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选择
27 大掌柜在欢腾鼎沸的人群里找到老持客,对着老持客的耳朵大声说:“兄弟,给你说个事!”老持客转过脸,对着大掌柜的耳朵问:“老哥,甚事?”大掌柜说:“吴老六走啦,村里没个领头人不行!咱得另推举个村长。”老持客说:“你在枕头岭不是就说了,让二柱来当嘛,大家都赞成,还推举啥来?”大掌柜说:“当时人不全,我也就自作主张那么一说,不能算准数。现在趁全村人都在这儿,让大家举手表决一下,把事情做圆满些!”老持客说:“行!这是给全村办大事来。” 老持客让世锁给他搭了个肩,爬到上一片麦地里,可着嗓子大声吆喝:“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现在开个会——”前面安静了,后面还在喧闹,东面刚静下来,西面又开了锅。大掌柜眼看着天黑了,再等一会,举手都看不见了,也搭肩爬了上去。大掌柜本来在全村就德高望重,今天在枕头岭率领众乡亲重返碾麦场,威望又提升了一大截。欢腾鼎沸的人们见大掌柜也站在上面打着手势喊叫,就像沸腾的开水锅下边把柴火抽走了,慢慢平静了下来。 老持客大声喊着:“吴老六,被日本人杀啦,咱得另选一个村长!我和大掌柜商量,推举让二柱当这个村长。现在,全村人都在这儿,大家举手表决一下!——同意的,就把手举起来!” 话音刚落,男女老少齐刷刷的都把手举起来了,许多人举着双手,孩子们怕看不见他们的手,急得蹦来个高高,大声喊叫,我也举手来着! 听到老持客叫唤,二柱将矛往堰根一拄,一个蹿跳跃到了上一片麦田。老持客说:“柱,你这个新村长,给全村人说几句话。”二柱嘿嘿嘿笑着说:“叔,我就不愿意当这个村长!”大掌柜说:“你看这娃,你不见全村人都拥护你吗!”二柱对大掌柜说:“大伯,这个村长我实实当不了。咱村有那么多尊敬的长辈,有那么多有本事的人,你俩为啥偏偏要推举我?”大掌柜说:“若是在以前,你让我推举你,我还不推举你来。你这本事,是今天才看出来的!”老持客对二柱说:“柱,在咱皂角岭,你就是羊群中的骆驼,鸡群里的凤凰,只有你才能领着大家打日本,其他人不行!”二柱对两位长者说:“今天能打败鬼子,那是鬼子太狂妄大意,咱沾了地形的光。要是鬼子的大部队来了,咋就再沾不上那个便宜啦!鬼子有枪有炮,咱老百姓怎能对付得了?今天那个鬼子的机枪里如果再有子弹,咱还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大掌柜生气了:“照你这么说,咱就伸着脖子等死我还认为你是个英雄,原来也是个怂包!”二柱说:“大伯,我不是怕鬼子,我是说,我当了村长就要对全村人的生命安危负责,一旦再和鬼子打起来,子弹不长眼,再死了人,我对不起人家!四年前,我们答应给太原一个客商一张金钱豹皮,我差一点让豹子吃了。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当村长,我担不起那个责啊!大伯,我给您下跪了,你们另选个人吧!” 说着,扑通一声给大掌柜跪下了。 老持客知道二柱是个实诚娃,不想干也是老实话,便不想强人所难,对大掌柜说:“二柱娃确实不想干,咱们就另推举个人吧?”大掌柜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透圆:“推举谁?推举你!你干得了吗?”冰雹一样的透凉话,砸得老持客再不敢言传了。 老持客缓过神后,附在大掌柜的耳朵旁小声叽咕了几句,大掌柜呵呵呵笑了,说:“快去,快去!” 又扭过头对二柱说:“起来,又不逢年过节,磕甚头来!”二柱说:“您不让我当村长了,我才起来!”