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双生

    苏锦儿让马海红唱一段来听听，马海红吊起嗓子，唱了一段老灯正宫调的元宵花鼓，听得她眉头皱起，又让她走两步瞧瞧，马海红走着圆场小碎步来至众人面前，耍水袖舞帕子倒还大大方方，苏锦儿望着她汗津津、红扑扑的俏脸蛋久久不出声，马海红心里直打鼓。

    “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后日随我一起上昆明吧！”

    要说马海红的运气是真的好，逢着“锦绣班”开班，只招了四个徒弟，她就被选上了！

    旁边有人说：“啊莫！笑死个人喽！人家说唱戏是童子功，像这种腰腿都长僵了才入行，念白‘吃螺蛳，打咯噔’，唱戏荒腔走板的人也要去唱戏？真是笑话！说来说去还不是靠那张脸！”

    马海红才不理这些酸言，飞着回家收拾铺盖，在一帮小伙伴艳羡的目光里进城了！

    话说班主苏锦儿，出身于贫苦家庭，从小就承担起家计，用她自己的话说：“生活的苦吃得够够的，唱戏完全是救了我的命，所以要唱一辈子戏，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想当年，不到十岁的苏锦儿为拜滇剧名角“小黛玉”为师，主动为其做家务，带她那个生病孩子，后来小孩死了，她硬是咬着牙，背着死去的娃娃，汗水淋淋的挣扎着上山埋葬，心想，“只要她肯收我做徒弟，什么苦我都能忍受，我这样做，一定会感动她”。回来后，她求“小黛玉”收自己为徒。“小黛玉”哄她说：“后日我回昆明，我带你去”。苏锦儿信以为真，高兴万分，激动得一夜未合眼，等按约至车站，却不见人影，望着开走的火车，苏锦儿急得嚎啕大哭。

    后来有人告诉她，“小黛玉”头一日就走了，还说她长得又矮又丑，不适合唱戏。

    她失望、屈辱、痛哭了三天，暗下决心，“这样骗我、戏弄我，我要用行动证明，我是学得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马海红眼睛里对进城唱戏的渴望，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又或是马海红先天优秀的条件，让她想看看这样的人学戏之路会不会比自己顺畅，反正她是收了这个徒弟，取了艺名：

    苏红英

    锦绣班新收的四个徒弟一起跪在祖师爷像面前听训，苏红英听得最真切的就是：

    “……学艺三年，出师后帮师一年，谢师费二百银圆……”

    她心雄雄地想着：三年，最多四年，谢了师出去挑班唱戏，拿了包银，就可以把老妈和素音姐一起接来昆明啦！

    自此以后，每日早午课练功，她都不偷jian耍滑，专心跟师傅学。苏锦儿也是偏心她，别个徒弟除了学艺，还要为戏班和两个师傅做繁重的家务劳动，只有她可以专心练功学艺，别个就嫉妒她，经常歪酸陷害她，被子被淋水撒尿，饭碗里掺沙子，到后来甚至练功下狠手都来了，终于有一次她站在高凳上下腰，旁边两个人使坏，她一下子从高处跌下来，伤了腰，几天都爬不起来。母亲得知消息赶来，一看呆住了，眼泪直流，就要去跟她师父说“不学了！”红英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拉住母亲，哭着说她怕学不成戏回到那个又穷又冷的家，“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城里！”

    苏锦儿在门外头竖着耳朵听她说这话，心里头道：好了！这下试出她来了，也是个命硬心高，八匹马拉不回来的。于是进门去跟她mama打招呼，去她床前看她的伤，安慰她mama说，戏班已经请骨科圣手张金瑞来瞧过了，是扭了筋，并没有伤到脊椎骨，养一养就会好的！让她放心。母亲只得暂时作罢，守着半个月，看她一日好过一日，恢复了七八成才决定回去。临走时，苏锦儿塞了五个大洋给她妈，道：

    “你家放心，我既然收了小红英，就必要把她调教出来，等她日后成角赚了钱，让mama你享福！”

    母亲千恩万谢，抹着眼泪走了。

    自此，苏锦儿才从心里认可了红英这个徒弟。

    师傅来跟苏锦儿说：“班主，我是没有辙儿了，这个小红英声腔有限，花旦是唱不成的。”

    苏锦儿想了想说：既然她声音条件有限，但身段好扮相又甚美，不如让她学武旦。又道如今唱戏都是京滇合演，滇戏只唱一出开锣戏罢了，城里好多滇戏名角儿都在学、唱京戏，这几个新收的徒弟，不止要学滇戏，也要请师傅来教京戏才是。

    就这样，小红英的开蒙戏是京戏武丑《小放牛》、滇戏《十八扯》，她扮丑却不丑，反而俏皮可爱；后来反串《二龙山》、《斩黄袍》的武生，年青俊俏，英气逼人，惹得一干太太小姐追捧，到了三年学徒期满，出师大戏排的是京戏《杨门女将》，“小红英”一炮而红！

    “小红英”扮的是杨八妹，师父唱穆桂英，真正配角风头盖过了主角！把十八岁的杨八妹这个刁蛮千金，冰雪聪明，能言善辩，我行我素，敢作敢为，才华出众的样貌演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她的女装美貌出众，易服男装则风流俊俏，向朝廷请命带兵出征后的扮相令举座惊艳，桃花杏眼精光四射，杨家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宜男宜女，亦刚亦柔，雌雄莫辨，真真儿把座中男女老少的心都掳了去！

