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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疯

    宋晏宁有那么一瞬的清醒,抬眸望一眼对面的晁衡,心里慨叹他们原是一样的疯。

    谁会想到燕朝的将军和楚国的皇子有一日能在黑洞洞的御园里相对而坐,把酒问月呢?在这样寒凉的夜里,他们竟能达成魂灵投契。

    荒唐至极,但又尽显戚然。

    晁衡到没生出这样多的感叹来,他已然是能活一日便自在一日,这宫里闷得他要发疯,也就宋晏宁能和他说上两句,且这人也是被这深宫朝廷压的喘不上气,同病相怜,属实能聊到一起。

    一口酒下肚,晁衡觉着身体都舒展了些,脸也显露出一种红润气色来,但天色太暗,属实看不真切,以至于宋晏宁时常压着声音提醒他不要贪杯,免得一饱口福后就撒手归西。

    “你丢了命,我赔不起。”宋晏宁眨眨眼,酒气翻涌,让她眼前有些迷蒙。

    “你别咒我就好了。”晁衡应是添了些醉意,“我亲爹都说我命硬,死不了。”

    他懒散地斜歪着坐,末了竟又瘫软着身子向后倒去。宋晏宁的酒壶刚递到嘴边就被他倒地的动静一惊,忍不住伸腿踢了他一脚,“安生点,你命硬死不了,那也别祸害我。”

    晁衡应声抬起一颗脑袋看她,宋晏宁也斜歪着坐,一只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不见半点女子应有的修养体态,而这样的宋晏宁也叫晁衡新奇,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里,宋晏宁总是冷着脸,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又或是挺拔地立在空旷的原野上。他见过她舞枪杀人的英姿,也见过她默声不言的寥落,唯独没见过她此时此刻的模样,潇洒不羁,似要跳脱这深宫围墙的叛逆。

    他们原是一样的疯。

    他赌对了。

    酒气翻涌,他眼前迷蒙,可心中所愿于恍惚间实现,叫他一时露了笑意来,又恍惚间眼眶泛酸,他仰望着夜幕中闪耀的星河,他为之努力半生的光明磊落、高洁傲岸,于此时此刻忽然又远了一步,他终此一生要生存在谎言泥潭里,说到底,他舍不得这条命,而沾上皇家,他便永生做不到光明磊落。

    他是不能托付的人。

    可宋晏宁是。

    禁军巡逻到此处时,喝得有些飘飘然的女人仍旧能历史清醒,眼疾手快的将他拖到假山背阴处,两人一同窝在一个小角落里,她似乎是觉着他身上的浅色衣衫太过扎眼,拼尽全力地张开怀抱,用娇小的身躯包裹住他的,还勒令他将掉落出去的袖子赶紧收起来,塞进两个人相贴的身体间隙里。

    晁衡人都有些愣住,他属实没料想到,宋晏宁竟如此的……不拘小格。

    士兵们的脚步声沉闷得紧,似乎一脚一脚踩在人心口,没由来地叫人心慌,晁衡不敢动弹,连眼也不敢眨,只在幽深的夜色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看,她已然不似在宫外时的装扮,除了便于隐藏身形的黑衣外,她的长发已然挽成了髻,再不是他初次见她时,高高竖起的马尾模样,只是她垂落的长发仍旧会随着夜风轻轻扬起,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下颌与颈上的肌肤,有些痒。

    离得太近,呼吸似乎都交缠在一起,恍然一抬头,便是四目相对的境地。

    晁衡的心在乱跳,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禁军惊的,还是被她的长发撩的按耐不住,又或者,他看见了宋晏宁的眼睛,那平静如深潭的眼叫他忽然心慌。

    至今时今日,他仍旧没能看透宋晏宁眼睛里的一潭死水,他不明白她为何也会如此的“疯”。

    “宋晏宁,你……”

    口中的话在唇畔滚了三滚,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晁衡不知道该问点什么,问为什么她的眼睛平静如死水,还是问她过得好不好?

    想来,父母兄长皆死,她过得属实算不得好。

    宋晏宁已然松开了手,她斜斜坐回去,不曾理会晁衡的半句话,大抵是往来的禁军叫她恍然清醒,她不再伸手去够角落里的酒坛子,而是坐在原处歇了一会儿,随即便撑着地起身,应是要回长宁宫了。

    “还没恭喜你册封郡主,”晁衡仍坐在地上,“你这算是功成身退了?那楚国的百姓应是能松口气。”

    宋晏宁回头瞥他,轻笑道:“小王爷高兴早了,燕朝没了我照样能打的你们楚国节节败退。”她回身走出去两步,“等我嫁了人再高兴也不迟,那坛子醉仙就当赠给小王爷的喜酒了。”

    她大步往夜色中走去,身影寥落,一如往昔,晁衡听不出她话中的洒脱,于她而言册封嫁人根本不是功成身退,分明是兔死狗烹。

    他忽然就替她生出了些许可惜来,也甚至想,若有朝一日他当得楚国皇帝,必得御驾亲征,一雪前耻,到时候他就在阵前点名叫宋晏宁出来迎战,好让扶樾晓得,她宋晏宁就是燕朝的利刃,除她之外谁都不行。

    可惜了,纵使心中高楼万丈起,不过一点空想罢了,若他能做楚国的皇帝,那宋晏宁就活不到他御驾亲征的那一日。

    他必须仰仗宋晏宁,才有机会离开这所囚笼。

    彼时寒凉秋日已近尾声,上京的冬天将至,皇宫里的奴婢已然换了棉衣,预备着捱过北国寒冬,等待春日来临。

    宋晏宁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长宁宫,带着满身的寒气与酒意闪身进了自己的寝殿,一路上的风吹得酒劲上涌,她有些昏沉,可却十分明白自己今晚做了些什么。

    她当真是昏了头,昏到和晁衡厮混在一起。

    就该把她扔进御园的湖里,好生清醒一番才是。

    长宁宫里已然点上了银骨炭,温暖如春的寝殿里,时常能望见宋晏宁呆坐在桌前,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而远在偏僻宫室的晁衡却觉着,自己大抵是熬不过这冬日了,只能在寒冷如冰窖的春熙阁里,渐渐冻成一具死尸。

    燕朝的人最会折磨人,他们不管不顾地将晁衡与齐颂丢在这空旷的宫室里,大抵是觉着晾他们也逃不出去,于是至今连个守卫都没有,晁衡自然也不认为凭着他与齐颂能好生生地从这宫墙逃脱,他们只盼望能来个人管一管他们,免得就这样在这偏僻的角落里,荒唐无奈的死去。

    齐颂瞧着晁衡苍白的脸,十五岁的少年急得险些哭出来,“王爷,奴才今晚就去御园等宋将军,求她送些过冬的物什来。”

    晁衡手里握着那仅剩酒瓶子的醉仙,似是想再尝上一口,好借着醇酒在冬日里暖一暖身骨,可惜了,他如今只能记起当日醒过来时身上的酒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豪门大户,顿顿喝着美酒,其实是暴殄天物,好东西没进嘴里,反而便宜身上的皮rou了。

    他叹息一声,不知是在可惜酒,还是长久见不到的人,“别去了,她已然好些日子没去御园了。”

    如今的平山郡主留在长宁宫,等待册封择婿,哪里能与他这阶下囚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