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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幽仙(6000字,为盟主historeo老板加更)

    雨从月光中落下来。

    “啊,还不小,衣服要湿了!”李缥青抱着头望天。

    确实不是那日湖上的丝丝细雨,雨滴宛如米粒,虽然不甚大,但也说得上紧密了。

    不过裴液是淋不到的,他走在屋檐下,探出头去看着夜空,同意地点点头:“确实不小。”

    少女咬唇看着他。

    “怎么了?”裴液偏头问道,然后身体就被一牵,扯到了屋檐外面。一回头,少女已躲进了自己右侧。

    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裴液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李缥青。”

    “嗯?”

    “你这是第二次了。”

    “对啊!都第二次了,竟然还要我主动扯你。”

    “为什么你不能淋我就能淋?”

    “我衣服要湿了。”

    “.我现在身上这件也很贵好吧。”

    “这明明是我给伱买的!”

    “你的银子也是银子啊。”

    “.你这件不怕湿。”少女最终一锤定音地下了判断。

    裴液低头看了看,雨滴明明已在衣襟上湿出深色的花。

    “.那我走你后面。”裴液横跨一步迈回了屋檐下。

    “啊?不许。”

    “怎么了?”

    “走后面怎么说话?”

    “走后面怎么不能说话?”

    “.”李缥青咬唇看着他,气了两下,自己跨出了屋檐和他并排,“我走外面好了吧。”

    “这可是你自愿的。”

    “.”李缥青用力往他背后跺了两脚。

    “你干嘛?”裴液疑惑回头。

    “踩你影子!”

    “.”

    少女又往上面踩了两脚,鼓着脸回头和少年眨巴的眼睛一对视,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见少年的目光顺着影子游动到了尽头,笑容怔然收敛。

    李缥青顺着他目光一看,见两人的影子贴合在了一处,尤其头的部分,她本来矮些,影子也短,这时立在少年背后,简直恰好亲昵地贴在了一起。

    李缥青立刻后退一步,感觉脸上热了起来。

    然后意识回到大脑,看着两人之间的空档,少女发现自己是不是弹开得有些快、也有些远了。小心地看了少年一眼,她又向前两步,和少年并排起来,低着头将两人的距离控制在一个亲而不昵的程度。

    “裴液你真幼稚!”她若无其事地恶人先告状,耳后的红晕还没有褪下。

    ‘我可没踩别人影子。’

    ‘我也没踩!’

    ‘那是小狗踩了。’

    少女几可猜到将要发生的这些对话,最后被气得拍他的一定是自己,但在潜意识里,她愿意、甚至故意把这样话头和机会送给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此时是薄晕水眸,看着少年,嗓子里已准备好下一句话。

    但少年却没看她。

    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接话,他转过头,只留下一个黑发系起的后脑:“那个.赶紧走吧,一会儿你师父要等急了。”

    “.哦。”

    少女怔了一下,扎了下湿发,跟了上去。

    “一会儿蝉雀剑上有什么不懂的,你记得问问师父啊。”少女想着一会儿的会面。

    “.嗯。”

    裴液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少女有些茫然的目光中,低头沉默走到檐外,把里面让给了她。

    ——

    博望园,捉月楼。

    两人来到门前,早有青衣在等候。

    “少掌门,裴少侠,请往六层东一阁。”

    裴液怔了下,他记得翠羽私阁在四楼才对。但反正照人提醒便是。

    一路走上六层,东一正是位置最佳、最为轩敞的一间阁,而一见这门面,裴液才乍时想起来了——杨颜说过的,这分明是七蛟洞的私阁才对。

    两人立在门前,李缥青轻轻叩了叩门:“师父。”

    过了一息,屋中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进来就好啊。”

