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愚者
天乌蒙蒙亮,查南已经从磨坊主那边换到了小两百戈比与一套棉袄,他同那磨坊主相谈甚欢,后者甚至送了他几枚可以提神的格鲁吉亚醋栗。 至于波波莉娜,除了与方穆的卫兵起了点争执外也算顺利,一切如她所想:说明来意后,方大帅毫不迟疑收下了那一口袋耳朵,接着她拒绝了五百枚戈比的赏赐,仅收下一百戈比以表明归附意愿。 方大帅是个聪明人,“弟兄们,扎伊娜为那些可怜难民报了屠杀之仇,唉,真是女侠风范!那,不知女侠可愿祝我方某一臂之力?”当时这位新晋军阀当着部下们的面如是说,他双臂敞开做拥抱状,实属一场好戏。 “不了不了,大帅真是高看我了哈哈哈。”波波莉娜推手婉拒,她知道方穆是想让她在自己部下面前演他妈个三辞三让的经典桥段。 “何出此言?若方某能得女侠相助...” 互吹互擂一番,佣兵作别军阀,走出屋顶漏风的市政厅。 风吹在脸上,好个神清气爽。波波莉娜轻哼起《山楂树》的曲调,脚步像是在跳房子,这样将双臂张开平举,一种她从未历经的轻快与自由穿心入腹。 游半条街,再与素不相识的敲钟人打个招呼,波波莉娜与查南汇合于老教堂门口,此时教堂内传来诵经声阵阵,庄严不失清朗。 “唷,换身衣服终于正常不少了你,之前你穿得跟那个鸡毛掸子成精似的。”波波莉娜心情不错,因而拍着查南肩膀打趣起来。 “那是我以前从158号设施那里搜刮来的,回头有时间我可以跟你讲讲那会儿的事。”话说完,查南坐在一旁的石头长椅上,垂腿开膝,他近乎无意识地搂住傻丫头,独眼出神地盯着一处融化的水洼。 这是滩被踩化的死水,油光灿灿的水面会随着观察角度的差异显现出不同色泽,在寒风中微微发散芳香。三十年来幸存者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核战争的阴霾,大家喝惯了这样的水,飞禽走兽喝惯了,这些泛油光的漂亮液体甚至在植物细胞中游荡,赋予它们一串又一串变异的基因。 查南突然痛苦地捂住脑袋,几声急促的呼吸过后,瞳孔扩大整整一圈。 波波莉娜搓搓鼻子,她以为查南只是患了偏头痛:“喂,你还没把这丫头送到老鸨子那儿吗,她值不少钱呢。” 算是明知故问,查南回过神,他没抬头,以微笑作为回复。 波波莉娜怔了怔,有些无奈地耸肩,换作以往她一定会破口大骂,但她现在只是继续撇撇嘴——她不想让这傻丫头的单薄身影与曾经那不谙世事、坐在莫斯科山上遥望夕阳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 此时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无端的憎恨,而这份憎恨她压根不晓得该指向谁。 波波莉娜百般煎熬的结果只是松开了不知不觉紧握起来的双拳。 傻丫头乐呵呵向佣兵伸出小小的拳头,她小巴掌一伸,里面是个握成新月形的雪疙瘩。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那小铁匠把她绑了,甚至不知道是我们救了她,这傻得像块石头的家伙...真不知道以后她自己怎么活。波波莉娜心想。 怜悯这两个字按理来说早就让波波莉娜喂了狗,如今她却不得不再次正视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 波波莉娜点点头,借着疲倦劲儿推开傻丫头的小手,回绝这份礼物。 看了眼一旁的佣兵,查南伸个懒腰:“五点了,歇一会儿我们去庙会看看怎么样?” 这时独眼掠夺者匆匆阖上怀表,他似乎不想让波波莉娜看到怀表表盖上的黑白照片。 “庙会?”波波莉娜有些不解,但当她看到正朝教堂处聚集的居民们时她终于恍然大悟。 