大掌柜扑哧一声笑了:“你当不当村长,我说了不算!”抬腿往二柱屁股上踢了一脚:“快起来!”脚踢到二柱屁股上,像踢到一块石头上,把大掌柜的脚咯得生疼,骂道:“这毬娃,屁股咋这么硬?”二柱搞不明白,刚才大伯还是吼雷火闪,老持客给他说了甚话,马上就变得阳光灿烂?不管是啥原因,只要大伯不生气就好。便仰起头嬉皮笑脸地说:“大伯,只要踢屁股能解气,您就多踢几下!”“你愿跪就跪着,踢你,我还嫌脚疼哩!”大掌柜一边说,一边焦急地朝人群里瞅。 淡蓝色的夜空,浅黄的上弦月渐渐滃成橘黄,一颗颗星斗悄悄地地冒了出来。 人群闪开一条道,老持客领着二柱娘过来了,后面跟着老婆老汉一络流。老持客刚给二柱娘说让二柱当村长时,二柱娘也不同意,不愿让孩子担那号危险,她打算与二柱去将军寨娘家避一避。却禁不住老持客诚心诚意的思想工作,旁边的老人们都众口帮腔,把二柱娘的思想说转了。 大掌柜对二柱说,起来,到地堰边看看谁来啦? 二柱从地堰上蹦下来后,娘拉着他的双手,禁不住流下泪来:“柱,娘知道你不愿意当这个村长,娃是咋想的,娘心里明白!可娃呀,现在是全村人求咱来,你大伯一辈子都没求过人,今天也给你说好话。你要是不答应,就是拾不起全村人的脸,咱架子就太大了!这叫娘左右为难呀——”二柱也跟着流泪的娘流下泪来。娘给他擦着泪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流泪!”又说:“日本人今天杀了咱村这么多人,咱得向鬼子讨还血债。不然,死了的人在地下也觉得憋屈呀!娘也求你啦,这个村长你得干!”二柱说:“娘说的话,孩儿敢不听?” 大掌柜过来了。娘把二柱推到大掌柜怀里:“大哥,孩子就交给你啦!”又对周围的乡亲们说:“我娃干不好,大家可不能怨治!” 二柱一只手拉着大掌柜,一只手拽着老持客,笑着说:“大伯,叔,你们把我抬举得这么高,你们可得帮我!不然,我摔下来会给这地上砸一个大坑!” “说得好!”一直在关注着皂角岭动向的张货郎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有两个老参谋帮着,新村长就如虎添翼了!” 二柱看出张货郎这个人不简单,对张货郎说:“你也得帮我出出主意!”“行,我一定尽力而为!”张货郎说,“不过,我不是咱村人,会耽误事情。我看,那个吴强娃就很勇敢,让他也参加你们的班子吧?” 二柱对大掌柜、老持客、张货郎说:“全村人都等着拿主意来,把强娃也叫上,咱们几个到东面地角头商量商量!”快走到东面地角头时,二柱又对大掌柜说:“大伯,咱们几个都是吴姓人,咱村李姓也是个大家族,咱这个班子里没有一个李姓人不行。我看,把杀猪李也叫过来吧?” 月儿越来越亮,亮成晶莹的金黄,庄严秀美地凸现在宝蓝色的天幕上,满天繁星对着月亮眨着愉快的眼睛,好一幅壮美的众星拱月图!卧虎山与皂角岭,被月光勾画出明暗分明的坚强伟岸的金色轮廓。青龙河忽闪着月亮的光辉与星星的眼神,潺潺湲湲,激石涉崖,柔弱的水肌体激荡出坚韧不拔的水精神和水歌声。 在血腥拼杀中诞生的皂角岭新的头前人,——这里的老乡把村里的领头人习惯上叫头前人——围坐在东面地角头,经过一顿饭功夫的商量后,站了起来,来到上一片麦田,沿着地堰边向西走到了地中间。 不用吆喝,不用召集,全村人呼呼啦啦地自觉地聚拢到下一片地靠近头前人的地方,共同的命运将大家的心紧紧拴在一起,自然地形成了庄严的会场。头前人聚在东面地角头商量时,百姓们的亢奋也已渐渐平静下来,也都想到了鬼子肯定要来疯狂报复,“怎么办”?成为大家都在担忧和思考的问题。百姓们都期待着头前人能拿出好主意。二百多人鸦雀无声。青龙河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更加响亮。 