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的低语
夕阳的火热褪去,夜幕将天边的最后一层淡淡的光晕吞噬,群星悄然布满了天际。 路灯将隋欣孤独的身形拉得老长,在背后投映下她黑漆漆的倒影,黯然无光。 隋欣想起她曾经见过一种名叫“影”的怪物,专门隐匿在人的影子里,靠吞噬人的孤寂而生。她下意识地变换步伐,最后确定这里没有“影”。 这里当然没有“影”,在那个令人绝望的未来到来之前,自然不会存在末日猖狂的虚拟怪物。但是她却觉得,仿佛已经离“影”的出现不远了。 那布满阴影的未来啊。 不知不觉间,她徘徊在熟悉的街角,靠着墙根坐下。那是她曾经与任真、凌远相遇的街道,凌远在这个角落与她交谈,再往前走几步的街口便是重新认识了任真的地方。 一切开始的地方。 街旁的店家都已经关门休息,零星的街灯陪伴着隋欣,让她眼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晚风微凉,她抬起头仰望夜空。 冷清的夜空下,群星闪着遥不可及的微光,正如三百年后那样,即便人类文明走向衰亡,星与夜依旧。在永恒面前,人类实在微不足道。 这可怕的熟悉感竟让她有点亲切,像是游子终于归家,但她却又打了个寒颤,这便是人类文明的宿命吗? 人,究竟能否逆天而行? 隋欣此刻竟多了一分不确定,以自己一人之力,又能改变多少呢?难道刺杀任真,是唯一的可能? 她突然理解了联合国的选择,回到过去的变数太大,无法直接形成有效的计划,唯有刺杀历史罪人一条路,能够将悲剧的终点彻底堵死。刺杀任真,对于决策者来说,是最干净利落的选择,而经过他们的分析也能够确认,三百年间基本不可能出现下一个任真。 可是任真啊,任真……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身影。任真通常都是坐在他的电脑前,时而噼里啪啦手底下键盘敲个不停,时而皱眉摇头。深夜里的他常常强打着精神,已经疲惫不堪,但是一旦提到他的研究,他的眼睛立刻泛起神采,嗓音嘶哑地给她解释他的思路。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隋欣递上资料或者茶水的时候淡淡一笑,道上一句“辛苦了,谢谢”。 任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是完美无瑕的圣人。在厨房维修的那几天,自隋欣抗议一天三次的跑腿后,他们靠划拳决定谁去买饭。隋欣简直难以相信,这个千古科学罪人在输了猜拳之后居然会找借口钻规则的空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从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角度,据统计,石头剪刀布中出“布”的概率最小,所以这样的游戏其实是不科学的。 当然,这种奇葩理由被隋欣一句“愿赌服输”就怼回去了,任真只好懊恼地摇头出门。半小时后,他提着两屉热腾腾的蒸包回来,得意地告诉她这家店手法一绝,只是没几个人知道。这让隋欣想起一位好心的阿姨,她经常有事去找自己的师父,每次永远不会忘记给她带一屉包子,那味道和这个很像。只可惜物是人非,他们已经被时光的洪流冲断了联络。 或许因为她看蒸包的眼神过于复杂,被任真看出了点端倪,任真并没有去深问,只是每次路过店铺,总会随手给隋欣带一屉包子。但隋欣还是暗暗感激他的细心,他在尊重自己的回忆。 让现在的隋欣对任真下杀手,那比什么都痛苦。当初心软埋下的种子,已经潜滋暗长。一个多月里,她清晰地认识了任真的为人,对他的坚持很是钦佩。 一想到任真倒在血泊的样子,隋欣难过地合上眼睛,不愿再去考虑。刺杀任务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去坚定地握住那把利刃,刺穿任真的心脏。 “不是,你在这儿干啥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隋欣讶异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她脑海里那个人并没有冰冷地躺在血泊,而是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拉她起来。 “走了,咱回去再说。”任真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却被隋欣抢先一步,技术宅男毫无防备地被拽倒了,跌坐在她的身旁。 “干什么啊你——”任真抱怨着,揉揉摔疼的屁股,“隋欣,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没有解释。”隋欣此时竟格外珍惜起身边这个人来,珍惜他还活着跟她说着话、甚至还算意气风发的样子,“你陪我坐会儿吧。” “冷不冷啊,大晚上坐这儿。”任真搓搓手,把自己的大衣使劲裹了裹,“我说,你真的不冷吗?” “冷啊,心灰意冷。”隋欣自嘲般地抛了个冷幽默。 “心灰意冷?”任真愣了片刻,一拍大腿,“如果你身上冷,那我会很纠结要不要把大衣脱下来给你的,因为我也冻得要死,这有点难整。不过是心灰意冷啊,这好办。” 隋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什么直男发言啊这是。 任真无视了隋欣丢来的白眼,冲她笑了笑,“说说,为什么心灰意冷。” 任真本来是有些烦闷的,出来为了透口气散心。但看到隋欣比他更失落的样子,他莫名不想计较之前的小事了。比起那些,他更想知道的是,当下隋欣究竟是怎么了? 心灰意冷这样的词,实在不适合她啊。 “如果你已经看到了一个失败的终点,那么你还会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吗?” 隋欣的语气略带了些犀利,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研究带人类走向了毁灭的深渊,那么你还会这样坚持吗?” “你好像问过我类似的,我说过,不能因为有风险就不去……” “可是,如果你已经看到了灭亡,你还会继续吗?”隋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意思?”任真皱眉,“你……” “只是个类比。”隋欣烦躁地摇摇头,“我遇到了一些类似的事情,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嗯,我的理解是,你看到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看到了结果,然后不想去继续了。” “我只是在纠结,还要不要继续。” “这件事情很重要?” “事关性命。”隋欣谨慎地点点头。这是实话,如果不能改写结局,就得把你杀掉了,可不是事关你的性命嘛,她心想。 “但为什么你觉得注定失败?” “因为看不到成效,不清楚需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获得一个结局的改变,甚至会怀疑自己的方向不正确。”隋欣想起他们没多少进展的法律探讨,深深叹了口气。 “就像是如果我在黑夜的荒郊野外行走,四周没有灯,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抵达?”任真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试着伸手将视野里的路灯在眼前遮去,却发现自己会格外迫切想要去凝视着隋欣的眼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之处。 “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隋欣赞同地点头,任真似乎还有那么点修辞天赋,这个形容相当贴切。 “因为我也是一样啊。”任真站起身来,晚风吹起了他的衣襟,夜空下隋欣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此刻他的状态有些不寻常。 “我也是从黑暗中出发的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要被绊倒多少次,我的研究在世人眼里太过于抽象,可能需要好几个世代的人接力才能化作现实。” “我完全看不到终点,终点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 “但我还在往前走啊。” “你不怕坠入深渊?”隋欣忍不住问道。 “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方向,一切的发展并不是没有迹象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心血来潮。我之前给你展示的论文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相似的观点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没有人敢继续。” “我投稿的论文,大多数会被直接拒稿,偶尔有期刊收录,却都会在发刊后的一天内锁住浏览许可。没有人敢掀起这样的潮流,没人愿意承担风险。” “被赶出实验室、去银行借贷款研究……是真的难。可是我真的想少一些遗憾,不论是对我个人还是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多悲剧也许可以不发生。”
任真背对着她,此刻那单薄的身影竟显得高大起来,他扛起了自己的理想和人类的未来。隋欣不知道任真的过去经历了什么,但隋欣完全理解什么是世间悲剧。 “如果你说,我的研究注定走向毁灭。那么我要说的就是,总有一天人们会看到,世界需要我的存在。” 张扬且大胆的宣言铿锵有力,一向谨慎的科学家终于吐露了他的心声,他从未犹疑过自己在做的事情,他坚信着自己的方向。 相当理想化,又相当真挚。 可是隋欣又相当笃定他没有在吹牛,他的确是那个通往未来的人。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你是错的。”隋欣轻轻地开口,“我曾经以为你是个认死理的疯子,但我发现,你的考虑远超过我的想象。” “既然你已经充分考虑,那我也没必要再犹豫了。”隋欣也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灰,“你研究你的吧,剩下的我来解决。” “解决什么?”任真敏锐地发现她话中有话。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吧,没错,我在设计未来社会的管理机制。你可以让虚拟角色来到我们的世界,但我一定要保证我们的社会平稳运行。”隋欣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 “你……”任真瞪大眼睛,却在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玩笑的神色。 尽管任真有所预感,隋欣在做的事情并不一般,却着实被震惊了一下。 这些事情,曾经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却总觉得离自己研发出来还远,没有着手去准备。她已经想到了这一步吗? 可是,当一切技术就绪,如果制度跟不上,那显然是个难题。 任真突然觉得自己的境界还是不够,之前在拿什么小肚鸡肠的心思去揣摩隋欣啊,人家可是在真心为自己的研究着想! 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上心,作为第一个从心底里认可了自己的研究的人,甚至还在尽力帮忙精进。 任真激动地直接握住了隋欣的手,“遇到什么问题,直接跟我说,我绝对支持!” “嗯……”隋欣尴尬地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她的脸色微微泛红,她下意识不去受这些细枝末节的影响,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学术问题上。 “那个,你之前应该也意识到了,我们要保证人类与虚拟角色彼此间的尊重,但尊重这种主观的东西如何去定义呢?除了把一些过激行为写入法律,还有什么办法?” “我想想,不知道你考虑过没有,人类有些生理反应可以直接检测,将某些医学上的数值与人的极端情绪相关联,当然,这还必须排除个体反应差异。至于虚拟角色,可以形成违禁词汇清单,遇到人类的语言侵犯直接举报。” “当虚拟人的肢体受到人类侵犯,应该可以以数据的形式中反馈出来,把异常的数据片段提取,筛查,然后上报……” 一路上,任真脑袋飞快地转着,不停输出着自己的观点,而隋欣听得头晕脑胀,已经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了。 “大佬,回去之后能麻烦再讲一遍吗?我记一下。”隋欣委婉地插话道。 任真大度地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思路现在也还是乱的,正好我们回去整理。” 楼门口好像在装修,深夜里建筑工人刚刚收工,抹了把汗,准备把井口封好。隋欣看着任真大步流星看都不看就要迈进井口里,急忙把他往旁边一拽,绕过了危险。 两人并肩而行,身后传来工人揶揄的口哨声,隋欣觉得自己的距离好像跟任真更近了些。她在这个时代头一次体会到了来自对方的全然接纳,这种信任感犹如一股暖流,使深夜不再寒冷无助。 而任真也头一次体会到他有了一名并肩作战的同伴,她是他行路指引方向的明灯,是为他扫清屏障的拐杖。 漫漫长路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