查南边说着边搂住傻丫头矮矮的肩膀,眼神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温存:“今天是升门节,没准庙会上会卖一些有用的玩意儿。” 所谓升门节便是废土居民们用以纪念“筑城者”圣·康斯坦丁的节日。这位东正教圣人用自己伟大的权能为一座又一座幸存者聚点筑起城墙,保护居民们免于遭受异兽与掠夺者的侵袭。 然而时过境迁,圣·康斯坦丁早已归主,只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传说轶事。升门节同样如此,如今这个节日已然式微,其本身甚至不足以成为废土居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谁会在几天前刻意为之准备,为之兴奋。信上帝的会去教堂倾听牧师布道,瞻仰圣·康斯坦丁的遗骨(据说他留下的头骨就有不下十个,更别提指骨了),不信上帝的则会在升门节庙会与马戏表演中耍乐整天。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一位虔诚的女子正低声祷告着,还有成百名同样衣白衣冠的信徒围拢在教堂门外。 他们往日里或是裁缝或是铁匠,但今天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羊群。 “焦巴脆。”波波莉娜咕哝道,那些无聊的祷词磨得她耳根疼,反观傻丫头倒听得津津有味。 此时,波波莉娜正欲离去,钟楼楼顶紧锁不开的木门却吱呀一响,黑暗中压出一个蹒跚背影。 这手持纯铁镶银法杖、神色肃穆的老者,正是牧师。 波波莉娜感受不到他的目光,此刻所有信徒的双眼中皆燃烧起希望的火花,仿佛这名满脸皱纹的老牧师就是上帝的代言人。 屏气凝神。 教堂里的诵经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偌大的慕缇尼克镇在上帝的目光中获得了宁静。 牧师亲吻着胸前的受难基督十字架,双眼低垂:“...城墙修完,我安了门扇,守门的、歌唱的和利未人都已派定。” “老登在说什么狗屎?”波波莉娜凑近查南的耳朵低声问道。 查南不假思索道:“《圣经·旧约》,尼希米记7:1。” “牛逼。”波波莉娜点点头,她开始好奇这老头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闲人回避!” 敲锣又打鼓,一声吆喝惊得外围人群sao动阵阵。 队伍两侧是步伐散乱的乐队,他们手中杂七杂八的乐器发出之声调七扭八歪,那清一色的狼皮裘外衣算是整齐,但也仅限于此;队伍内侧踏齐步的大抵是镇里的卫兵,他们有的手持的是火绳枪,有的是燧发枪,有的是波波沙冲锋枪和托卡列夫T33手枪,不过还有一些是将弓弩枪戟一类的冷兵器像模像样举在了胸前。 少了些气势,但多了一腿狗仗人势。 “你妈了个逼的阅兵怎么整得跟亲妈出殡一样?哥们几个分点儿纸钱给他们撒撒?”波波莉娜甚至被这滑稽的阅兵给逗乐了。 行至教堂前,走在队首的卫兵队长高举仪仗棒,整个阅兵队伍才歪歪扭扭停了下来。 从百余人队伍中健步而出者正是方大帅,与以往不同,大帅今日一身茶青色将军服别满各式勋章,好生花哨,他一敬礼二挥手,顺势扶正头上那顶紫绢船长帽。 那帽子正是查南卖给磨坊主的,至于它怎么到了方穆手上,其原主人已经猜了个大差不离。 方大帅气定神闲,当他那古板的方脸缓缓转向老牧师时,百余名卫兵站成百余根旗杆,但凡是有嘴巴的活物似乎都将嘴闭了个紧巴。 方穆清清嗓子:“慕缇尼克镇的父老乡亲们!你们或许会很奇怪,为什么我今天要穿这么一套衣服,对,今天当然有一些值得庆祝的事,但并不是升门节。” 一些信徒开始了窃窃私语。 方穆的情绪逐渐激动,他时而攥紧拳头,时而振声高呼:“为了庆祝开拓者们的远征,为了庆祝我们未来的殖民地——切博克萨雷废墟!