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往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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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一下怔住:“什什么?” “照幽。”明绮天道,“应当是一个名物之词,若这是一件法器的话,应当就是它的名字。” “.是的。” “嗯?” “天山说,这是穆王典狱之器,说是察外烛内” 裴液忽然有些无法克制地微颤起来,他向石簪雪请教过这些消息,女子也告诉了他《戒偷》篇中记载的那个故事。 ——“至多木之山,王攀之,久而归,銮乘失玉,三诫之,无人还,王遂斩令氏之女,玉出于尸。” 她说,【照幽】可以烛照守御的地方,可以监视锁定之人.原来那珠子一直是被这样东西收藏着当然没有比这更合理的答案了. 所以,只要御使这件法器是不是就能像穆王当年一样,看到是谁偷走了“玉”? 裴液紧紧抿住了唇,先把真气注了进去。 然而果然没有任何反应,它并非不吸收真气,而是像一个无底的深渊,真气探进去,是泥牛入海,激不起任何浪花。 裴液凝眉继续注入,渐渐开始隐约感到手中玉佩似乎如同枯木逢水,从干瘪变得盈润起来色泽其实没有任何变化,但裴液分明感到了一种鲜活,玉佩中间的眼睛似乎真的活了过来。 于是下一刻裴液就猛地感到一种掏空般的窒息,这苏醒过来的东西忽然变成了一只汲水长鲸,只一个呼吸,裴液体内真气就被吞去了大半。 力量流逝的快速虚弱感令他呼吸收紧,但还没来得及张口,一股丰沛柔和的云白真气就灌入了他的后心。裴液被吸住的身体顿时一轻,女子的真气包裹住了他的丹田,从经脉树开始接过了这道连接。 在四个呼吸之后,裴液感到女子传来的真气停下了。 他低头看去,手中玉佩已经停止了对真气的吞吸,如同一只餍足的兽般躺在掌心,再注入真气也只被排拒开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 没有任何变化出现,裴液也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仿佛它真的只是一棵无水则枯、有水便活的树,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裴液蹙眉翻看了两下,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子,明绮天一抬指,周遭玄气乖顺地朝玉佩注去,然而甚至不如真气了,玉佩对玄气没有任何反应。 明绮天凝目看着它,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于一枚法器而言,真气玄气都不能奏效,其实代表它的启用是指向某种更深层或更独特的东西,如某个口令、某道玄阵,甚至另一件法器乃至兵器武功.总之,是设计之初就只为特定人选敞开的门户。 “周穆王典狱之器,本应如此。”肩上黑猫轻声道,“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湖山剑门、欢死楼、吞日会其实都没有找到使用它的方法。” 裴液沉默不语——对周穆王来讲,这件随身携带的监视之器自然不容他人启用,然而穆王独有他人所无的东西有很多,时隔几个千年,他们又往何处去寻呢? “穆天子,是一位伟力归于自身的君王。”明绮天忽然轻声道,“《剑家溯古》中说他‘信己轻物’,周时器道颇兴,但这位君王身边法器屈指可数。传说中他拥有一柄名剑,却问偃师能否炼去金铁,将神力归入己身。” 这个名字的形象在裴液心中顿时清晰了许多——埋于人格的不安全感,偏执的骄傲自负。 “所以.穆王用于掌控此物的,多半是他极深处的倚仗,他坚信它的独一和不可偷夺。”黑猫清冷的碧眸看着少年,“就像.” “.就像【鹑首】一样!” 他立刻想起了在仙人台三重阁中、在面对未启开的玉佩时,黑猫所言的【螭火】感应。 不及黑猫出手,裴液手中幽蓝火焰已然升起,裹住了整枚玉佩,下一刻像是云入风洞,所有幽蓝一瞬间没入玉佩中间的眼瞳之中,然后这只眼真的活了过来。 