二柱走到地堰边。二百多双目光聚焦到他的脸上。这个从小与野兽搏斗的小伙子,内心是非常强大的。他之所以推辞不愿担任村长,是担忧负不起这个事关全村人性命的天大责任,既然已经上任,就横下一条心,把这副千斤担子挑起来!强烈的责任感似汹涌澎湃的潮水从心中涌出,冲出双唇,在山谷里震响: “各位伯伯婶婶,兄弟姊妹,日本鬼子已经把我们逼上了梁山。逼上了梁山,我们就要做英雄好汉!大家都看到了,面对着鬼子的刺刀,站着是死,蹴着也是死,跪着还是死,我们只能是夺过鬼子的刺刀,把鬼子戳死,把鬼子弄死!只有鬼子死了,我们才能活!大家推举我当这个村长,我就和大家,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们皂角岭人决不做怂包软蛋,我们要做铁蛋、钢弹,砸掉他们的狗牙,砸碎他们的狗头!为死了的人报仇,为活着的人争气,为我们皂角岭的先人争光!” 二柱下面的几句话却像一瓢凉水,泼在了村民,特别是泼在了年轻人胸中刚刚点燃的火热激情上,引起了一片唏嘘。 “现在,我说一下眼目下的事情。我们几个头前人经过商量,明天,各家各户收拾好钱财、粮食、穿的盖的,牵上骡马驴牛,先到亲戚家避一避。” 一些年轻人叫起来,我们不走,我们不能软蛋,一定要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老年人嘟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能躲出去,家咋办?还不知让鬼子糟蹋成啥样哩! 二柱提高了嗓门,深情地说:“乡亲们啊,你们想一想,日本鬼子今天吃了败仗,是因为他们狂妄自大,吃了地形的亏,下次来,他们一定会接受教训,我们今天的打法恐怕就用不上了。而且下次来,鬼子的兵马肯定会更多!敌人的火力那么厉害,我们的rou身哪能顶得住?狂风刮不了多时,洪水流不了多日,鬼子他不可能长期在我们皂角岭驻扎几百人的队伍。我们避过这风头,趁他们麻痹了,再出其不意地揍他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张货郎趁机插了几句:“老乡们,你们的吴村长说得很有道理!兵法上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们先撤离,以后再打回来!再说,你们今天缴获了那么多枪,你们还不会使用,以后你们学会了用枪,战斗力不是更强了吗?” 大掌柜走到前面,月光照着他铁青色的脸,锥心刺骨的痛楚使他的嗓音都变了:“要说躲,我是最不愿意的,可是,不暂时避开这个风头不行啊!若是人都被鬼子杀光了,村子谁来住?要是人活着,即便村子被鬼子毁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拾掇啊!我起先也不愿意躲避,经二柱和张货郎一说,我想通了,大家就按二柱说的办吧!” 二柱继续说:“散会以后,先把今天遇难的乡亲安葬一下,让他们入土为安。我们几个头前人商量了,这些乡亲,统一安葬到千岁皂角树北面的官地里。因为事情太急,马上找不下那么多棺材,都就不使棺材了。一家一座坟。以后,与鬼子战斗牺牲的人员,都安葬到那里。让始祖也知道我们皂角岭人的血海深仇,知道皂角岭人为保卫祖宗基业而流血牺牲的精神。安葬人这件事,由大掌柜负责。 “剩下的人分成两拨。强娃领上十来个人,在各路口站岗放哨,防备再有日本鬼子上山。其余的人由老持客和杀猪李负责,杀猪宰羊,馏馍炒菜,全村人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 二柱的话刚落音,张货郎就接着高声喊道:“今天打了个大胜仗,应该好好庆祝庆祝!