我们的军队将驱逐那里的异兽,将那里变为一片净土!想想切博克萨雷,想想那里的图书馆,医院,警察署,还有啤酒!欢呼吧,为我们的勇士们,为了一片光明的未来!” 十几名信徒默默放下手里的念珠,他们几乎不约而同摘下了自己的白兜帽,眼中燃起的憧憬是以向未来。 牧师默默听完了方大帅激昂的演讲,这位行动不便的老者颤巍巍地扶住法杖,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平静与和蔼的涓流:“所以耶稣又对他们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凡在我以先来的,都是贼,是强盗,羊却不听他们。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 “...新的土地!新的房子!”方大帅激动地用手指指两下天空,全然忽视了正在布道的老牧师。 倏然,一阵金属砸地的巨响令所有围观者鸦雀无声。 老牧师轻描淡写丢下了赖以支撑身体的法杖,他向前一步挪,骨瘦如柴的胳膊显得这身粗糙道袍异常宽大。普宁牧师高突的额头上渗出几滴热汗,他庄重地举起双臂,直至与肩膀平齐,整个过程漫长而充满信念。 “阿——门!” 老牧师嘴角缢裂,音破声哑,但这声大喝非但没有任何愤怒与疯狂的掺杂,反而充满理智、慈爱。老牧师止住身躯的趔趄,他屈膝发力,站稳步子,双手青筋暴起向上举托,真像是在负荷群山。 终于,后知后觉的围观者们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东,西,南,北。坦桑石般晶莹的冰墙从慕缇尼克镇的四面八方升起,轰鸣,再轰鸣!原本包绕小镇的矮墙在这雄伟遮天的百尺冰墙下显得是那般微不足道。岗哨,烽火台,栈道,冰墙上的防御设施一应俱全,慕缇尼克镇堪称固若金汤的坚冰要塞。 “cao。”波波莉娜和查南异口同声道。 方穆向卫兵队长使了个眼色,但直至这眼色变为阴沉的凝视,队长才恍然大悟似的举高仪仗棒。 一小时后,升门节庙会。 仗着早霞未散,参差错落的帐篷绵延而起,沿着破落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以 是啊,雪呀,有辐射尘吹过的树林呀,以及天空,但烟火气是有颜色的,而且鲜艳得很。庙会上卖货郎们嗷嗷攒着股劲儿,只等参加过庆典的居民们一来,便用唱的用喊的,叫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得这么讲,于饥一顿饱一顿的居民们而言,升门节本身的意义早已淡化,他们图的是一个热闹,仅此而已。集市里什么都卖,摊儿谁都能开,想什么时候开就开到什么时候。有钱花钱,没钱就走个以物换物,只有乘兴而来的客,没有败兴而归的主。 “唉,主与你同在,你听说了吗,前几天有几个人得圣火病死了。” “主啊...” “好像他们还都是农夫,真吓人。” “...还有最近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个疯子,非说自己看到了什么活死人。” “不就是活尸吗,那有什么稀奇的,离远点就是了。” “他说是跟超人类一样的机械活尸,刀枪不入,还可以使用权能!” “他一定是被魔鬼蛊惑了,可怜的家伙。” “是啊,就算真有那些怪力乱神,上帝也会保佑我们的!” 两名教徒打扮的居民正在谈论最近的怪事,波波莉娜一行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停在了一处卖rou牡蛎的摊位前排起了队。 波波莉娜原本并不想购买这种小食,毕竟她知道这玩长得像葡萄的黑不溜秋香喷喷玩意是一种寄生在动物体表的虫子,它们甚至算是旧世界鼠妇的近亲。 