    少女推开两扇沉重而安静的木门,裴液走进来,脚底先一软。低头一看,却是铺着毯子,再抬头,鼻端也已缭绕起香气,少女在身后把门合上,顿是一派安静闲适之氛围笼罩了他。

    绕过两张屏风,便是这间阁的会客之处。房屋正中,一张长长的矮桌摆在那里,桌上放着秋菊与沉香,一套茶具摆在中间,在他们上楼的这段时间里,侍者已把茶沏好。

    桌后安坐的,正是那见过一面的老人,李蔚如。

    佝偻、虚弱,病态的瘦削与枯老,整个人是一副一揉就烂、两把就能拆开的样子,在他身上完全瞧不出一位宗师的气魄。那日见过之后,裴液就明白为何少女说师父没有多少日子了,也明白为何在翠羽与七蛟之争中,这位老人的存在感如此薄弱。

    能以这份残烛般的生命牵制住骆德锋,已是一份不小的奇迹。

    不过老人的面目还是可见当年的温祥,他看着进来的两人,先举手打起招呼,露出一个欣悦的笑容。

    声音则是耄耋之人特有的缓慢与低哑:“我在这个地方见你们,请两位小英雄稽考一下我的工作合不合格啊。”

    裴液一时没冒昧说话,而身边少女已笑着跪坐在桌前,不忘牵他袖子一把。

    “合格啦,您该休息休息了,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吧?”

    “休息,这不就在休息嘛。”李蔚如乐呵呵一笑,“明天看你们打比赛,还可以休息一天.后天天山的朋友就要到了,更是可以大休特休。”

    老人端起茶壶,拒绝了李缥青的代劳,颤巍巍地给两人倒上清透的热茶。而后微微探头看着裴液笑道:“呃裴少侠换了好俊秀一身行头啊上次见面唤作小兄弟,这次呢,要叫‘小裴公子’啦。”

    “哪里哪里。”裴液不好意思地笑。

    李缥青倒是头一昂:“好看吧,我给他选的。”

    “嗯嗯,真是好看,第一眼我还以为是墨竹那孩子呢。”李蔚如欣然地点着头,然后眉头微微蹙起来些,偏头与少女认真道,“不过讲实话,墨竹是人爱打扮、会拿架子,其实生得不一定比裴少侠好看呢。”

    李缥青用力点头:“张墨竹白惨惨的,说话又小声。”

    “是啊是啊,年轻人.还是要有活力一点嘛。”老人轻咳几声,饮了口茶,笑着说完了这句话。

    然后看着早已微窘的少年,缓了两句话的工夫,端起茶杯,认真道:“裴少侠,咱们上次见面太仓促了,这次啊,要庄重谢你,做翠羽的恩人。”

    裴液连忙阻拦,但老人还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奉茶一举,满饮而下。

    裴液扶着老人坐下:“那人本是冲我而来,我也是自救而已。”

    李蔚如含笑温和地看着他:“我就喜欢少侠你这副谦逊不骄的样子缥青,你要多和人家学着些。”

    “.哦。”

    “没有没有。”

    “是真的,裴少侠。我们翠羽少这样的弟子。大家长在山里,从小就都喜欢撒野,安静知礼的少。之前我努力办了个学堂,结果气走了好几任先生,也没有办法了。”李蔚如无奈摇着头,“你瞧瞧这一届吧,缥青、沈杳、楚念.还有,以前玉梁,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有一个匡熔还算稳重些,倒也和谦逊不沾边。”

    裴液本想再次推脱,但一想这正是又在谦虚,感受着身边少女幽幽的目光,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但反正老人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他,温和道:“裴少侠啊,今日最主要的正事呢,是把谢礼结清——诶,不必推脱啊。”

    “这个事情呢,首先,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但在翠羽羽翼所及,我都努力为你取来;其次呢,我想了以下几样东西,无论你上面要什么,这几样是不更不改,一定要给你的。”李蔚如驳去裴液的打断,继续道,“其一呢,就是《黄翡翠》,这些天已托人去山门取了抄本回来,正在这里。”

    老人将一个小匣子放到了桌上,一开盖,里面是一册精装的书卷。

    “其余剑法呢,你但凡感兴趣,都可以随意参习。不过啊,还是须得记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李蔚如缓缓道,“其次呢,缥青说你缺一匹好马,我托人从邻州买来一匹宝驹,刚好赠予你。”

    “.”裴液看了旁边少女一眼,少女正抿唇忍笑。进城以来他从未骑过马,这趣谈出自何处不问可知,他倒没想到张君雪竟然也会背地嚼他舌根。

    “第三呢,是一些俗物了,一百两银子。”

    “!”

