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章 白马凉州
草原上某个平常的傍晚,萧品灵走完了自己挫折而又传奇的一生。数月前,笃信佛教的她便预言了自己的归天之日,于是儿子大贺可汗卜丹泽遵照她的心愿,分别往中都、凉州、越州派去了使者,陆陆续续,先是北辽的薛起向耶律楚和请命前来,而凉州的李睿琦在离开中原多年后也赶回见母亲最后一面,而越州的慧能法师则派来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怀让。 “劳大人这般年纪还亲自来我草原。”卜丹泽亲自迎接来自中都的薛起,他是北辽皇帝耶律楚和的心腹。 “我皇恨不能亲自前来,只能让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代他表为心意。”薛起很客气,但其实这次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前来的。 他不顾年迈也要前来草原,真实目的是拜访大贺太师于子非。这些年,他在当年军闻司遗留下的资料中逐渐寻找到更多关于当年景阳与中都明争暗战的线索,他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都知道,当年道己真人先在景阳拜访了李敬忠和江孜二人,相传二人只是把他当做一般的作法道长,于是他才去了北辽。然而,薛起回忆起沈铭最后对他的嘱托,只叫他盯住杜仁,却丝毫未提道己真人,而同样丝毫未提的还有道己真人在晏州境内收留的逃婚女子林婉,而有意思的是,这个女子偏偏来自景阳,而她的所有身世信息都有印证,且契合得完美,仿佛提前安排好一样。而在军闻司的资料里,薛起查到道己真人临行前曾在李敬忠府中秘密见过崔琰,当年沈铭的重要任务就是监视李敬忠等人,这个情况沈铭不会不知。然而沈铭仿佛忽视了道己真人和林婉,薛起相信,这不是大意,而是刻意。结合当年玄武军要北出营州,军闻司在北辽建立起数条情报线,这道己真人成功出走北辽并得到耶律洵的重用,此人很可能拥有双层身份,结合此后耶律洵暴毙和林从观遇刺,薛起大胆猜测,道己真人恐怕都牵扯其中,景阳需要此人杀掉耶律洵,而中都需要此人除掉林从观,而道己真人私下与崔琰接触,让沈铭起了疑心,又派了一个心腹暗探去北辽监视道己真人,此女子很可能就是林婉。于是他决意去拜访于子非,他知道,于子非必然知道这其中的诸多细节。 “人都死了,何必再去探求这背后的奥秘呢?”没想到,于子非并不愿意提起旧事。 “难道太师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的师父吗?”薛起并不知道于子非实际都知道这些事。 “真人不是一般的道士,他有野心也擅谋略,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总归曾为吾师。何况,在那个时候,天下又有几个好人呢?”于子非依然不愿多说。 “那林婉呢?”薛起继续追问,“你从来没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吗?” “婉儿师妹于我很重要,我并未觉得她有何异常,只是她曾经在我和师弟之间选择了师弟,让我很失望。我后悔我未能再努力一点,否则我们也许会幸福的。”于子非似乎又有些伤感。 “为什么呢?”薛起不断引导于子非,“若我的猜测不错,太师乃是犬牙狼军出身吧,她没有选择太师会不会是因为你的身份呢?” “哦?”于子非先是心头一惊,此人居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为什么当年师妹没有选择自己呢?难道当年师妹对自己有意真得只是自己的错觉?自己一辈子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我早年效力于军闻司,当年司里派了一个暗探到中都,此人很可能就是林婉,”薛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曾受命捎话给此女子,告知她其师兄为犬牙狼军出身的高手。若太师果真曾为犬牙狼军,那此暗探当为林婉无疑。” 听到这里,于子非终于承认自己早年作为耶律洵侍卫曾加入犬牙狼军接受训练。于是于子非从头讲起了这些故事,几乎印证了薛起的全部猜测。 当年,道己真人受命前往北辽就是意图搅乱北辽朝堂,而他带去的投名状就是协助北辽除掉林从观,这本是林从观与江孜共同出演的一出假戏,却不想江孜背叛了林从观,与匡浔、崔琰代表的文官势力合谋,将假戏做成了真局,从而真得刺杀了林从观,而后江孜接手了李敬忠的势力并继承了林从观的政治遗产,成为了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崔琰等人也成功阻止了林从观的改制。 想到这里,薛起不免有些胆寒,但他还是本能地顺着思路继续推理下去。 江孜上台后,虽然林从观的改制戛然而止,但还是继承了许多当时的措施,江孜生怕自己是下一个林从观,于是将沈铭赶出帝都,从而亲自掌管军闻司,而崔琰等人也就真得毫无办法。直到景元末年,澜江河贼纷起、海州盐商作乱,玄武军东出剿贼失利,天下大乱,于是崔琰等人携皇帝逃往湘州。回景阳后,准驸马张钧飞兵变诛杀江孜未果,仇灿带人在宫中逢人便杀,朱奎手下的雁翎军进而控制了景阳。李思恭身死,苏勇涯外逃,而崔琰等人却可以死里逃生,唯一解释得通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早已从朱奎那里得到消息并做了准备,作为回报,他们将支持朱奎建立新王朝。大概崔琰没有料到的就是,朱奎此人心狠手辣,竟然敢得罪天下读书人而杀了自己,“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大概说得就是崔琰这样的文官遇见朱奎这种**吧。 