这叫胜利宴,庆功宴!” 张货郎这么一叫唤,一下子又把全村人的兴致提上来啦,乱纷纷地笑着,叫着,各色男音女音粗话细话玩笑话咒骂话,回荡在月光明媚的山沟沟里。 28 在人们纷纷返回时,刚满十二岁、刚剪了后脑勺上小辫辫的李叫叫,觉得尿憋得慌,急着跳到下一块麦地去撒尿。小伙伴吴山狗看见了,喊:“叫叫,干甚去?” “尿尿!” 山狗突然也觉得急尿得厉害,也跟着跳了下去。 两个小伙伴并排站在一起,解开裤子,两股尿液便迫不及待地喷了出去,在皎洁的月光下划出两道弧形的水线,在两米远处恶作剧地汇落在一堆麦苗上。 奇怪的现象出现了:被尿液喷洒的那一堆麦苗里冒出个人头,接着站起来个人,双手抹着脸上的尿液。 两条水线戛然而止。 “什么人?” “我,我。”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 两个小伙伴定睛一看:这不是歪嘴翻译吗?你还没死! 两个小伙伴顾不得提裤子,扑过去就打!歪嘴翻译也不抵挡,任凭他俩拳打脚踢。两个娃儿边打边喊,我们逮住了日本翻译官! 人们扭回头,顺着喊声紧步跑过来了。愤怒的人们将歪嘴翻译又打翻在地,狠踢狠踏,歪嘴翻译抱着头在麦地里打滚。张货郎恐怕把歪嘴翻译打死了,连忙喊:“不要打死了,不要打死了!”余怒未消的村民瞪着眼:你还心疼他?张货郎说:“不是心疼他。我们还想从他嘴里了解日本鬼子的情况。打仗要知己知彼嘛!”二柱觉得张货郎说的有道理,就劝大家别打啦。
大掌柜气愤地问歪嘴翻译:“你这个坏种,好好的中国人你不当,为啥要给日本鬼子当狗?”歪嘴翻译可怜巴巴地说:“大伯,我是被逼的呀!”便把如果不答应,日本鬼子就要杀他全家的情况给大家诉说了。说着,掏出腰间的盒子枪交给大掌柜:“您看,我枪里就没有上子弹,我不会向中国人开枪的!”大掌柜把盒子枪递给张货郎:“我不懂得这家伙,你看看。”张货郎左手拿枪,右手将枪管往下一扳,看了一眼弹巢,说:“就是没上子弹。”又从歪嘴翻译皮带上把弹盒下了,看到弹盒里子弹满满的,说:“这家伙说的是实话。”大掌柜又想起在碾麦场上,活鬼军官抽歪嘴翻译耳光和武士刀架在歪嘴翻译肩膀上的情景,火气小了。 叫叫和山狗从死鬼子身上解了三条皮带,将歪嘴翻译双手绑了,牵着往村里走。 “戳死这狗汉jian!”李青兰一瞅见歪嘴翻译,就想起她家的大花狗,怒火中烧,仇恨的剪刀向歪嘴翻译刺过来,强娃赶紧把青兰的手攥住了,说:“这东西不能死,留下他还有用哩!”强娃攥的是青兰的右手,却不防青兰用左手在歪嘴翻译的脸上“啪,啪,啪”狠狠抽了几巴掌。歪嘴翻译也不躲不避,仰着脸让青兰抽。 大家刚劝住青兰,一阵雷鸣般的吼声又响过来了:“狗翻译在哪里来?”杀猪李一听李小根说,是歪嘴翻译在月亮湾欺骗了他六叔,他六叔才吆喝全村人开会,便怒火冲天地奔过来了。大掌柜急忙阻拦:“福星,留着他是想让他戴罪立功来!你就是杀了他,死了的人能活了?”杀猪李一双环眼瞪着大掌柜:“大伯,不杀了他,我六叔眼睛合不上,我夜里睡不着!”二柱笑着对杀猪李说:“福星哥,留着他确实有用!你抽他两个耳光,消消气!”杀猪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兄弟发话了,我就抽他两个耳刮子解解气吧!”不料,那歪嘴翻译却对杀猪李说:“大哥,你多抽几个吧!你抽少了,我晚上也睡不着!”老持客扑哧一声笑了,指着歪嘴翻译说:“这小子挨耳光挨下瘾啦,你这张臭脸是专为挨耳光生的?”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杀猪李一口唾沫吐到歪嘴翻译脸上,瞪着眼说:“我凭啥听你的?抽多了我还怕脏了我的手!我兄弟让抽几个,我就抽几个!” 