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皂角岭
修改之处:趁山田摇晃之际张嘴咬住了山田大腿,锐利的狼牙咬得山田鲜血淋漓,吱吱哇哇哭叫,围观的孩子惊得瞪眼缩舌,面如土色。 3 “吆西,这个村!” 左脸上斜着一条刀痕的苗后镇据点日军小队长本多武刃,一双凶恶的豹子眼盯着《SX省玉栋地区军用地图》上的皂角岭村,用右手食指重重地一点,脸上闪过一丝狞笑。第二分队分队长山口驰男,凑过去端详了地图后,翘着大拇指赞叹:“师兄高见!这个村,选得大大的妙!”挂在墙上的武士刀兴奋得吱吱地叫。 一个日军小队长的一根手指头这么一点,便使皂角岭这个祥和的小山村血流成河;而这个小山村却在血河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成为了闻名遐迩的抗战堡垒。 本多武刃,一九一三年(日本大正三年)出生于日本长野县一个没落的武士之家。其父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家族是日本战国时代——日本战国时代大致始于公元一四六七年,止于一六一五年,相对于我国的明朝中后期——名将本多忠胜的后裔,因此每天都要面对家中悬挂的本多忠胜画像顶礼膜拜,痴望早日光耀武士门第。本多武刃满月那天,其父向前来贺喜的人们炫耀:“哎哟,我这个三郎出生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先祖本多将军从画像上走出来了!你们猜,将军怎么说?”贺喜者哪里信他这吹牛的鬼话,一个个摇着头说,猜不着。其父瞪着圆鼓鼓的黄豆眼,神秘地说:“将军对我说,光耀咱武士门第的,就靠你这个三郎了!” 三郎果然与大郎、二郎不同,十岁时个子就比二郎高出半头,且生就一副豹眼鹰鼻狼牙的凶相。与村里的孩子打架斗殴时,敢下手,也敢下口。这年七月,三郎与一群孩子在村东池塘里摸鱼玩耍。赤日当头,十分的酷热,孩子们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三郎与一个叫山田秀谷的孩子争一条鱼,打起来了。山田比三郎大一岁,力气大,把三郎仰面按倒在地,光溜溜的山田骑在光溜溜的三郎身上,三郎挥舞着双手在山田的肚子上抠出一道道血迹。山田骂道:“这小子,心就这么狠!”便将三郎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扭到胸前,冷笑着:“看你还怎么抠?”围观的孩子都不待见三郎,在旁边瞎起哄,没人真心拉架。却不料“战争”形势突然发生逆转,三郎将肚子猛地往上一挺,趁山田摇晃之际张嘴咬住了山田大腿,锐利的狼牙咬得山田鲜血淋漓,吱吱哇哇哭叫,围观的孩子惊得瞪眼缩舌,面如土色。从此,三郎得了个“狼崽子”的绰号。三郎父亲,不仅不呵斥自己的孩子,反而夸耀说:这才是武士性格,将来必有大出息!狼崽子中学毕业后,立刻被父亲送往东京藤田剑道馆学习武术。 本来,这个狼崽子不管怎么混蛋,只是在他的日本国混蛋,与远隔重洋、八万竿子打不着的皂角岭村毫无瓜葛,只因他个人的小小命运与日本国的大大cao盘手有关系。日本天皇传到第124代,裕仁天皇继位。这个一米五八的小个子天皇,每日洋洋自得地听着日本军界一个个战争狂人的虎啸狼嗥,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一份份野心勃勃的奏章奏折。“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首相田中义一奏折中描绘的这个战略蓝图,使裕仁天皇称霸世界的yuhuo燃烧得更旺,蓦然觉得自己的个头已伸展为顶天立地的万丈金身,万丈金身上生长出的大和种裔的最优良的头颅如同一轮红日,竟能够普照全世界!终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发动了一场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蛇吞象扩张战争。这场战争,将中国和东南亚以及太平洋地区十几个国家拉入了战争泥潭。