只是傻丫头的死缠烂打让她选择了屈服。 等待之际,波波莉娜抬头望向西伯利亚大铁路上的巨幅宣传画——它被两根缺边少角的混凝土柱擎在十几米高的半空,正对着切博克萨雷通往喀山的方向,上面画着的讽刺画已经掉漆严重,但写着麦克斯名言“宗教是人民鸦片”的黑色标语仍清晰可见。 排在队伍前面的女人对身边的男人小声说道:“你觉得我们能去切博克萨雷住吗?” 男人的声音比女人更小,他顶着副白缠头布,像是劳工打扮:“好像是那个,方镇长的侄子带队的,我听说的啊。” 女人对着男人胳膊一拧,低声诘难:“叫方大帅,幸亏你没让那些卫兵听见,那些狗腿子都恨不得老方能当上什么沙皇!” 查南只听到他们嘟嘟囔囔,不过波波莉娜倒听了个一清二楚。 波波莉娜边嚼着格鲁吉亚醋栗边说道:“滋...这方大帅把自己侄子派去当了先锋官啊?” “果子大口味足,正啊。”这是佣兵对嘴里果子的评价。 “说是侄子,没准是私生子。”查南吭哧一笑,他向前跟上队伍,顺便轻推波波莉娜和傻丫头催促她们前进。 rou牡蛎的烹制只需炭烤熟透即可,它们所散发的菌类异香正愈发浓郁,只怕天上的神仙都得一个跟头翻下云去。 可算轮到了波波莉娜,她正打开脖颈的收音机听着Nazi混蛋在胡诌八扯。 卖rou牡蛎的货郎声情并茂:“唷,一家三口呢,我们卖的rou牡蛎都是找猎户要的一手新鲜货,不好吃包赔!三戈比一个,十戈比四个!见您面生,咱再给您凑五个,十戈比五个,五谷丰登,五福临门!” “来一个。”波波莉娜大拇指一挑将三枚戈比弹至货郎面前。 货郎的妻子一边收拾起这三枚戈比一边在烤架上刷了一层黏糊糊的狼油。 货郎陪起笑脸:“可您不打算给...” 货郎妻子勾勾货郎胳膊,货郎便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五戈比买俩行不?”波波莉娜下棋落子似的将另外两枚戈比掂到货郎面前。 货郎妻子重复了先前动作并将烤架上八成熟的rou牡蛎们翻了个面,微微烤焦的气味是rou食的精华。 “拿好嘞,慢走!”说罢,货郎点头憨笑,继续忙活起来。 傻丫头三口两口吃完rou牡蛎,挤着眉弄着眼呼呼几口白气,热滴滴的油汁顺着她皴裂的嘴角流下,她小小的快乐结束于咽喉的第二次蠕动。 往前走走挤挤是本地屠夫的货架,他原本只在镇内做买卖,近几年才开始在庙会出摊。他的rou钩上挂着几爿剥皮的仓鼠,案板上卖的是猪翅、一些蝉rou、辐射蟑螂rou以及辐射蝇rou杂七杂八的,装在木桶里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大抵是仓鼠下水,只有镇里最穷的人才会来买它们。 波波莉娜并不缺食物,但她仍装模作样地用rou叉戳戳rou,左戳戳右戳戳,起因只是她觉得这样很好玩。 “不买滚蛋!”屠夫的呵斥吓得波波莉娜一个激灵。 她本气不过要与屠夫对骂,结果屠夫又飚几句脏话将她呛了回去。这佣兵向来牙尖嘴利,此刻却只能自知理亏,往后稍了几步。 望着眼前被怼得憋不出半个字的波波莉娜,查南突然觉得她有女人味了,这种别扭的反差显得她有些可爱了起来。 查南掏出几枚戈比把rou买下,屠夫撂下句“管好你家婆娘”后便没再多嘴,他用血淋淋的擦巾揩揩汗,继续切rou砍骨。 波波莉娜若无其事吹起了口哨,她还不至于为这种事生气。 “农民种出金色的麦田,麦田哺育着工人,他们手中的铁锤铿铿锵锵敲出高耸入云的火箭,那里面是我们的宇航员,到月球,到火星,到数百数千光年之外...” 不远处激昂的男声引起了波波莉娜的注意,她把rou叉一扔,踮起脚尖。 “是弗拉基米尔教的阿訇,我刚离开158号设施的时候见过那些教徒,他们神出鬼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见一两个。”查南将傻丫头护在怀里,以免哪些不长眼的混蛋将这“三百戈比”拐走。 “波波莉娜似懂非懂点点头,阿訇方才的布道让她提起了兴致。 “然后,他们撒下金色的种子...”年轻阿訇右手指向阴沉的天空,他似乎知道那后面藏着恒河沙数的璀璨星辰。 “荣耀归于苏维埃神国!”阿訇语气激昂,大多数看热闹的居民们一哄而散,而几名按捺不住愤怒的东正教教徒则干脆抄起板凳跟阿訇扭打成一团。 现场混乱不堪。 波波莉娜耸耸肩,她原本还以为阿訇能讲出点东西来,没成想狗嘴吐不出象牙。 宗教的神明会借着各种机会寄生到人间,寄生到信徒的脑子里,人类会以这些寄生虫的名号彼此仇恨、杀伐,并且让这份仇恨上升为民族的对立。查南如是想。 至于弗拉基米尔教,查南和波波莉娜一致认为他们只是一群眼高手低只会嚷嚷的傻逼。 整场庙会逛下来波波莉娜倒是没买到什么有用的物件,她看到皮匠在卖皮革和皮甲,但那些鞣制品质量欠佳,这瞒不过她这个行家;还有一些是卖诸如邦邦棋和蹴鞠球之类的娱乐用品的,不过波波莉娜有她脖颈上的项圈收音机就足够了;她对卖旧世界物件的饶有兴趣,但那些香水和化妆品就算放在一百年前都值好几个钱,何况现在,波波莉娜没有买奢侈品的习惯,所以只好作罢。 值得一提的是那古董铺子还卖着碟片,主要是美国的,从玛丽莲·梦露的电影到猫王普雷斯利的专辑再到有关病毒与黏菌的黑白纪录片,应有尽有。 逛东逛西,逛南逛北,傻丫头吃了个半饱,她有时只是好奇地指指点点,波波莉娜却像个满腹溺爱的mama似的为她买了下来:什么蘑菇茶,什么蝉rou包子,什么林蝎欧姆蛋,什么仓鼠奶酪。 午饭和晚饭合并到了下午,波波莉娜三人在蓝衫剧团门前的流动餐馆点了一大盆的假甲鱼汤。 原本节俭的波波莉娜破天荒要了份最贵的。假甲鱼汤是将仓鼠脑袋炖软然后整颗头剁碎,加上仓鼠爪子和仓鼠尾一起乱炖,最奢侈的档次则会加上粗盐、蛇麦面条、伏尔加鲶鱼肝和水灵芝(一种长在核废水中的珍贵菌类,形似灵芝,可做顶级香料),价格也翻了一番。 “好喝吗?”查南向傻丫头问道。 傻丫头似乎没有听懂,她屁颠屁颠地将自己喝了一口的汤碗递到了剧团门口那瞎眼占卜婆面前。 占卜婆又在雪地里泡了一天,她脚边已经硬生生化出了个冰溜溜的雪窝,她接过汤碗喝了几口,似乎是回想起一些久远往事。 波波莉娜觉得心里有点发空,却说不上空了什么,望着不远处正在为占卜婆暖手的傻丫头,她报复性地向餐馆侍者提出了要求:给她加辣。
“就这点儿辣酱!你搁我面碗里滴血认亲呢?” 或许是让波波莉娜吓到了,侍者支支吾吾冷汗直冒,直到老板前来才给她加辣加了个够。 一碗假甲鱼汤喝到傍晚,夜市的帐篷陆陆续续少了一半,蓝衫剧团铁门徐徐敞开的那一刻,等待已久的居民们可算鱼贯而入。 天黑着,彩灯亮着,酸臭的汗味与各种食物发酵的气味被冻得有些沉,砸在鼻子里没轻没重。 裹挟在人群中间,傻丫头指指从铁门另一头升起的烟花,被照得红一阵黄一阵的是她的笑脸,那张笑脸最开始的高度尚不及波波莉娜腰间,但她仍吃力地向上翘着脚尖。但当那烟花继续走了几响后,两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已经托住了她的脚踝。在那瘦弱身板下,佣兵驼起背,将她稳稳扶好;在那瘦弱身板下,佣兵迈步,走向剧团的大门。 她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让这傻丫头开心,为什么要带她去看剧团无聊的表演,这一切明明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无所谓,“想”本身就是她的理由。 买票落座,偌大的露天剧院人满为患。 “女士们,先生们,先生们,女士们,欢迎来到蓝衫剧院!小老儿正是这蓝——阿嚏——衫剧团团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剧团长的鼻音相当严重,而当这神秘客成为五六盏聚光灯焦点时,所有看客皆大吃一惊。 