这只玉质的眼睛直直盯住了他,一瞬间,裴液感到了自己和它产生了一种深层的勾连,一道“门”向他打开了,只要他想,意识随时可以沉入其中。 “.”裴液一时没有着急,轻轻翻动了这枚佩子两下,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其他变化。 “这是你的第二枚‘仙权’吗?”明绮天忽然道。 “嗯?”裴液茫然。 “你之前有一枚【鹑首】,现在又有这个”明绮天伸指点了下刚刚消去的幽蓝。 “这是.我和它缔约所得的能力,【螭火】,我见烛世教也用这种火焰。”裴液看向女子,“【鹑首】.也是黑螭所有,借由缔约我们可以共享明姑娘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这几乎是他走上这条路的缘起,黑螭模棱两可地称之为“果子”,烛世教在《传心烛》上写为“【鹑首】仙权”,如今似乎终于可以知道它在这个世界上的名目了。 “.我亦不知它们的来由与所去。”明绮天微微沉吟,“但这确实是如今知情者给它们的名称,其迁延日短,范围所指尚不甚明确,大概意即某种不基于玄气真气的无来由的能力,抑或往往代表着一条道路的终极” “.奇术绝经?名剑?” 明绮天点点头:“这是最典型的存在。” 又补充道:“近几十年来,很多高处的目光都聚焦在其上,所用尚不甚明朗,但想必十分珍贵,你要好好保存。” 裴液认真“嗯”了一声,看着面前只剩烬星的篝火:“也许.这一次就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的了?” 黑猫这时插嘴道:“【鹑首】与【螭火】似乎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明绮天微怔:“.是的,这是一个很新的问题了。” 她顿了一会儿:“目前所发现的仙权,其实有些杂乱无章之感仙人台有一种很新的、暂未流传的说法,是将其分为‘正伪’两类,而在‘正’中,又有‘大小’之分.总之这是很前沿的东西了,裴液若是按部就班地修行,要过很久才能接触到。” 黑猫则沉默地望着空处,显然在以女子带来的知识和它残留的古老记忆相互印证,少顷,它轻声道:“‘大小’听来有些奇怪.其实我想,【螭火】更像一枚果子的一部分” 明绮天眉头轻挑:“嗯!确实有人说,‘大小’不如说‘全半’.不过当然也还在论争。” 裴液偏过头:“所以我们可以说,【鹑首】是一枚完整的‘仙权’,【螭火】则是一枚‘半仙权’?” 黑猫稍显焦躁地踱步两下,它显然对这个话题投入很深:“其实【鹑首】之名本身就带有一种不可更易的正统之感,【鹑首】是十二星次之一,自古天命在星.但这个名字是印在我脑子里的,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把它带下来也许并不是它在人间应有的名号。” 黑猫把眉头蹙得很紧。 “【螭火】.” “【螭火】就不是。”黑猫碧眸盯着少年,“它是螭龙权柄之名,却没像鹑鸟权柄一样.被列为星次。” “.” 黑猫沉默地望着天空,秋夜一片清澈,冷星如同镶嵌水中,南方鹑首之位上,井、鬼两宿遥远宁静地缀在那里。 裴液抚了抚它,低声道:“不急,我们慢慢找答案就是。” 明绮天点头:“伱们已经走在很前面了。” 裴液看着女子:“明姑娘这些东西,云琅山也同样不争夺吗?” 明绮天摇摇头:“师父说,人间一块,事情总会走向它应去的方向,而能把自己的剑路走到尽头,就是云琅的通天之阶了。” 女子也望着旷远的星空,轻声道:“而且‘剑’本身,或者也是一种仙权呢。” “.”裴液一时怔然。 “怎么了?”明绮天回眸。 “没什么,就是忽然发现明姑娘你懂得好多。”裴液笑了下,移开了目光。 其实和女子相识时日并不算太短,然而像这样大段的谈话在老宅谈剑那次之后却再也没有机会,现在静夜之中,少年很分明地觉得和女子的每一次谈话都受益匪浅——杂乱归序、堵塞通明,而且总有他想所未想,闻所未闻的新东西。 这样一个代表“正确”的标准于他而言实在弥足珍贵,裴液声音微哑:“明姑娘,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么多稀罕的消息,对我真的很重要。” 女子摇摇头:“我也喜欢和你聊天,没什么的。” “.那,明天再向明姑娘请教了。” “嗯。”明绮天随意点了点头。 夜色越发深沉宁静,离晨曦的到来也没有多久了,黑猫沉默地伏在膝上,碧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夜幕垂落的边际。