    苏锦儿在台下听着下面送给“小红英”如雷般的掌声、叫好声，望着后台给“小红英”挂红彩、封红包的人络绎不绝，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经也是滇戏名旦，公认的唱功好，当年跟唱青衣的李瑞兰同在荣华茶园挑大梁。一山不容二虎，眼见李瑞兰得势受宠，她一气之下拉了几个班底自己出来开班唱戏，与李瑞兰“打对台”。一开始自己的“锦绣班”每周在大观茶园唱三天，丹桂茶园唱周末，排的都是《拾玉镯》《双拜月》《杨门女将》这样的全本大戏，但眼见其他戏班上演《斩三妖》里的妲己，《烤火下山》里风sao的尹碧莲被无聊凑趣之人大力追捧，自己正儿八经唱戏反倒没人听，渐渐没了当初要和李瑞兰较劲的心气。

    民国九年，眼见李瑞兰的荣华茶园人马全部并入“罗记”群舞台，竭力网罗名角，生行有邱云林、栗成之、郑文斋；旦行有李瑞兰、李少兰、竹八音、水仙花；净行有王海廷、李文明，丑行有王树萱……空前鼎盛，风头无两。

    苏锦儿这边厢的大观茶园，在南城外毡子街，本是堆店，因男女艺人不得同台演出之禁令，张宝钗等女角的班子都集中到这里演出。有些班子压根不是正经唱戏的，绝大多数演员都是“集园”中的妓女或暗娼，借着演戏以引诱嫖客，即便是在台上演出，也公然捏弄旦角，把玩其小脚，丑态百出。

    苏锦儿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奈何世风日下，滇戏势弱，如今只在大观茶园一处唱，每周排三天，只有几个老看客捧场，老班底渐渐散了，新徒弟虽然学艺未精也不得不顶上，否则难以为继。

    这“小红英”学了三年戏，京滇合演，初登台就在省城名声鹊起，有多少人不为她唱什么，只为看她的身段扮相而来，只要“小红英”一亮相，下面就鼓掌叫好，自从挂了她的牌，“锦绣班”在大观茶园从每周三场追加到五场！

    苏锦儿想不到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徒儿救了自己的戏班，感叹造化弄人，当年自己立下的“唱一辈子戏”的誓言自此放下，也学起梨园同行抽起了大烟，指着“小红英”一干徒弟为自己赚钱了。

    “小红英”三年学艺，一年帮师期满，师父绝口不提放自己出去挑班的事，她忍不住去问，苏锦儿说当年四个徒弟里头，只有她签的是“死契”！除非她点头，否则终身不得离开“锦绣班”！

    红英只后悔当初懵懂无知，为了到省城不管不顾，卖身契从此攥在了苏锦儿的手里，成天沤在大观茶园这烂泥潭里不得脱身。师傅对自己倒是万般宠爱，自己不想练功唱戏也从不打骂威逼，除了给零花钱，还封了二十大洋亲自送给母亲，母亲千恩万谢，以为女儿从此寻得了依靠，却不知她的不甘。

    苏锦儿对“小红英”管得甚紧，客人要“小红英”去作陪，点名要“小红英”唱堂会，或是要带她去吃茶游园，必得跟去，哪怕开罪客人也绝不让他们与“小红英”独处，就怕徒弟生了异心。

    忽然这一日，茶园里多了两副年轻的新面孔。

    一个眼高于顶富家少爷，一个沉静内敛谦谦君子，皆是慕名来瞧名冠全城的“小红英”的。

    今日上演的是《竹林记》，只见台上“小红英”扮的刘金定，身材颀长，一身长靠，威风八面，圆场又稳又碎，亮相又脆又美，俏生生台前一站，下面的叫好声直喧天。

    红英也看到了台下那两个显眼的年轻人，衣着不凡，气质拔群，冲着自己鼓掌，俩人交换着赞许的目光。

    演出结束，她谢幕后回到后台，只见妆台前放了一个硕大的花篮，里面是一大捧西洋玫瑰，红艳艳的甚是醒目。

    彼时戏院茶楼看客打赏捧场，多送红披彩缎，实惠的就封了银元红包送来，像这样送西洋花篮的倒是头一遭遇见。

    红英打开名片，上面写着：

    梨园春风第一枝

    祝“小红英”扶摇直上，春风得意！

    落款是：陆友文

    平地里冒出个陆友文，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姨夫在省政府位高权重，家中财势兴旺，偶然来戏园子听了一回戏，便被“小红英”迷住了，自此展开了热烈追捧。

    陆公子有气派，频频包场，出手阔绰。送花送礼都是小意思，直接cao办了一场“梨园四小名旦”的评选会，不出意外，“小红英”高居榜首。

    那日与他同来的年轻人，是陆友文的朋友，他冲红英腼腆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自我介绍说：

    “苏老板你好，我姓江，叫我子晳吧。”

    “红英！你想不到吧！子晳是家里派了来监视我的！哈哈哈！”陆友文搂着子晳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