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轻君王的野心
沈铭原本只是河州栗阳郡会宁县的知县。景元初年,当今圣上即位,作为皇帝心腹的李沅因而成为安都府都护兼御前司侍卫,其与沈铭为旧识,而皇帝也一向欣赏沈铭之才,便招其进入安都府协助李沅。 其实,沈铭在河州当地早已小有名气,他年少时即有过目能诵之质,后考入河州官办府学学习,其文章不仅言辞华美,且立意之深也远超常人。同时,沈铭又好习武,他极度爱剑,内心始终有一股侠骨之气和报国之情,甚至早年想做一名侠客。但沈铭之所以在栗阳郡小有名气并非其能文能武,而是因为其断案能力非常强,擅长分析,而又心思缜密、精于推理、善于组织,这也是后来李沅向新君推荐他掌管军闻司的重要原因。 他与李沅被带进殿内,年轻的皇帝背对着众人,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舆图。沈铭走近,方才发现,那幅舆图绘制的是几十年前的帝国疆土,从东海到西疆。 “沈爱卿,快来,”看见沈铭进来之后,皇帝突然转过身来,“你数月前曾去过晏州,一定可知边地将士求战之心的迫切,快给诸位爱卿讲一讲。” 皇上此言不假,沈铭大概三个月之前的确亲自赴晏州办差,这是一次绝密任务,关系巨大,本不应该透露半分。对于军闻司的人而言,保守行踪、守口如瓶,是铁一样的纪律。但今日,皇帝亲自发话令其不守纪律,他也只好和盘托出,只是,他还是略感不安地瞅了一眼林从观。 “营州百姓苦北辽久矣,我在晏州之时,遇见很多营州流民拖家带口穿过雁荡山脉逃回中原,而晏州也饱受北辽人sao扰,每逢北辽骑兵南下,经常一年的收成尽数被劫掠,”沈铭接着说,“但是因为由雁荡山脉阻隔,整体而言,我军并不落下风。倒是营州一地,易攻难守,即使我军收复营州,日后经营也不容易。” “沈大人所言极是,”沈铭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严的李敬忠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十万大军,这一路吃吃喝喝需要耗费多少粮草!而且此战胜负未知,一旦损兵折将,皇威何在?” 李敬忠说完,礼部尚书崔琰、刑部尚书裴庆余、吏部尚书王之孚立即附和,倒是和此次出兵利益最为相关的兵部尚书李思恭、工部尚书吕揽、户部尚书苏勇涯全部低着头,完全没有领会年轻皇帝宵禁前召开此次御前会议的意图。 “李相所言差矣,”林从观站了出来,小踱着步,“我朝开国之初便分天下为十六州。百年来,西州经略西疆,营州连接东陆,云州掌控草原,天下安定,四海承平。然而嘉中以来,西州屡遭吐蕃袭扰,如今已失去联系,营州为契丹人窃据,导致东蕃渤海国来我朝朝贡居然要绕走海路!我泱泱大国,苦于契丹小贼,是为耻辱。如今,我玄武军兵强马壮,又有精锐的西北边军配合,足以与之一战,皇上如今有光复营州之雄心,而北辽朝堂又忙于争权夺势,天时地利人和,此等良机千载难逢。” “臣不才,但也赞同林相出兵之轮,”虽然一直致力于收复西州,但今日林从观的一席话反倒激起了郭庞的斗志,他难掩内心建功沙场的渴望,“而且以我经略西北的经验,此战若成,足以有效震慑四境之敌。近来,我听闻草原的柔然人在北辽支持下蠢蠢欲动,几次sao扰我陶海城。此时出兵收复营州,不仅可以兴士气,更可以保北境平安。” 沈铭这才明白方才为何圣上要问自己,想来是李敬忠和林从观二人意见不一。其实,沈铭对于出兵营州还是很有信心的,帝国十年未有大的战事,粮草充足,尤其是从西北调回郭庞,精兵强将足以平定东陆。只是正如他对郭庞说得那句话,帝国之危不在外而在内。 嘉中之乱后,有功之臣多数受封地方,导致地方势力尾大不掉,时至今日,诸如安州李淄坐、汴郡朱奎以及宴州刘锦辉,名为帝国戍边大员,却也是半割据状态。而朝中多有党争,宦官专权。就如今日,表面谏言出兵,实则各自都有自己的算盘。而近年来,土地兼并日剧,流民问题日益突出,如不及时处理,早晚必有民变。 “龙武将军,我一向认为你是难得的将才,本次征讨计划也由你担任主帅,”年轻的皇帝突然话锋一转,“不知程将军意欲如何?” 沈铭从皇帝的话里听到了急迫,程思楚能带十万玄武军,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但有郭庞在,恐怕这难得的将才实在有些勉强。沈铭嗅到,皇帝这突然的褒扬是一种拉拢之术,想必程思楚作为李敬忠的亲信,其意见应该和李敬忠一致。让程思楚带兵出征,一来以功名成就引诱程思楚,二来让李敬忠安心把兵权交出,毕竟是交给他的心腹,而非任何一个外人。 夜半时分,还是起了风。一丝凉意袭来,让殿内的人缓了缓神。江孜赶忙差人去关上窗户,而他取来一件披风并亲自披到年轻皇帝的肩上。 “龙武将军自然担得起重任,我深信不疑。但是如若出动玄武军进军海东,会不会导致对藩镇的控制削弱?”沈铭的担忧李敬忠自然也想得到,于是他抢在程思楚说话之前赶忙说出来,这个理由是最有说服力的了。 说完,李敬忠略显得意得望了望林从观。 “陛下即日即可派人前往晏州刘锦辉部,并令调安州、河州兵马以为策应,”林从观转过头来,单膝跪地,“我想,三州兵马效忠陛下的决心坚不可摧,定配合龙武将军扫平雁荡山北麓,收复营州。” 沈铭心中暗自叹服,林相怕是做了精心准备,或者这次出征就是他在背后鼓动年轻的皇帝。