薛起微微闭上双眼,按照自己的推测,那过往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在匡浔于徽州建立江宁书院那天就已经注定。徽闵的士人早已自成一派,他们表面上是为天下事,实则无不为自己的利益考量,甚至关键时刻,可以出卖一个王朝。这实在可怕,薛起再也不敢去想。 薛起走后,于子非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不怪林婉欺骗了自己,也不后悔自己的坚持,她与他一样,都是被世俗剥夺了自由的人。这一生,他最骄傲的就是对婉儿深沉的爱,而他最幸运的也是遇见了婉儿,因为这份爱,他保持了那份纯真,也没有再卷入那场纷争。 自乌鞘岭一去多年后,一匹白马,一卷经书,张钧飞终于东出凉州。他的身份已是名满凉州的大学者,与当年的郭啸不相上下,陪在他身边的是剑客吕苏若。 “我们要在这里等她吗?”乌鞘岭前,张钧飞停了下来,吕苏若知道他是在等李睿琦。 “是的,我们相约在这里碰面。”此时的李睿琦已是西凉王妃,她与张钧飞以姐弟相称。 “再见她你不会遗憾吗?”吕苏若问张钧飞。 “有什么遗憾的呢?”张钧飞很坦然,“自当年她追我而来,她就已经不是曾经的李睿琦了,她要的我给不了她。我们终究只能是路人,这是命数。” “你也信命?”吕苏若笑起来。 “命也,是缘,亦是心,”张钧飞脸上挂着迷人的笑,这种笑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曾有过,“我年轻时候得过一场病,那场病之后,我就活在我为自己编织的虚幻的梦里。我寻找人生意义的过程,与其说是救世,不如说是自救。这些年,我逐渐明白,命不是人的主宰,而人也不需摆脱命,命即是现实,现实本就是命。” “你越来越会说了。”吕苏若忍不住捂起嘴来。 远处,一队骑兵保护着一驾马车前来,风骤然大起来,吹起军旗飘扬。张钧飞多年后终于再见李睿琦,只是他们彼此的内心已毫无波澜。 数月之后,张钧飞一行人终于来到草原,而恰好沈临风也赶到。 “先太后当年曾多次邀请家师北上讲佛,也一直自称以家师慧能为师,”沈临风得到了大贺可汗卜丹泽的礼遇,他非常高兴,“也相当于与在下同门了。” “替家母谢过诸位师父了。”卜丹泽俯首感谢。
沈临风此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草原上传佛。一日,沈临风开坛讲佛,草原上的人都慕名前来,想一睹著名的怀让禅师的风采。 “白马寺一别,不想真有重逢一天。”张钧飞隔着人群终于认出那人就是当年白马寺的方丈,于是当天晚上他便前往拜访。 “在下怀让,”沈临风把张钧飞请到帐内,“多年前我奉师父之名于白马寺等待张侍郎,不想与张侍郎居然还有机会重逢。” “幸得怀让师父点化,我方得悟,于凉州重新开始人生。”张钧飞十分动容。 “悟是自己的事,自来不是别人的功劳。我们佛家普度众生,也不是真得在解救世人。如吾师所言,人本就是人,不必认真去想如何做人,世也本为世,无须精心去刻意处世。”沈临风说道。 “是啊,我年轻时候,总想着去改变不公的世道,总想着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恨不得自己去做那个救世主,”张钧飞感慨,“后来却发现,自己真得太渺小,没有去改变天下贫苦大众的命,自己差一点落了个身首异处。” “我向来不谈佛门之外的事,但今日侍郎在此,我也就陪侍郎说几句,”说着,沈临风煮上一壶羊奶,“当年家父生前曾是景阳城内的高官,死后也是世人眼中的忠臣英烈,唯家母不以为然,生怕我走父亲老路,于是引我入佛门。于我而言,救世遥不可及,度人才最现实。” “所以,世间的人本无需解救,救世主也是救不了世的。相反,如若天下人都习惯了等待救世主的降临,抑或天下人都以救世为理想,甚至会适得其反。”张钧飞感慨不已。 “所以当李继存真得想解救天下人时,结局只能是死亡。”沈临风感慨。 “所以没有人真得会万万岁,能留存下的只是世道人心,”张钧飞接过话,“无论是匡浔、郭啸的儒学,还是覃阳子、风海的法家,抑或李敬忠、道同真人的道法,也包括翠海浮叶的墨家和贵师的禅宗,都只是处世的一种方式,人们在意的只是怎样能让他们快乐、幸福地活着,而这需要去问那些生活在大地上的普通人。所以,首先就不能去做救世主,而是成为普通人,所谓顺应天道不过如此。” “当年西去之后以为侍郎从此遁世,没想到依然还是在世的。”沈临风笑起来,二人以奶为酒。 “怀让师父说笑了,如若以遁世为目标,那必然四方皆不可居,毕竟遁世之人无定无静,那净土岂不千里迢迢?”张钧飞端起羊奶,一股膻味扑鼻而来。 “确实,心静之人,所居皆为净土。看来,侍郎确实得救了,悟得真经了。”沈临风与张钧飞再次干起杯来。 “师父在此,我不敢言真经。”张钧飞打趣道。 “哈哈哈,”沈临风回道,“你是假的张钧飞,修不了真经!” “以后如何打算?”张钧飞问。 “讲佛,把吾师所创南派禅宗发扬光大,”沈临风瞅了他一眼,“你呢?” “回凉州,继续讲学。”张钧飞回答。 “讲什么?”沈临风追问。 “自救!”他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多年后,张钧飞终于明白,自己终究做不了救世主,而这世上也真得不需要救世主,真正需要的是每个人的自省自悟自得自救,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都要做自己的救世主。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经,有的只是那千万颗跳动着的心,心之所在便是天下,这世上更没有那理想中的太平盛世,有的只是那实实在在的当下,柴米油盐和人间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