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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日落

    儿子又走了,他在打理好父亲在医院的事后,探望了眼病床上的他,就匆匆启程返回自己工作所在的城市了。吴宇宁不怪他,他知道他不能让儿子在自己和工作之间两边为难,临走时他还特意嘱托儿子:

    没关系的,我这病没多大事,老了就病多,很正常的。我在这边好得很,吃得饱,穿得暖,无需你担心牵挂。你在那边安心上班赚钱,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也别管我,家里还有一大家子需要你养糊……

    他也想儿子能多陪他一会儿,但是不能。儿子工作的地方距离这里几百公路,驱车一来一回就将近两天两夜的奔波。况且他所在公司的制度严格,一点人情味都不讲,员工若不按制度来办,饭碗便难保,如果不是高薪,他的儿子早就换了另一份工作。这次若不是吴宇宁有个大手术需要亲人签字,他也未必能在秋天时节见到他的儿子。

    被送进医院后的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半昏迷中,很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病,只是每每一激动就脑袋一沉,四肢无力,昏死过去,要不是在家被邻居发现,他估计现在早就已不在人间。

    想到这里,吴宇宁就有些小怨恨自己的邻居,他要不打急救,那么今天儿子回来就是为自己办丧礼,以后就不会再为自己的事而发愁,便可安安心心的工作。

    他把自己当成了儿子的累赘,也恨自己这副身体不争气,不挣钱不说,还要往外面掏钱。他同时也庆幸儿子来看自己的时候,自己是清醒,那时的他能装出一副无大碍的样子,好让他放心。

    他不知道的是,他再怎么装,他的那副憔悴样都无法完全隐藏。当儿子见着他时,看见父亲的那副病态,其实心中已猜出了个大概,只不过没有和父亲明说罢了。父亲不想让儿子知道他的病情,儿子也不想让父亲知道他的担心,他们互相欺骗着彼此,只因对方是自己所爱的人。

    他也想和他长呆一会儿,那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长大了,工作了,离家远了,与父亲渐行渐远,不是父亲的原因,也不是他的原因,是现实需要如此。父亲的病花费巨大,他必须保住现在的饭碗,拼命工作,这样他才有钱去医治父亲的病。妻与子是他的寄托,父亲亦是。

    对于妻与子,往后的日子有的是时间补偿,可父亲等不起了,他已日薄西山,随时可能离他而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医好父亲,让他活下去,以免到时候子欲养而亲不在,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有人劝他,老头子怕是不行了,离职回家陪他一段时间吧,免得最后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他也这样想过,而最后还是毅然决定继续工作,因为他询问过父亲的主治医生,病,是能治好的,不过需要花点时间。花点时间,讲白了,是需要更多的钱,他深知这一点,只得拼命工作,才能换取金钱,再用金钱延续父亲的生命,延续到他能有时间能好好陪他,能在澡堂替他搓澡,能在树下随他乘凉……就像父亲当初陪自己的一样……

    钱,花没了可以再挣;人,错过了不再拥有。

    可他始终不知道究竟自己何时会有空闲……

    临别时,他与父亲都在笑,都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伤感。父亲不希望他哭,父亲也不会自己哭,父亲自己是个男子汉,他更希望儿子也是个男子汉,这只会让他高兴,让他骄傲。关心、关怀,不必用话说,一个眼神彼此便可知晓。他们是父子,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可想好了,老公,我问过其他医院,做这个风险很大,你还要去借钱才能去给老爷子做这个手术,老爷这手术完后能不能挺下去,都是个问题。”

    “住口!”他呵止她,情绪稍许激动,引得旁人驻足围观,电话另一边的人,也被他这一声呵斥镇住,没敢继续往下说话。

    随后,他平静的说:“他是我爹,不是旁人,我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整个家吗?你要是怕和我担债,那就是…离了…你先带着儿子回娘家过吧。我没开玩笑,毕竟这是我自家的事,不好把你拖进去,等我把债还光了,你要还愿意回来再回来吧。”

    “你误会我了!我是把该提醒你的先提醒你。有债就有债,我与你夫妻一场,若不能患难与共,那还做什么夫妻。苦一点就苦一点,你先去打听一下做手术需要花多少,好歹让我做好个心理准备,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的!”