这场战争又如同一张魔毯,将全日本国民卷入其中,将本多武刃这个狼崽子与皂角岭村连在了一起,使狼崽子最终成了皂角岭青龙河里野狼腹中的美食。——这是后面要详说的事。 藤田剑道馆馆主藤田木三,是日本****的狂热追随者,与二战后被定为甲级战犯、判处绞刑的武藤章是同学,时有书信往来。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藤田指着中国的方向,对他的学生们说:“中华神州地大物博,支那劣等人种不配享用,这块福地是上天赐予我大和民族的。现在皇军已占领东北诸省,囊收全中国指日可待。你等务要竭力习武,夺取中国,称雄亚洲,让天皇的光芒照耀全世界!”武馆中练习刀剑的对象,皆按中国人模样制成。被仿制的中国人,内部包裹着的木桩所承受的刀剑力度与人体骨骼相近。藤田指着手中的武士刀,教导他的学生: “武士刀,只有嗜血才有灵魂!武士道,就是探索死亡之道,若不能致敌人于死地,便剖腹自尽!” 藤田对本多武刃的野蛮凶狠非常欣赏,又因其在同学中刀术第一,用武士刀可拦腰连劈十来个“中国人”,视为得意门生。 一九三七年年初,藤田从武藤章处得知,日本即将全面对华开战,开战后必先调遣驻朝日军。藤田便将本多武刃送入驻朝日军第20师团,分配于第9联队第5大队。与本多一起入伍的,还有他的师弟山口驰男。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后,第20师团果然奉旨于七月十九日紧急从朝鲜调入中国,参加七月二十八日围攻BJ的南苑战斗。日军华北方面军成立后,第20师团隶属第1军,于十月中旬参加围攻太原战役。十一月九日占领太原后,第20师团奉命挥师南指,以所向披靡之势,扫太谷,荡霍州,陷临汾,一九三八年五月五日便将膏药旗插在了玉栋市(即明朝时的玉栋府)城头。沃野千里、盛产小麦的晋南盆地,不到两个月便被鬼子占领,成为日军小麦、玉米、棉花、煤炭等战争资源供应地。晋南是中华民族发祥地,尧庙、舜帝陵、禹王古都、解州关帝庙等名胜古迹,皆覆于日寇铁蹄的肆意践踏之下。先祖先贤受辱蹄下,在天之灵泪似惨雨。 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旗在玉栋城头刚被扔下来,下沅县县长康仁静——因其贪婪成性、搜刮民财、坑人害人,老百姓按谐音称其为“坑人精”——立即收拾细软,携带家眷与县府要员,一溜烟地逃之夭夭,由黄河渡口南沟乘船,遁避到HEN省SMX镇。五月八日,第20师团第9联队第5大队,不费一刀一枪,迈着豪迈的军步,哗、哗、哗!理直气壮威风凛凛地列队开进下沅县城。县政府大院成为日军大队队部。那时,农村没有电话,民间信息全靠口口相传,下沅县的老百姓听闻日军进攻太原没有几天,县政府就“新桃换旧符”了。而山区的老乡们,因没有听到攻城的枪炮声,认为县长还是坑人精,仍在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逸日月。 五月十一日,日军大队长龟田正雄特派第2中队第3小队驻守苗后镇。下沅县苗后村,清朝时已成为贸易之地,更名为苗后街,民国时改称苗后镇,为下沅县交通要冲。此时的本多武刃,已凭着武士门第与作战有功,一路飙升为第2中队第3小队队长。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沦陷后,在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授意下,日军于南京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大屠杀和jianyin、放火、抢劫等血腥暴行。大屠杀的遇难人数超过30万,被强jian的妇女3万多人。在南京大屠杀中,最出名的是第16师团两个少尉军官:向井敏明和野田毅。这两个杀人狂相约进行杀人竞赛,谁先杀满100个中国人为胜,称为“百人斩游戏”。而这样的杀人狂,《东京日日新闻》等日本主流报刊竟宣称为“皇军英雄”、“武士道精神典范”。向井敏明和野田毅成为本多武刃的效仿目标。本多在给其师藤田的信中写道,誓以向井敏明和野田毅为榜样,为天皇尽忠,为尊师争光。