裴液确实依然没有丝毫睡意,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手中簿子的页脚,低下头,佩子中心的那只眼瞳依然在安静地凝望着他。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它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此时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幽远深邃,其中缓缓流动的莹质宛如银河。 黑猫转过头来,螭火再次在佩中流转一周,朝他点了点头。 裴液轻轻吸了口气,沉默地对上了这只眼眸,朝里面深深望了进去。 一瞬间,裴液再次体会到“灵明照世”那种居天观下的神灵之感,但这次由他选择的不是广阔的平野了,而是一条涓涓的长流。 穿过这枚眼瞳,他的心神降临了一处奇异的空间,周天脚下是乳白莹润的质地在流动,正是组成那枚眼瞳的玉质,而在这眼底之中,一条灰白的、宽阔的河无声流淌,旁边分出的无数细小支流像是人的血网。 裴液投目望去,一股巨大眩晕感顿时席卷了他,难以形容这种感受,那是密集到不可思议的信息挤压在一个小方块里撞入眼膜,并非文字图画这样的平面,也并非一个场景这样的立体,里面还加了另一条轴和无数分叉,那是“时间”和许多人的“视角”。 周穆王当年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信息密度中一眼瞧见自己想要的那个节点,但少年显然还没有那样强大的心神,【鹑首】瞬间开启,一切缓慢下来,他终于瞧见一些静止的截面。 人影依然流动,视角依然变幻,但在视野更广阔的尺度上,一幅不变的图景渐渐清晰了起来。 千倾冰鉴的湖面,白雪铺上平平的一层,岸边疏朗的霜林挑着细松的堆雪,周围,一道高而峻的环崖把这一切围了起来,只留一道狭口。一座高峻规整的好山正对此口,若环崖是一枚戒环,它就是镶嵌其上的宝石。 仿佛千年无人踏足,是一片冰而静的秘境,而在高石霜树点缀的蜿蜒之中,隐隐可见由上而下稀松散布的檐角殿缘。 不必谁来提醒,一个名词已从裴液口中轻轻吐了出来:“湖山.剑门” 就在这静寂的背景之下,一幅幅人影组成的图画从眼前流淌而过,它们并不连续,裴液既看不懂它们代表着什么,也触碰不到它们。 就像一个个故事的封面,但裴液找不到翻开它们的办法。灰白静止的图画在面前一幕幕划过,几十年似乎在一瞬间掠过,那些陌生的面孔流过去,他却无法截停其中任何一幅。 “法器是通过天地灵玄来作用的。”一直沉默的黑猫终于开口,“【照幽】是通过控制特定范围内灵玄之气的变化来记录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把画面转为文字,它是把‘过去’转写为特定形状的灵玄来记录。” “.” “因此你现在进来,它就将一切置于你面前由你选择,每一个静止的画面都代表一条‘支流’的开端,你进入其中,就可得见它的始终与全貌。” “但我选不了任何一个。” “.这应当是这枚法器天生的限制。”黑猫道,“在将‘经历’化为灵玄之后,它不能再随意将其转回去,而是需要从器主心神中找到一个支点。” “支点?” “我想,或者就是一样‘支流’中存在的具体事物,它同时存在于‘支流’和你的心神中,因而【照幽】才可以攀着它把一切呈现给你。” “.就是说,我见过的、知道的东西?” “我想是的,正是由于那种‘陌生感’,你才抓不住那些漂过去的画面不是吗。” “那人行不行?” “.”黑猫微怔,碧眸看着少年。 “往下游去!” 在这条灰白长河将近末端的时候,裴液终于见到了一抹清晰而具体的彩色。 这幅画面还未来到近前,裴液就已看清了其中那道鲜活的人影。 少年的面孔正处于稚嫩和棱角之间,有些腼腆的面容、莹亮有神的双眼,亲切中又有几分陌生。 显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少年此时肩膀放松着,身体也没有那种惯常的绷起,呵呵傻笑着,像一只兔子多过像一只狼。 “.杨颜。”裴液轻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