    儿子在外面与妻子互通着电话,吴宇宁躺在病床上默默听着。人老了,耳背了,他只听见了三个词:大手术,风险很大,离了;人老了,但不傻,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清楚这场手术对于儿子未来的影响。

    一旦同意做这个手术,也就意味着他的儿子未来可能要替他背上十几年的债务。一个将死之人还能花上那么多的钱,说来也是可笑。可能,吴宇宁打拼了一辈子的钱,还不够做一场手术的。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折磨儿子十几年,身为一个父亲,自己真的忍心害得孩子如此吗?吴宇宁内心反复询问自己。

    日落西山,秋叶飘零,他怕是度不过这个冬天。冬天,真是个属于老人的季节,今年的冬天,老天爷也该收自己走了。何必要垂死挣扎?生命本能的求生欲?也强不过对子女的爱意吧?不,两者还是没法比较,这只是一个高尚人的行为罢了。

    想着想着,他枯柴般的手慢慢摸到自己呼吸管上。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如此不争气,上午还能和儿子有说有笑,下午就进入了急救,又要让儿子担心了。为什么还能抢救回来啊,他不解。死神真是不称职,收割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还如此费力。脱离了危险,又有什么用?躺在这里继续烧儿子的钱吗?

    没必要了,儿子能在自己入土之前看他的老父亲一眼就足矣。苟延残喘,害人害己。

    再见!现实的世界!

    吴宇宁正要拔掉自己的氧气罩时,却被一只手阻止。起初,他以为是医生,不过很快他就否认掉自己的想法。他能感觉到那只手很小,可力气却很大,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一个小孩?会在半夜进入医院?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宇宁,你就这么放弃了吗?”

    好熟悉的声音啊。吴宇宁都快忘记了这是谁的声音,谁会这么亲切的称呼自己为宇宁呢?谁会呢?哦,是凡兴呀,一个存在于遥远记忆中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我已经死了吗,这就是我入土前的幻觉?

    死前的回马灯为什么看见的会是他?关于凡兴的记忆,吴宇宁所剩无几,唯一记得的是,他是他的好朋友。人的记忆真是怪,说忘就忘。

    凡兴的手还能试到吴宇宁想拔呼吸管的力气,便依然卡在那里没有松手。

    “我知道你现在说不了话,不妨想想我说的话,你再做打算,如何?这样,你要认同我说的话,力气放小一些,不认同力气就放大一些,也好让我知道你所想。”

    “好,那你现在听我说——就算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为你孩子想想啊,你现在自己放弃了,你想你的孩子怎么想,有多难过吗?”

    听凡兴说完,吴宇宁想扯掉自己呼吸器的欲望更强了,力度也比之前翻了好几倍,甚至气得睁开了双眼,怒目相视凡兴。

    “得得得,你别这么激动,我收回刚才的那些话,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听他这样说,吴宇宁发力的手渐渐卸了力,但是眼睛依旧是怒目相视着,十分吓人。

    也对,毕竟,谁又喜欢自己濒死的那一刻,有个存在于自己过去记忆的沙茶来讥讽自己?

    你个沙茶,有什么事就直说,我都快死了,还来折磨我。做个人吧,求求你了!他想骂出来,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吐出那几个字。

    离我远点吧!让我安静安静!求求你个沙茶了!

    凡兴说那话目的是为了确认躺在病床上的吴宇宁是否还存在意识,从他那剧烈的反应来看,不仅有意识,还十分的清楚。

    濒死之人怎么可能会存在这么清醒的意识?

    “不用这么在意这个世界,这里只是个幻境。否则,你以为为什么你的意识现在能如此清晰?让你意识如此清晰的目的,只是幕后的家伙为了折磨你,消磨你的意志,重病濒死之人又怎么可能认知人世间的事?

    “你如果还不相信,问你两个问题: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你得的又是什么重病?”

    凡兴说到这里,吴宇宁的手还是不肯完全卸力,仍旧是死死拽着自己的氧气管。

    “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就对了,幻境有些记忆出现的很唐突,虽然有些真实,有些时间感,但很多细节都禁不起推敲,你不妨细细想想看。”

    过了好一会儿,吴宇宁的手依旧没有从自己的氧气管上离开。

    “你是自己三部分意识的最后一部分,带上你,我的朋友吴宇宁就能获救。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幻境中的儿子,舍不得幻境里记忆,可是现实世界在等你的人更多,虚假的终归是虚假的,离开之后一切便会消散。现在,相信我的存在,再次唤起生的渴望,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凡兴坐在他的床边平和的说着话,但吴宇宁依旧很执着,拽着氧气管的手迟迟不肯放手。

    “嗯~看来这个幻境对你影响不小,你还是这么死犟死犟,那就可别怪我了!”