藤田收到本多来信后,立即回信,夸赞其“勇武可嘉,定成大器”。 第20师团在攻克太原之前的战役中,由于受到中国军队比较像样的抵抗,伤亡也比较惨重。太原战役结束,补充新兵后,战事的顺利超出想象。此时,第20师团将训练新兵作为一项重要军训科目。本多见新兵面对枪靶、木桩训练,既提不起兴趣,又训练不出残忍狠毒的性格,决定用中国的活人代替木制的死靶。 选择哪个村子呢?本多开始在《SX省玉栋地区军用地图》上寻找,最终将豹眼定位在了皂角岭村。皂角岭村隐于深山之中,周围十里没有人烟,可谓最佳地选。 4 吴老六,大号吴亭元,在五服同辈中排行第六。二十五岁时,在清朝宣统二年,上任皂角岭第五十一任村长,已执掌皂角岭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的历练,在山里人厚诚善良的面部底色上润入了几分智慧几丝圆滑,他又有高凸得像葫芦瓢一样的额头和酷似元宝的下巴,生人来皂角岭找村长,一眼便能从众人中辨认出吴老六来。旁边人嬉笑着问:你咋知道他是村长?“从面相上看出来嘛!”来人大都这样奉承。吴老六嘴上虽说着谦虚的话,却总要摸摸额头和下巴这两个看点,显摆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吴老六九岁那年,父亲带着他去县城赶集,见一相面先生旁边围了好多人,父亲便拽着吴老六挤进人群,对先生说,给我娃相一相吧!先生端详了吴老六后,赞叹道:“这娃好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真个富贵之相!”又牵强附会地说了许多奉承的言语,喜得吴老六父亲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谢礼。先生正要说出,从孩子的印堂之间预测到中年之后恐有血光之灾的话来,因贪婪那块银元,便把不吉利的话咽了回去。——吴老六便一辈子陶醉在只知好命不知厄运的面相中。 弯弯的山岭弯出了一牙弯月形状,金灿灿的油菜花给弯月滃染成艳丽的金黄。皂角岭人将这个山凹叫月亮湾。快晌午时,吴老六手拄锄把,正在幽静的月亮湾里乐滋滋地欣赏自家油菜地,细细盘算着今年的收成,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叫唤: “六叔!六叔——” 吴老六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上坪的李小根从油菜地埝边快步过来了,后边还远远地跟着一个趔趔趄趄的陌生人,没好气地问:“有毬啥要紧事,这么咋咋乎乎的?” “六叔,日本人来啦!” “净胡煽冒聊来!上个月我见的镇长,说日本人还没到太原,咋就一下子蹦到咱这儿来啦?” “哎呀,你还不信?”李小根急得面红耳赤,脖子上梗出了两根青筋,“三十多个日本兵,现在就在李山娃碾麦场!我从沟底驮水上来,正好被他们瞅见了,他们让我引着翻译官来找你。”说着,扭身指着身后跟过来的陌生人说,“这就是日本翻译官。” 吴老六看那翻译官,二十啷当岁,黄袄蓝裤,头上扣着一顶酱黄色军帽,嘴有点歪,像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可能没走过山路,累得大口小口喘气。站稳后,用手绢擦了一把汗,弯腰向吴老六鞠了一躬,问:“你就是村长?” 吴老六捋着元宝下巴上的胡须反问道:“你看不像?” “像,像,像!”歪嘴翻译讨好地连说了三声“像”,“那我就通知你,大日本皇军已经接管了下沅县,今天下午召集你们皂角岭全体村民开会!” “开甚会哩吗?”