他像根又粗又矮的木桩似的长在舞台中央,本该长着胳膊的地方甩着两条空荡荡的长袖子,这袖子适配着超大号双排铜纽扣开襟衫,同样超大号的紫色尖头鞋从开襟衫下面探出,像是帝企鹅的爪子。 他刚要喊出自己的名讳,不成想走两步便被袖子绊倒,剧院内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哈?你敢向大名鼎鼎的‘巨人贝里’挑战?看我把你踩成压缩鼠饼!”剧团长此时正在冲一只独眼老鼠挑衅,他的语速十分奇特,介于口吃与正常之间。 这只老鼠被人精心打扮成西班牙游侠佐罗的模样,就连胡须也被梳成微型的八字胡,只是它裸露在外的肌肤仍旧布满脓包与烂疮,就和其他的雅利安鼠一样。 巨人贝里向老鼠游侠发动冲锋,期间不少观众向舞台掷来烂柿子,荒诞、滑稽、你追我逐,黏滑的地板臭得像一亩有机肥灌的烂菜园。 剧团长带来的滑稽戏以手持餐叉的老鼠将他戳下舞台告一段落。 傻丫头第一遭这般开心,她上蹿下跳着,一直拍着手,直至掌心发红发麻。 “老大你能形容下这个剧院吗?”查南的关注点并不在舞台上。 “木头椅子,铁栅栏?刚刚那戏我觉得还行。”波波莉娜瞪起大小眼。 “下面有请...”谈话间,剧团长已经爬回了舞台。 “我看到的是金碧辉煌的大厅。这应该是一种和幻觉有关的权能,感觉吧,是类型II·支配,整座剧院都是幻觉,而我们每个人看到的剧院都不一样。”查南点点头,目光转移到舞台中央,“老鼠也是被控制的,对应的权能应该也是类型II·支配。” “蓝衫剧团最伟大的歌唱家,猪王!”剧团长方才做出欢迎的手势,那餐叉老鼠又朝他冲了过来,于是乎只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幕后。 这回出场的是一名雌雄莫辨的少年。他与他的轮椅作为一个整体点缀着只有白光与阴影的舞台。 少年颔首,少年沉默,少年举起一把手枪,子弹射向天空。 “mama,刚刚我杀了一个人,用枪抵着他的头,扣下扳机,如今他已经死了。” 轮椅少年的嗓音有着一种迷离与超越时间的哀恸,波波莉娜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她想起那雪山上的纯洁女孩,想起那颗被自己一斧一斧砍下的头颅。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丢下那支手枪,它成为了波波莉娜视角的焦点,禁锢着她全部的思维。 舞台上的歌者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变化为四位相同的少年,合唱部分以此方式进行,每一名少年都有各自的声部,配合天衣无缝。歌词从波波莉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摇摇头,当她不再胡思乱想时,少年已经完成演唱。 没有人鼓掌,所有人都在等待,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 “类型V·寂静,或者类型VII·执念,都有可能,如果是后者...靠自身的高速移动创造出四个残影,那他可真有两下子。”查南小声嘀咕道。 少年动了。那支被他扔到地上的手枪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枪响,落幕,掌声雷动。 子弹甚至无法伤到超人类一根寒毛,少年的倒下只是作为华丽谢幕罢了。 查南看了看怀表,提醒波波莉娜:“老大,现在把傻丫头送到老鸨那里还不算违约。” 波波莉娜微笑着,她的眼神头一次绽放出温柔的藤蔓。 “如果当年我的老妈没有抛弃我,如果我的村子没被核爆毁掉,如果我的老爸没有得上辐射病,如果我的养父没有被吕大帅抓走,如果...我本来也可以是个幸福的女孩。”波波莉娜转过头,望向查南,“我可以幸福,比任何人都幸福,我可以不用杀人,只要...” 话里是已经有了些哭腔,但波波莉娜硬生生将几滴眼泪憋了回去。 望着眼前几近崩溃的少女,查南抿紧嘴唇,他本想孤注一掷地吻上去,本想用双手穿过那棕色的、波浪般的秀发,搂住她倔强的脖颈,但他还是放弃了。 他是个冷静的人,冷静过了头,浇灭热情,余烬名曰沉默。 演出仍在继续。接下来的驯兽表演与旧世界的唯二区别就是将老虎狮子大象换成了活尸与各种异兽以及驯兽师都是清一色的残疾超人类。 剧团演出以猎奇展览作为结束,波波莉娜三人见识了“巨人鞭”、返老还童药水、纳芙卡标本以及其他诸多珍宝。 临近闭园,波波莉娜找上了巨人贝里:“你是超人类吧,你就这么甘心...” “我曾经拥有这世界上人们所追逐的一切,权力,力量,金钱,女人,后来我失去了它们,只剩条破命,朝夕之间。如今我再度拥有自己的生活,心中唯有感激。”贝里如是说,他的语调仍是演出时那般滑稽,只是在波波莉娜听来,这些文字有一种毫不做作的谦卑。 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佣兵干脆直接表达来意:“能帮我们照顾这丫头吗,她又傻又哑,你知道,她孤身一人活不过一天。” 贝里沉默了,其他一些剧团成员正各自收拾着各自行李。 “是钱的问题吗?”波波莉娜追问道。 贝里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不...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丫头的事我当然答应你,她叫什么名字?” 波波莉娜摇头。 “那就叫...米米兰娜吧,怎么样小丫头,跟贝里大哥一起走吧!”贝里像企鹅似的一摇一摆走向傻丫头,但后者似乎并不领情。 贝里做出个鬼脸试图将傻丫头逗乐,可她自始至终抱着波波莉娜的大腿不愿松手,像是意识到了离别将至。 “她睡了,哈哈哈。”查南注意到丫头已经睡了过去,于是俯身亲吻她瘦削的面颊。 傻丫头的手掌软趴趴地松开了,她顺势就要睡到地上,波波莉娜从后托住她的脊背。 没有人说一句再见,众人在沉默中作别,月光洒下,顺着车辙顺着路,有如灯火万家。 与此同时,慕缇尼克镇内。 卓娅大姐正带着孩子们打算回家,她扛着一卷新买的仓鼠皮地毯,打算好好装点装点旅馆大厅,她只希望波波莉娜能帮忙打打下手,可惜她这几天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也许是不想欠什么人情吧。卓娅心想。 “有东西飞过来了!吊在那里了!”长子瓦西里咋呼道,说完指了指坠落方向。 “不可能咯,是不是邦邦棋玩的太累了,早点回去睡吧。”卓娅早已习惯于儿子的奇思妙想。 小女儿阿扎莉娅起哄道:“mamamama!我也看到了!” 卓娅将仓鼠毛毯靠边放,扭着胖腰向瓦西里手指位置走去,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 人群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布袋,里面隐约淌着诡异无比的黑水。 “先别碰。”屠夫将一名胆大的青年拦在身后。 不过胆大的人不止青年一个,另一名小伙子已经抢先一步打开了布袋。 六十二颗人头,破损程度不一,只有数量确定。 待到验尸官说出这一数字时,他终于难以忍受恐惧的压迫,向着人最少的方向一路狂奔。 原因很简单:方大帅派去扫荡切博克萨雷遗址的先遣队,也是六十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