    说完,凡兴不等吴宇宁自己拔起他的呼吸面罩,他就自己先替他拔了。

    他将呼吸面罩悬在吴宇宁面前,静静看着他大口喘了几口气,随后又为他盖上了面罩,然后又将面罩取下,又任他大口喘气,反复如此,折磨着吴宇宁。

    “我很抱歉对你这样做,但是为了让你认清幻境,我不得不如此。现在的你不原谅我,但现实世界的你会替你原谅我,对不住了。”

    凡兴没有看向他,他不忍看他如此,而是望向了窗外的夜景,但他手没有停下,吴宇宁必须与死亡亲密接触,才能听他的话。

    一瞬间,他的手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凡兴回头一看,正是躺在病床上的老吴宇宁。吴宇宁,将凡兴的手从自己面前挪开,顺带着他的呼吸器,此刻的他已经不再需要。

    “够了,我的伙伴。我知道这是个幻境,但是我在这里活了近一辈子,现实的世界不过十几年,最后我也活够了,也活累了,就让我这样在这个世界消亡吧。或许我在这里的记忆被篡改,可我不在意,因为幻境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又有何不一样的地方呢?现实可能更加魔幻,这里的不幸起码我都已经经历过了,我不可能再回去现实再去经历一遍未来真实的不幸,我的心已经够累了,它需要好好休息,死亡可能才是对它最好的解脱……我的朋友你知道吗?很累,被各种事压着的累……得不到解脱,看不到未来……

    “这里,是现实世界的缩影;我的一生,是现实世界大部分人的未来,终其一生,为钱奔波,与别人尔虞我诈,对自己自欺欺人,羡慕小时候呀,能有自己的空闲,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长大了,无穷无尽的压力,堆压在身上,喘不过来气,翻不过来身,还要虚情假意的去面对每一个人,违背了当初所学的一切,才知道,所有的所有不过都是个谎话,只有金钱不会欺骗自己,只有金钱才会爱着自己。我所能爱的,最多也只有我的亲人,陌生人,我只求他们不会再伤害于我。

    “呼,你看,多现实啊,一场大病,耗掉了我一生的积蓄,一场大病,让我的一生毫无意义。幻境,你说这是幻境没有错,但是幻境里也有他真实的一面,那就是我们要像个机器一样一辈子这样活着,我们不是人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你是知道的,在天堂的人,不会去俯视地狱里的人,他们只会认为他们是咎由自取,是活该如此,你懂吗?你所期望的大同盛世是可笑的,没有资本你什么都做不到。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你也什么都做不到。你只能将它存在于你的幻想之中,自己麻痹着自己,直到长大后,让现实教你做人。你问我一生的感悟是什么?我一生的感悟便是如此,累,真的累,但是在一瞬间解脱的时候又是真的轻松,你让我解脱吧,或者就让幻境将我的记忆再次重置吧,那种一瞬间放下所有执念的感觉是真的好,朋友,无需管我,谢谢你了,照顾好自己,不要再管我了。这是我说的,不再是吴宇宁的一个意识之言,而是他本人之言。”

    “那你,是打算继续在这里轮回,铁了心不愿跟我离开吗?可是,你现实的朋友,我又该如何与他交代?包括我自己,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自己交代。

    “会有大同盛世的,那是我们许多人的梦,我一个这样想,也会有其他人这样想的。我把他们聚在一起,共创大同,我想让你看着,我想让你看着我的成功,你跟我走吧,见证着未来我的一切,好吗?宇宁……”

    凡兴的话似在哀求,哀求吴宇宁回心转意。

    “我意已绝,就算你在下个轮回等我,我也会这么说。看透了人世间的黑暗,不想去真正经历,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我起码知道他是个幻境,心里还能有丝安慰,若在现实之中,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说我逃避现实,对,我厌恶现实,这里就是现实世界的倒影,他的肮脏,我能一览无余。让我就此安息吧……不要再扰我了……凡兴,我的朋友……”

    吴宇宁话说至此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他的这个意识体正在渐渐消散。凡兴急得想去抓他,却是怎么抓都抓不住。他不甘心就直接失败了…就这么结束了…他的朋友就这么没了…哈哈哈!哈哈啊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可找到你了,来自人间的蝼蚁,居然想坏我要事。准备好面对意识消亡了吗?蝼蚁!”

    他终究还是找来了,那个可恶的人工智能!一切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