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愚者
核战前被装甲车碾过的泥泞路面如今已然硬如陶瓷。积雪褪去,这样一小块干黄土脊便像是腐rou被啄食殆尽后露出的宽粗骨板。 女孩站在这狭小空地上,双脚前后岔开,她的右手背在薄弱单衣后,左手握紧匕首重复着突刺动作,成百上千遍。 这时一只欠缺血色的苍白手掌将那只红扑扑的小手托住,手掌的主人瘦削得有些病态,像是被关在一套大衣里的他半蹲着,蒙着层白翳的双眼与女孩视线交于远方。 他说:“没错,握紧,然后背部发力,直刺,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女孩望向他,盲眼男人那张干巴巴的瘦脸像是营养枯竭的冻土,下巴上稀疏的黄色胡须仿佛随时都会枯萎的小麦。 “这里是哪里”女孩问。 “是心脏,刺中即死。”男人答。 “那这里呢”女孩再问。 “喉咙,刺中即死。”男人再答。 “那...那肚子这儿呢”女孩继续问道。 “向下划至肚脐,必死无疑。”男人托起她的小手比划着,耐心解释。 真冷。远处商队的剪影摇摇晃晃,挂在驼兽身前的改革计数器正发出尖锐蜂鸣。 “爸爸,这样我就可以杀掉那些种太阳的人了吗”女孩有些喑哑,望向男人的目光变得迷茫。 男人摇头:“等你长大后才可以杀人。” 女孩咬紧嘴唇,北风将她的棕发撩过耳畔:“可我...可我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男人耐心梳理着女孩被风吹散的头发,用一把自制的骨梳:“不,你还没有。要等到你握着的这把匕首变重的时候才行。” “可他们...我就是长大了!就是就是!”女孩甩开男人的手,愤怒与寒冷让她小小的身子颤抖不止。 “好...我不会阻止你,大姑娘,只要你愿意承担杀戮带来的后果。灵魂也会流血,它比脾脏还要易碎。” ...... 烟雾聚散缭绕,一只蠓虫转转悠悠穿过破碎的玻璃,稳稳停留在了破挂钟的分针上。 秒针转满一圈,分针停在了十二的位置,六点整。 波波莉娜抗拒地睁开双眼,她披上自己那套臭烘烘的鹿皮大衣,手指顺着发梢缠绕几圈然后松开——她意识到这种行为毫无意义。 草药的气味在她鼻腔里盘旋了许久,她起身将这股浊气呼出,又将另一股混杂着廉价姬院与呕吐物的味道吸入。 床边的女子正若无其事地趴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勾着小脚,将那作为小费的精致鼻烟壶捉在手里把弄着,一双杏眼顺着波波莉娜腰肢向上打量着,直到那鹿皮大衣彻底盖住了她那不甚有女人味的曲线。 女子手指顺着波波莉娜大衣的缝隙间钻入,像条灵巧白蛇,白蛇的信子清凉,嘶嘶作响,她轻抚那条纵贯腰腹的疤痕,指肚揉捻推压。 她颇为关切道:“受这种伤的话...一定很疼吧。” 废话。波波莉娜本想这样回答,但她转念一想,含糊其辞:“疼,像曰了狗一样。” 女子没笑出来,她的手指停在了另一片疤痕处。那里少了一块rou,稍一用力就可以感受到里面不规整的脂肪颗粒。 “摸我腰子干啥呃...这里,莫辛纳甘打的,那时候还没这套大衣。”波波莉娜重新坐在女子身旁,她的右手下意识想抓住点什么东西,最终只得局促攥住一把床单。 床单不久前才被某些液体濡湿,抓在手里半硬。 那条小蛇悻悻而归。 女子笑笑,像是两边嘴角让提线给骤然拉起一样,她不知所措地眨巴眨巴眼,坐起身,双手绕过波波莉娜的腰肢,将她搂住。 “没什么。”波波莉娜只是庆幸她没问及自己手臂那些细小的伤痕。 细小的伤痕最难痊愈。 波波莉娜点起一根旱烟,她猛吸一口,呛得额头淌汗。 烧尽的烟灰死鱼鳞片一样松垮,灼热烟气打喉管里走了一遭,波波莉娜清醒了不少。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刚成年不久的女子正在关心自己。 她手指一颤,失去了抽烟的欲望。 破挂钟里的蠓虫安静地乱飞,波波莉娜掂量起指尖的旱烟,火星正吞没着烟纸黄色的部分,慢得像一杆香。 波波莉娜望向女子,她本想抚摸她的脑袋,重温数小时前的触感:“对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子从容起身:“艾娃。” 