头一巴掌,扇得歪嘴翻译转了一个圈,踉踉跄跄刚站稳,第二个巴掌又过去了,打得歪嘴翻译双手奓起,身体后仰着倒退了三四步,跌在大掌柜的怀里。 29 宴席设在老持客家和东邻西邻两家。吴铁栓对老持客说,干脆把你家东边的院墙和西边的院墙都拆了,三个院子连在一起多大气,全村人在一起吃饭多热闹!老持客说:“这娃,你说的就这么简单!你到东院问问你三爷爷,再到西院问问你七叔,看他两家愿意不愿意?”村里人把院界看得比地界还重要,经常为院墙垒得直啦歪啦,你沾半尺光啦他吃五寸亏啦,吵吵嚷嚷。不料,三爷爷爽朗地说:“怎么好怎么来,拆了,拆了!”七叔也说,拆了,拆了!十几个年轻人一齐动手,一会儿便将两堵墙全刨光了,三家院子连在一起,像个大广场。 大场院里摆的都是从各家抬来的过事用的大方桌。三排,一排十张,共三十张。方桌中间放着一个盛满小油(食用油)的博碗,供点灯照明用。那年月,山下人才用上煤油灯,山上人照明是将小油倒在小灯盏里,里面放一条铁箸一样粗细的棉花捻子,点燃后只有黄豆大的小火苗。今晚,博碗里放着两根指头一般粗的棉花条,那火焰便格外的大格外的亮,红黄相间的火苗呼呼呼地欢快跳腾,火苗上腾起的灰烟在微风中愉快地摇曳起舞,散发出醉人的小油燃烧的香味。三十盞大碗灯点亮后,红光闪烁,明亮辉煌,把大场院照得红彤彤的。 在千岁皂角树北面的官地里,安葬死难的乡亲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眉月隐入卧虎山后,全村人开始入席。 五碗四盘很快就上齐了。山里人不大富裕,平常的五碗四盘席rou不多,主要是配菜。今天是以rou为主。明天就要撤离了,猪没法吆走,大膘猪都杀了。 酒是各家带来的,有玻璃瓶的、瓷瓶的、大瓶的、小瓶的,入席前就摆上了。照例是女人没有酒。这一带农村的规矩,逢年过节时女人在家里可以喝一点酒,村里过事女席不上酒。那时的农村很封建,如果有人站在大门外朝院子里喊:“家里有人吗?”若家里没有男人,女人便大声回应:“没有人!”她都认为自己不算个人。过丧事时,大门旁边悬挂的讣布上,逝者的后代只显男性,不显女性。 全村人坐定后,大掌柜站起来,双手举起酒碗,大声说:“各位乡亲,打我记事起,咱们皂角岭就没有全村人在一起吃过饭。今天,是日本人的刺刀把我们全村人逼到了一起,是打仗把我们全村人捆在了一起。为我们全村人的大团圆,为我们今天的大胜仗,大家一起干一碗!来,来,来,大家都把酒碗端起来!”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唤起来,我们女人没有酒!女人和男人一样打鬼子,为啥不给女人安置酒?皂角岭的女人们突然认为自己也是个人。 大掌柜猛然被问住了:女人算不算人?——女人应该算人,可祖辈留下的规矩女人不算人啊!大掌柜问二柱:“柱,你说,给女人上不上酒?”二柱说:“上,上!” 没等上酒的人动手,女人们就嘻嘻哈哈跑到厨房把酒瓶和酒碗拿出来摆到桌子上,掂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就往碗里倒。从这一天起,皂角岭女席不上酒的老规矩给破了。 一碗酒下肚,气氛立刻热烈起来,一片声地叫起来,今天活着,明天还不知是死是活,喝好,咥饱!活着就要活得痛快,死也要死得痛快!也有人想起自己的亲人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放声大哭起来……有的桌子旁洋溢着劝酒声欢笑声,有的桌子旁回旋着啜泣声恸哭声,有的桌子旁震响着怒骂声和捶胸跺足声,大场院像沸腾的开水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