他突然想起来方才在侧殿,江孜话语间仿佛也提到了林从观,看来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想到这,沈铭似乎明白了一点。 “陛下,军闻司在北辽的组织运行良好,可以为此次行动提供情报支持。”沈铭一边说一边望向李沅。 “北辽新君即位不久,反对者蠢蠢欲动,这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李沅立马附和。 “臣等愿为收复营州肝脑涂地!”一直默而不语的兵、工、户部三位尚书见此情景,也立马表态。 “程爱卿,能否担当此次出征大任?”皇帝望着程思楚。 程思楚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偷偷瞄向李敬忠。李敬忠看见皇帝出征之心异常坚定,加之带兵之人是自己人,也就没有多说,便递给程思楚一个眼神。 “龙武将军,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就在这犹豫的片刻,皇帝突然抬高声调,“我再把郭将军调配给你,他在西北战功卓著,胡人闻其名都闻风丧胆。” 这场宵禁之前的御前会议终究还是达到了预想的结果。 “拜见林相,为朝廷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武侯在世,也不过如此。”在出宫之时,工部尚书吕揽拦住了林从观。 “吕大人,这次出征可要劳烦工部了,”林从观捋了捋胡须,笑着说,“吕大人,先帝在时,我每次来帝都公干,主动想与你唠上几句都不容易,看来尚书大人审时度势的能力确实超乎常人。” “左相说笑了,”吕揽没有被林从观这嘲讽之语激怒,反倒把脑袋凑近,低声说,“我与崔琰、裴庆余、王之孚那几人可不一样,自林相上任以来,我可从来都没有给林相暗中下绊子。”
林从观忍不住笑出了声,以至笑声引来周围人本能的回头,这一幕恰好被沈铭看在眼里。 沈铭与林从观的关系不能用好与不好来形容,他们并不亲密,但政见上却多有相似之处,至少他与林从观都认为,帝国已经到了必须变革的时候了。 林从观这个人有着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自从任盐铁转运使开始就一直盛传未来将入阁为相,因而那些年他一直被李敬忠压制,但他就可以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他表面从不主动结交朝臣,完全装作庸才一个。直到新君即位,众人方才发现,兵部尚书李思恭、户部尚书苏勇涯、镇西将军郭庞、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这些实力派人物都是林从观一派,而安州、晏州、海州三镇似乎对其也十分忌惮。其政治谋略之深,却非沈铭这般小人物可以媲美,沈铭必须承认,也许林从观有能力、也将会,成为未来十年帝国的掌舵人。 但另一方面,这个人做事决绝,甚至亲情友情,在目的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总而言之,是那种为了目标可以不惜一切的人,甚至,死亡都是无所谓的。如果江孜让沈铭感觉到的是威胁,那林从观则是那种敬重加惶恐。 “我想让林相牵线,邀郭庞将军来府中一聚,”吕揽终于在一阵寒暄之后转回正题,“我那小儿,自幼就想入行伍,可你也知道,他天生体弱多病,哪是那块料,几次都被我拦下。可谁想,他偏偏与我怄气,这两年不学无术,整日在酒楼与胡姬鬼混,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思来想去,还不如送他去边疆,不至于这么颓废。” “你是想让卿蒙侄儿想跟随郭将军一起出征?”林从观大概明白了吕揽的用意,看着年近七十的吕揽矗立在晚风中,林从观装作于心不忍,“也不用非要跟郭将军去前线,你老来得子也不容易,这征战总归危险。我倒提议,可以安排他去安都府做个门郎,也是穿武服、配刀剑的营生。” “那可好,那可好,”吕揽连忙拉起林从观的手,“那就要麻烦林相帮忙拖个关系了。” “好好,放心吧,”林从观连忙握紧吕揽的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老狐狸,”望着吕揽离去的背影,林从观恶狠狠地嘀咕,“堂堂工部尚书居然托人解决儿子的工作,甚是可笑。” “林相息怒,”林从观这时才发现,这个沈铭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然后轻声地说,“盗贼杀人不会是林相的主意吧?” “我做事,从来都讲究一个‘稳’字,铤而走险不是我的风格。”林从观没有回头。 “那是江公公?”沈铭皱紧眉头,他断然不会以为这是圣上的主意。 “这个不重要,”林从观转过身,退后几步,“是谁的主意不重要,办事的人是沈主事就可以了。月末,大军出征之际,李敬忠大寿之日,正是其人头落地之时,我觉得我不会看错沈主事的。” “为什么会觉得我值得信赖?”沈铭问道。 “我说我信赖你了吗?是小女清儿信任你,”林从观笑着说道,“要不我怎会由着她的性子让她一个女儿家外出呢?” 沈铭有些无言以对,他知道林从观意指三个月之前的那次晏州任务。 月上梢头,斜挂在乾宁宫高大的屋脊之上,几抹轻云伴在左右,风轻如水,静静流过景阳的仲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