波波莉娜回以轻松的微笑:“真好听。” 她接着介绍起自己:“波波莉娜,不是波波夫,也不是波莉娜。” “可她们不是说你叫瓦西里·扎伊娜吗?”艾娃银白的眉毛吸铁石一样吸在了一起,片刻后,她“喔”的一声表达了理解。 “话说艾娃你为什么干这行”波波莉娜说着,望向破挂钟,秒针老样子转着,那只蠓虫已经离它进来的那条裂缝很近了,很近了。 艾娃从波波莉娜指尖捻起烧过半的旱烟,玉峰起伏,吞云吐雾:“对于一个孤儿来说,你觉得她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波波莉娜面带愧色:“抱歉,无意冒犯。” 艾娃轻吻波波莉娜汗涔涔的面颊:“没事,我不介意,亲爱的。” “对了,这些小费你收下吧。”波波莉娜从怀里掏出二十枚戈比,它们在她粗糙的手掌中堆成座金色小丘。 艾娃语气坚决:“我不能收。” 这回,波波莉娜却没有了往日的强硬:“这不是施舍,你应该...” “我知道,可我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了,你看,有吃有住,还有乐子,没有猛兽袭击...不如给烂泥街的孩子们买点糖果怎么样,他们一定会很开心,这几天那些兵爷总是过来,我抽不开身去那里,普宁牧师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艾娃掐灭烟头,她的指节被烫得有些发红。 波波莉娜收拾起身:“我答应你。” “对了,谢谢你愿意进入我的生活。”在波波莉娜推门离开前,艾娃眼含泪光,“真的,谢谢你。” 波波莉娜一度确信,这就是世界上最小的海洋。 握住把手,向后拉,波波莉娜的脑海有些空白,无序且复杂的信息在一瞬间将其填满,空白变为极致的混沌。 有一股力量将她拉回了理智的世界。 “多来看看我好吗?我可以替你洗一些衣服。”艾娃抱紧波波莉娜的腰肢,话说完,她松开十指,不做流连。 波波莉娜半偏过头,颔首会意。 艾娃的房间在二楼尽头,出门拐直走。关着的门,开着的门,亮灯的房间,没亮灯的房间,发绿的鱼鳔沿过道散乱堆砌,显然有一段时间没打扫了,总之在这各种气味混战的现场,波波莉娜是唯一的受害者。 她快步走下楼梯,在一楼大堂与老鸨撞个正着。 一时之间是剑拔弩张。 波波莉娜扬眉睥睨,先后指指老鸨的两名巨汉跟班,发难道:“唷,你,还有你,想再试一次吗?” 光头大汉与醉酒大汉对视一眼,左右攻来,他们这回各持根半人高的木棒。 波波莉娜叹口气,这场在她眼中如闹剧般的打斗在五秒钟后便草草收场。 一口唾沫星子喷出,光头大汉猝不及防。 那口唾沫不偏不倚他右眼,波波莉娜紧随而至的手刀干脆利落插中了他的喉咙。 至于那醉汉,面对夺到木棍的波波莉娜,他甚至没扛过一招。 正劈拧腕变招为横打,木棍砸中醉酒大汉的四指,朴实无华。 醉汉跪倒在地,他紧握着被打折的手指,拧巴在一起的五官挤出眼泪与鼻涕。 光头大汉没好到哪去,他那络腮胡的红脸憋成猪肝色,久久没能缓过来。 “来者不善啊。”波波莉娜耸肩,不过看到在看到那两名巨汉的惨状后,她双眼望向别处,撅起嘴巴。 几名等待服务的顾客被眼前景象吓得夺门而逃,穿着修士道袍的瘦子甚至将自己的十字架落在地上,耶稣脸朝下,狗啃泥。 “你没找到那孩子。”老鸨掏出手帕擦拭着指间,她的动作缓慢到有些刻意。 “二十戈比,你那耳环我当掉了,还给你,那姑娘有更合适的去处,我让她去蓝衫剧团当女佣了。”波波莉娜从口袋里掏出小丘似的钱堆,她仔细数了数,又从另外两个衣兜里摸出了一枚补齐。 波波莉娜的五指在柜台上伸开,她顺手压住正要滚远的那枚钱币,然后将重新堆起的小丘推到老鸨面前。 老鸨神色凝重,那隐藏在厚重脂粉下的五官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
