃喃自语,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而后父亲又回屋与绣姨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到绣姨只是一味地摇头。 那天起,父亲再也没喝过酒。 绣姨却搬到街对面去住,虽然每天一早就会过来,忙到傍晚饭后才走,但小梦婕不懂,为何绣姨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他们住在一起。 五岁的小梦婕变得过份懂事,不哭不闹,白天做些她这个年纪本不该做的家务,晚上自己一个人睡。 有时父亲还会呆坐着,她便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 她自己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也不会去缠着父亲陪她玩耍,而是对着墙上的影子,学母亲的举手投足,学母亲说过的话,学着母亲偶尔兴起时跳过的舞…… 这样的日子,时间仿佛过的很慢,又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再后来,父亲告诉她,要调任去另一个地方,所以他们要卖了宅子搬去那个很远的小县城定居。 梦婕此时已经快要十二岁,父亲虽然没说太多,但她知道,父亲其实不会当官,娘走后就变得更不会了。和父亲同年的人都升迁了,而他却要平调去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接别人不愿意接的差事。 但梦婕很开心,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么多年,她越来越少出门,学堂也不愿意去,只是自己在家读书写字,也跟着绣娘学学手工。 是了,从八岁起,她突然管绣姨叫绣娘,虽然被父亲训斥,但难得见到绣姨开心,她便也不管,就只叫绣娘了。 小家伙那会儿才三岁,也跟着她“绣娘、绣娘”的叫,每次都能逗得绣娘笑红了脸。 当然,此去西州绣娘也还是跟他们一起。 她抱着母亲的灵牌,看着父亲和绣娘最后一遍检查行李装车,看着仿佛从没人住过空荡荡的屋子,看着院子里那个倔强的小家伙又痴痴地抬头望天。 她心里想着,母亲嘱托自己守着的都在,那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惊蛰出发,清明才到。西州的气候干燥,但春天的感觉更轻爽明朗。 新的地方果然更好,就连一向孤僻的小家伙,也是一来就交到了朋友,和隔壁步家的小子还有那个叫宁儿的小女娃儿整日混在一起不着家。 小家伙本来就喜欢装大人,现在外面有了朋友,更是神气,唤别的都假装听不见,连家里人都要叫“英杰”,才肯搭理。 绣娘一来就在归人坊街市里找了一家布坊,做了绣工,就住在布坊但也离家很近,而且可以领了活拿出来做,所以还像以前一样,多半时间是在家里的。 梦婕自己依然是很少出门,除了刚搬来的那日,她也再没在院子里跳过舞,更没在街上奔走过。 只是她却不知,即便如此,自己已在这归人坊甚至栖凤县小有名气。知道她的人,竟然比知道父亲的人怕还要多上几倍。 安顿下来不久,父亲就出公差了。新任转运司的差使总要往关外押运军需粮草什么的,父亲不在的时候,绣娘便来家里常住。 父亲这一趟出关,直到过了小暑才回来。晒黑了,一进门满头满脸的风尘,看上去虽然辛苦,但他笑起来却如这边的夏天般,硬气爽朗了许多。 梦婕给母亲的灵位换上父亲从关外带回来的大枣蜜瓜,看着小英杰缠着父亲讲一路上的风土人情,看着绣娘捧着父亲送的羊皮袄子又摸又闻。 她觉得很知足,可心里什么地方还是空空的,只有在独自一人跳舞的时候才能稍稍填满。 ————————————————————————————————————— 话说这一日,石重永去点卯,绣娘去布坊交活儿。梦婕闲来没事,又在自己屋里独自起舞。 小英杰不知什么时候也趴在窗户上看。 他个子矮,站在院子里,床沿上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姐,我觉得你跳舞比她们好看。” “比她们?她们是谁?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在家?”梦婕停下动作,轻吁了一口气问道。 “就是宁儿家里那些学舞的jiejie呗。今天宁儿说她娘不在家她要留下看家,步远又神神秘秘地说要什么单刀赴会,不让我去。”,小英杰百无聊赖地抱怨道。 梦婕才懒得理会小孩子的什么“单刀赴会”,倒是小英杰的前半句让她心中一动。 她听绣娘说起过,落樱馆算是栖凤县的一大招牌,落樱馆的简大家开馆教徒,在整个西州地界都是有名的。凤西府尹派人几次邀请落樱馆迁过去,连新馆的地方都选好了,只是简大家一直不肯。 “宁儿家?听你说过,是落樱馆吧?你去过宁儿家里,那你见过她母亲简大家吗?是什么样的人物?你见过她的舞吗?” “见过几次简姨,总是蒙着脸,没见过长什么样子,也没见她跳舞,她只是看着那些jiejie跳舞,指点几句。真的,那些jiejie跳舞我看过,比你差远了。” “又吹牛?” “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姐你跳舞的时候会发光,她们不会。” 童言无忌,却最真实。 梦婕被夸得有些耳根发烫,把发丝绕在耳后,轻叹道:“若是能跟着简大家学舞就好了。” 这句话,她是说给自己的。 谁知小英杰接口道:“简姨说可以。” “什么?” “我拜托宁儿帮问过她娘了,宁儿说,她娘说,‘让她来吧’。我说……” 小英杰还在按照他的习惯说着,却被jiejie打断—— “胡闹,你怎么能自作主张?今时不比往日,爹的俸禄刚够咱们家吃穿用度,再说,明年你就该上县学了,又要多一笔开支,咱家哪还有……,嗨,说了你也不懂。” 梦婕顾不上高兴,反而急红了脸。 小英杰被打断了话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管jiejie说什么,只自顾自接着说道: “我说,‘跟你娘学舞很贵吧?’,宁儿说,‘我娘脾气有点怪,有的人,给多少银子也不教,有的人分文不取也可以入馆学艺’。