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齐帕辅祭传
雄鸡司晨,圣犹大修道院添了一名辅祭。 没人把这条消息当做一回事——唯独修道院院长除外。 究其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辅祭这种职位,无论在哪个修道院,基本上都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们的工作既简单、又繁琐,不是搬运经书、祭器,便是在主祭身边时时承担些杂务。不客气的说,哪怕一头久经训练的驴子,也能干好这个行当。 贵族们偶尔会派送自家子弟过来,在他们的履历中增添一段“修道人生”,以便日后与他人吹嘘所用;又或者是在家闯了祸,送进修道院来避避风头,其中未免没有小惩大戒的功能。 但在这个职位上真正获益的,还是那些三餐不继的贫民家庭。 辅祭的饭食由修道院承担,每晚还能在干净的床铺上就寝,对绝大部分的贫民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拒绝的好运。而让他们打破脑袋都要争夺的,则是得到贵人青眼去抄写经文。 每抄写十页经文,若是无甚错处,便可领到报偿一生丁。字迹清楚,便可加一生丁。倘若有哪位平民子弟天赋卓绝,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花体字抄写,更是可再加一生丁。 一名日日抄写、笔耕不辍的少年辅祭,足可应付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 当然,此事的前提是识字。 助儿孙成为辅祭,几乎是贫家唯一的向学之机,也是他们难得的一条登天之途——除非他们的儿孙蒙圣感召、踏入圣途,就此弃绝尘世,便弄巧成拙、事与愿违了。 只不过,这次新来的辅祭年纪未免太小了点。 看他的身量、体型,怎么也不像是有八九岁的样子,令人费解。 幸亏引他入院的阿方索院长年高德劭,素来行无过失,方才免去了众人的胡乱揣测。 凭心而论,阿方索院长其实也是百般不愿。 就算是一个十六岁的青年,也未必愿意抛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跑来过这种离群索居的清苦日子,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此外,搬运珍贵的脆弱卷轴、精美祭器也是辅祭的活计,若是这孩子毛手毛脚磕磕碰碰,导致重宝毁伤,可怎么了得! 没奈何,这孩子的去向,偏偏是地区主教亲自过问,他一介小小修道院长,何德何能,怎么鼓得起勇气开口拒绝。 因着这个缘故,阿方索院长一开始便打了束之高阁的心思,有什么搬运的事体,千方百计要唤他人来做,不让此子插手。 “院长大人。”无所事事的男孩言道,“我有一个请求,还望您行个方便。” 名为“齐帕”的男孩颇为上进,甫一入院,便向院长表示,希望能借阅馆藏,识字进学。 “这是好事。”院长称赞道,“教会鼓励信众奋发向上。” 于是阿方索院长满口应承,愿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若是想要读书习字,可自去馆内挑选一干典籍阅读,无需再报。 只有一条禁令:就地阅览,不可外带。 这便是院长的狡猾之处:馆藏之中,汗牛充栋,其中不乏大部几百上千年前的古籍抄本,纵使是修道院内最最博学的修士,也很难单凭自身所学通读一书。偏偏获准深入馆藏者,百无一二。 进馆之人读不得,读得之人进不去,本籍又不准外借,轻飘飘三言两语,陷网便已张布于无形。 院长心忖,这个齐帕多半会将文字抄了出去问人,到时自有相应院规开革,行事可谓滴水不漏。纵使主教亲至,亦无从指摘。 只可惜,阿方索院长的如意盘算,本周刚过,便告破产。 是日昼昏,院长假作关心问道:“齐帕这孩子,没惹什么麻烦吧?” 在场修士面面相觑,莫衷一是。 阿方索院长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哦?他惹了什么麻烦?” 有人小声嗫嚅:“没、没惹麻、麻烦。这、这孩子,很、很不错。” 院长眉头微皱,循声望去。 说话人名唤莱克彻,此人博学多才,素有文名,惜患口疾,言不成句。 见是莱克彻修士,院长心中大奇:“不错?不错是甚么意思?” 此问既出,一众修士垂首掩面,愧不能言。 唯有莱克彻修士挺身而出,指天划地,断断续续道出了一番隐情。 诸位看官,有道是: 庸碌氓愚为何争?人生百年转头空。初露峥嵘非我意,锥处囊中颖自明。 事发周末,某尊修士习诵圣言,突有所感。洋洋洒洒,骈四骊六,行云流水,天花乱坠,做得了好一章颂圣佳篇。 修众纷纷来贺,庆其所得,令其愈发得意,放浪形骸,肆无忌惮。 正当此时,辅祭齐帕引据圣言,委婉规劝:“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
话说一半留一半,一众修士纷纷回味,恍然大悟。这篇文章虽文采飞扬,但字里行间骄纵张狂,已是失了修士本心本愿。 圣言下半“……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严丝合缝,正应此时,所指不虚。 该修士勃然大怒,讥诮反诘,形容乖张。孰料辅祭齐帕进退得当,举止合仪,言辞恳切,以德服人,依圣言经典照本宣科,倒说得他自惭形秽,讷讷不语。 众人后知后觉,虽然齐帕身为辅祭,又当幼年,单论才思,旁人已是有所不及,又有过目不忘之能,于修道院馆藏中仅仅修习数日,无数先哲名言寓譬,经文教理,随口道出,信手拈来,使人心中不解,疑其生而知之,便纷纷出题相试。 是日一役,齐帕一骑当千,舌战群修,风卷残云,摧枯拉朽,挣下赫赫威名。众修士心中若有疑惑,但往询之,而齐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谆谆教诲,仿若前贤。虽其名为辅祭,但众修士已然视之为同道中人,叹其博学多才,惊若天人,若非此子年少齿幼,且未列门墙,定然有人情愿以师事之,虔心敬奉。 轶事听完,阿方索院长如雷噬顶,他沉默半晌,堪堪言道:“原来如此。” 一场聚会不欢而散。 次日,阿方索院长寄书主教,前后两封。 前信自述老迈昏庸、嫉贤妒能、恋栈不去、于世无用,便自请避位让贤。叩请主教看觑廿载苦劳,保其教籍,使其残年,全心奉圣。 然主教不准。 后信文中,阿方索院长文辞切恳,推奖辅祭齐帕,言其天资聪颖、教心虔诚、德行双馨、可堪大用。 院长信中意犹未尽,主教缄默假作昧明。 自此之后,圣犹大修道院里少了个辅祭,教士界中多了个神童。 这正是: 鸿蒙一气万物生,至善美德化三圣, 元知凡尘蒙愚昧,暗托选民降灵童。 六岁便知君子义,半月通晓满库经, 身负神恩何所往?临渊刻舟度世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