“主要讲一讲日中亲善,*****圈。” 吴老六将“大东亚”听成了“大冻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芽都冻坏了,还光荣毬个啥!” 歪嘴翻译心头压着本多小队长交给的必须完成的任务:把皂角岭全村人诱骗到碾麦场。要想拐走一群羊,先得引诱领头羊。别看歪嘴翻译嘴有点歪,舌头却不歪,舌巧如簧,并舞扎着两只手辅助着要表达的意思,竟把*****圈描绘得天花乱坠。吴老六双脚没有迈出过玉栋地界,更没迈出过省界、国界,对日军的恶行虽然稍有耳闻,但被歪嘴翻译“共荣”歪论一忽悠,便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这几年,国民党县长坑人精“把包子卖臭了”,老百姓怨声载道,称国民党为“刮民党”。吴老六懵懵懂懂觉得,*****圈比国民党的三民主义还好哩。 吴老六一边听着,一边从袄布袋里掏出火石火镰,准备打火抽烟。歪嘴翻译殷勤地说:“您不用麻烦打火了,我给您点烟!”说着,就将右手插进裤兜里。吴老六知道他是在掏火柴,哼,我吴老六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见过民国官员用的火柴,甭在我面前显摆!但歪嘴翻译掏出的却不是火柴,而是个大拇指一样粗细长短的亮晶晶的劳什子。歪嘴翻译把那劳什举到吴老六面前,大拇指“啪嗒”一按,劳什头上“腾”地冒出了一股火焰,呼呼呼地闪耀着灼目的光芒,差点燎着了吴老六的胡须,吓得吴老六慌忙后退,这是啥家伙?歪嘴翻译笑了,我的大村长,这是打火机!吴老六犹犹豫豫地含着长杆烟袋的烟嘴,弓下腰,战战兢兢地将烟锅凑近打火机头上的火焰。李小根胆战心惊地望着呼呼冒火的打火机,心里做着随时扭身逃跑的准备。吴老六心里想,还是人家日本国厉害。 5 吴老六将铜锣放在青石供桌前,将供香放在供桌上,虔诚地面向千岁皂角树跪下。左手攥着火石,右手挥动火镰,嚓嚓嚓地敲击火石,火石飞溅的火星燃着了火绒,嘬着嘴吹了吹,火绒冒出一点微弱的火苗,把供香凑过去点着了,——此时他更加羡慕歪嘴翻译的打火机,与日本共荣后,自己也就能用上那劳什了——将供香插在香炉里,恭恭敬敬地作揖,磕头,三叩首。礼毕,双手相合放在胸前,翕动着两片糊里糊涂的嘴唇,禀告之词和着供香的袅袅香烟,升腾于始祖的千枝万叶间: “始祖在上,皂角岭第五十一任村长吴亭元有大事禀告。当今下沅县,日本人坐了朝,今个后晌要召集咱皂角岭村民开会,讲中日亲善,建立*****圈。依晚辈之见,咱就与人家共荣共荣吧! “惟愿始祖在天之灵,保佑皂角岭村吉祥如意!” 刚禀告完,忽然狂风大作,树枝颤响,树叶翻卷,腐土败叶乘风飞舞,搅得天昏地暗。无数只麻雀惊慌地从枝叶间窜了出来,被狂风翻卷着,叽叽喳喳地叫着,与腐土败叶一起旋转飘荡。“这就日毬怪啦,好好的天气,哪来这么大妖风?”吴老六急忙伸出双手去护佑被狂风吹倒的供香,却不防一只乌鸦被狂风甩在供桌上,把吴老六吓了一跳!那乌鸦瞪着蓝眼珠子猛然瞅见吴老六,慌忙一扭身,欲展翅逃离,但它的飞翔能力完全被狂风绑架了,只能仄棱着黑翅膀,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消失于狂风中,却给吴老六留下了两声瘆人的惨叫: 哑——,哑-—— 瘆人的惨叫,在吴老六的脑海里转换成了更加瘆人的谶言:乌鸦当面叫,丧事就来到! 吴老六打了个寒战,高凸的额头上惊出了一层冷汗,元宝下巴得得得地哆嗦起来,两腿打软坐在了地上:难道日本人会给自己,给全村人,带来一场灾难!缓歇了一会,又转念想道,那乌鸦是飞走后才叫的,不算当面叫吧?日本人也是人,只要咱好好待承他,他能昧了良心?弯弯肠子这么一绕,紧揪的心宽松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支应不了这日本人。 狂风过后,依然天蓝日朗。 吴老六将被狂风吹倒的供香重新插实,然后踱到窑垴边,圆滑的左手提起铜锣,愚蠢的右手挥动锣槌,明晃晃的锣面立刻吼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声波涟漪般迅疾扩散,从对面卧虎山返回的“嗡嗡嗡”的回音,将锣声变得更加浑厚而悠长,一波一波地灌进了皂角岭每个人的耳膜。 锣声的嗡嗡余音尚未消尽,吴老六便张开招灾惹祸的嘴巴,拉着抑扬顿挫的长调,向脚下的村庄高声喊道: “全村男女老少——,到李山娃碾麦场,开会来——” 二十八年来,吴老六敲了无数次锣,而这次却成了他人生的收场锣,也成为皂角岭以血铸剑以泪磨刀浴火重生的开场锣。千岁皂角树秉持忠实于天地、忠实于人世的树则,开始用黎民泪英雄血续写新的年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