我说,‘你娘若是见过我姐跳的舞,一定不取分文’。宁儿说,‘那好,这个月十六我娘在,也不开馆授课,到时候你和你jiejie一起来。我带你们去见娘’,姐,今天是十五,明天就是十六了。” 一口气乱七八糟说了许多,他有点气儿喘不匀似的缓了缓,才接着道:“好了,我说完了。” 他抿住了嘴,一副办成了大事又故作轻松的样子看着jiejie。 “英杰……” “干嘛?” “看你又把衣服弄这么脏,脱下来,姐给你洗洗……哎,哎,你别站院子里脱衣服啊,大白天的。还脱,还脱!你给我进来。” 梦捷笑骂着,也不接小英杰从窗户丢进来的衣服,开门就把他拽进了屋里。 “以后不许在院子里脱衣服了啊。” “那有什么,大夏天的,男孩子都脱光了下河里玩水。” “你也?” “我没有,嫌水脏。好啦,姐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不行,非要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 梦婕边说就追着挠他痒,小英杰乐得咯咯直笑,笑声清脆悠扬,惊醒了夏日午后打盹的鸟儿,在院外的玉兰树上跟着起哄,响起一片欢啼…… ————————————————————————————————————— 两人正笑闹着没完没了,这时石重永点了卯回来,说县令要来家里做客,让梦婕去请绣姨来帮忙筹备。梦婕去店里找了绣娘回来,家里如临大敌一般,上下好一通紧张忙碌。 按说,石重永这个致果副尉虽是散官,却也和县令同是正七品,又是军职,本不该受人钳制。 但大焱为了休养生息,自静安三年起轻政减赋,到县这一级已经大大简化,军政不再独立。县令统管民生、治安、军防等各方面事务;而军部的转运司到县这一级,最高只设置副转运使,除了负责押送钱粮军需,不出公差时还兼了一部分原来县尉的职能。
可以理解为,人在路上的时候还是副转运使,归军部管;在县里的时候就变成县尉,要协助治安和缉拿盗匪逃犯,县尉可就只有九品了。 所以但凡武官有门路的,都不愿意去某个县当什么劳什子副转运使。虽是实缺,但大焱以武立国,武人哪受得了这鸟气? 石重永平调过来,实则是被贬了,而县令就是他如今实实在在的顶头上司。 见了面,自觉一些,要自称“下官”的。 至于县令这个七品地方官权柄过大?大焱还有品教制衡。 各教区的教会长老,除了教会本身传教、募资、赈灾济贫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监督地方官吏。七品县令对上没有品级的县教区长老,能做到不卑不亢的就算有骨气了。 石重永的功勋是战场上拿命搏来的,从来没有奉上巴结的习惯,当然,他也不会这些。 自打来了栖凤县,他依旧勤勤恳恳,只管办好自己份内的差事,从没主动跟县令套过近乎,教区长老更是见都没见过。 可今日点卯,县令竟然倒过来跟他攀谈结交,言语之间甚为热切,没说几句就变成了要认个门、以后方便常来往走动。 他怎好推辞,只能应了下来,接着县令又是一句“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了今日午后。他匆忙回家,一边忙着准备,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再不通人情世故,“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这贾县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第一卷第三章完】 ————————————————————————————————————— 步远今天可吃了大亏了。 号称栖凤县十岁以下无敌的步少侠,今日跟人一对一,竟然输得这么惨。 鼻青脸肿倒是小事,这面子丢大了啊,以后可还怎么混,怎么罩着英杰和宁儿呢。 也不知孙光鑫和丁雷那两个小子,从哪找来一个姓苏的生面孔,明明比自己还小一岁,也没自己高,没自己壮,却恁地厉害。 他一大早出去单刀赴会,不到午时就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老爹看他跟人打架输了,居然还奚落了他几句。 家里也呆不下去,他冷着脸说午饭不在家吃了,便摔门又出去。 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隔墙英杰和他jiejie说话的声音,他本来也没处去,便攀上了墙头。打算吼一嗓子,叫英杰出来陪自己解闷。 步远的脑袋刚露出墙头,就听见英杰的jiejie说道:“看你又把衣服弄这么脏,脱下来,姐给你洗洗……” 他觉得好笑,掩住了嘴巴望。 接着,只见步远的浓眉毛越挑越高,眼睛越瞪越大,掩嘴的手越捂越紧,真像见了鬼似的。 他此时的脸上青的青肿的肿,肤色本来又深,却仍然遮不住整张脸直到脖根都憋得的紫红。 片刻后,步远从墙头上滑落下来,蹲在墙根发起了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醒过神,原来是老爹出屋看到他还蹲在院子里,喊他吃午饭。 此时,才又听见隔壁似乎来了客人,大门口的方向正有人“石老弟”、“叨扰叨扰”……啰里八嗦地高声客套。 “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打架惹事,滚回来吃饭,老子欠你的!”,老爹依旧骂骂咧咧。 “噢” 步远出奇的没有顶嘴,闷闷应了一声往屋里走,连老爹都愣住了。 他却没注意这些,低着头走路,走着走着,噗嗤笑了,越笑越想笑,哪怕因为笑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呲牙咧嘴的,也还是止不住。 老爹看他笑得瘆人,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这小兔崽子,不是被人打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