波波莉娜摆摆手:“那,让这两位大宝宝先回家喝点仓鼠奶怎么样?安娜·巴拉巴拉一长串什么娜,我来不是为了这茬儿的,万事通跟我说了些事,借一步说话。” 听到波波莉娜这般说,柜台后的老鸨俯身倒腾,她掀开一道密门,直通地下室。 地下室实际上是个大号杂物间,里面堆满干制的鱼鳔,这是这行的标配。其他一些诸如rou干与私酿酒之类的则挂着的挂着,堆在筐里的堆在筐里,它们用各自的浓烈气味将地窖剩余的空间填的满满当当,在蜡烛点起之前,这就是黑暗的味道。 点上蜡烛,波波莉娜与一颗仓鼠脑袋对视起来,那眼眶中的眼珠子看起来也吸足了食盐,它们粘在油光灿灿的皮rou上,有些年头了。 老鸨左顾右盼:“这可不是什么51区①,不过至少没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波波莉娜随口一问:“‘寻血猎犬’也是吗?” 哪怕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波波莉娜仍将这位神秘的超人类视为变数。 “他不管这种小事,这老东西好像只掺和超人的事,怪得很。”老鸨有些不耐烦,“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波波莉娜撕下一块仓鼠rou干,大嚼特嚼:“那谁,方穆和你有一腿对吧,他的侄子,实际上就是你们的儿子。” 老鸨一怔,等着波波莉娜把话说完。 “我这可不是威胁啊,我事先声明,你也不傻,方穆要倒台了,他手下那些大头兵对他意见...哎,听我接着说。”波波莉娜已经喝上了酒,这是专门给顾客壮羊用的药酒,但她只是好这口怪味儿。 波波莉娜继续道:“给你捋一下,最开始是你们儿子带着一群大头兵去切博克萨雷废墟然后被掠夺者截胡了,几天后就是一场针对方穆的刺杀,谁能去给掠夺者通风报信啊,谁能告诉他们方穆住哪儿啊在这之前你那马子是以为你们儿子被掠夺者杀了,实际呢” 老鸨陷入沉思,她擎着蜡烛的右手愈发颤抖。 波波莉娜从老鸨手中接过蜡烛:“你们的儿子投奔了掠夺者,他报的信儿,但你那马子不信嘛,我之前是顶着个掠夺者杀手的头衔来的这镇子,他肯定怀疑是我是掠夺者的细作,毕竟谁没事怀疑自己儿子呢,所以他怀疑我是类型II的超人。” 小刀叉拿起一块生的辐射蝇rou,波波莉娜将它贴在蜡烛火焰上烤了起来:“类型II叫啥来着,对,类型II·支配,他怀疑我是用心灵感应报的信,所以派出了自己的刺客,那名类型II的超人类,他们的心灵能力特异,但反应与rou体强度皆不如其他超人,再加上我有自己的秘密武器,所以我才能杀了他。” 波波莉娜将半熟的蝇rou送进嘴里:“如果我是类型II以外的超人类,那他赢面很大,如果他派来的刺客不是类型II,那我同样会死得很惨,很遗憾,没那么如果。没了王牌,方穆再也压不住野心勃勃的文书,他还要面对我的复仇。” 接受了事实,安娜苦笑不已:“你可真好心啊,教会大牧首真该给你封个主保圣人,雇佣兵主保圣人。” 雇佣兵打趣道:“也许吧,到时候我也可以满嘴仁义道德主内平安耶稣圣母玛利亚了。” 地窖顶上传来几阵脚步声,看样子店里的生意已经恢复如常。 波波莉娜道:“带着方穆走吧,我来善后,你们的儿子我也会尽量救出来,救出半个的话也别介意。” 安娜着实不解:“你就真的...不要什么报酬方穆可是差点杀了你!” 波波莉娜挑眉道:“报酬看着给,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你们会知道我需要什么的。” 这时,波波莉娜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蒸成灼热的浓雾,另一股冰凉的河水从雾中穿过,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直至脉搏声响起,所有的记忆刹那间绞成一团。 墨染棠,小男孩,还有灵鼬...背叛,滥杀,宽恕... “你还记得吗...你答应我一个月后,现在快过去一半了,到时候...还我命来。”幻觉中那冻僵的人头如是说。 波波莉娜想起她在墨染棠坟前发过的誓言,她睁开双眼,浑身竖起的寒毛犹如针毡透体。 “朋友...别忘了,我会如约而至。” ①51区:前苏联乌拉尔地区一处秘密基地,相传与ufo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