    “第四呢,是我特意为你精心准备的。”老人说到这里,得意一笑,站起来,从背后柜中抱了一个颇有大小的包裹出来。

    “啪”地放在了桌上。

    老人手扶在上面,满怀欣慰地看着他:“你知道吗裴少侠,玉翡传承不是没有剑理啊,只是这些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耐烦深读。须知学剑须学理,这才是正道啊——缥青说你喜好读书,我甚是高兴,总算遇到一位难得的投契之人!”

    “.”

    “这是玉翡经年传下来的剑理书籍,每样我都抽了一本,你拿去随意参详,有什么所得,千万要记得多多与我交流。”李蔚如笑眯眯道。

    老人解开包裹,十几本或新或旧、或薄或厚的书册堆在了裴液面前。

    “.”身边少女早已趴在桌子上颤笑,裴液看着老人期待的眼神,挤出来一个喜悦真诚的笑容,“啊,这真是太好了。”

    “《蝉雀剑》这本剑术我看了,确实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茶后,两人立在窗前,柳枝随风而舞,月下晶雨一闪而逝,老人缓缓说着,“蝉部应是当年流失的那一脉无疑,而雀部则是对《黄翡翠》的效颦学步。”

    “当年缘由就不必提了,一些山门阋墙之事。”李蔚如偏头看着少年,“如今你要研习这门《玉翡剑》,我须得托付你两句,免得你练得迷糊。”

    裴液认真点点头。

    “《翡翠集》是现在博望州最好的剑。”老人还是那低哑温慢的声音,但一出口就是高屋建瓴,几十年坐于江湖顶端,历经起伏衰落,这片土地确实早已清清楚楚地映在这双眼中。

    “《翡翠集》有‘碧光’、‘玉影’、‘黄翡翠’三篇,‘黄翡翠’又是《翡翠集》结在最顶端的精粹;同样呢,蝉脉这边的传承叫做《玉琼册》,亦有‘绿石’、‘白蜩’和‘风瑶’三篇。如今前两篇已经亡佚,你学会的这套蝉部,就正是‘风瑶’了。”

    “两百年前,玉翡两脉的弟子在修习前两篇时,都是各修各的,但学会各自剑脉第三篇之人,便可去另一脉修习。而整个玉翡传承的最高成就,也正是将《黄翡翠》与《风瑶》两篇融会,相辅相生,成为当世一流之剑——也就是,你手上这本《蝉雀剑》了。”

    “.”裴液缓缓点头。

    “当然,这本剑术失于浅陋,也未得真意,是不作数的。”老人缓缓道,“而且,当年玉翡最高的传承也不叫这个朴笨的名字,两篇相合后所得之剑,名为《飞羽仙》。”

    “.”

    “以上便是这剑法的来历了。然后,我须得告知你些关于修习上的事情。”李蔚如道,“首先呢,于天资高者而言,前两篇只是修习第三篇之路径,你既然已直接学会‘风瑶’,前两篇就不必再看,《黄翡翠》亦是同理。”

    裴液点头,这确实解答了他盘桓心中的一个疑惑。

    “其次呢,我虽不曾习得,但真正学会《飞羽仙》,该是须得有两大门槛的。”

    “敢问.敢问是什么?”

    李缥青在后面叫道:“可以说‘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

    李蔚如含笑看了两人一眼,回过头道:“是‘学会’与‘融通’。”

    “.哦。”

    “第一步,须得俱习‘风瑶’与‘黄翡翠’,但这并非这门剑法的终点——你想,为何这两篇要编入一本书,成为一门《飞羽仙》呢?”老人看着他道,“自是因为两者足以融通为一,而这,也就是玉翡山剑术的真正上限。”

    “.上限?”

    “不错,你知道,剑术分哪四个等级吗?”李蔚如含笑道。

    裴液笑笑,这题他倒真会:“剑术之境依附于剑者之境,乃是拙、意、心、道。”

    然而这句说完,屋中却一时安静。

    只见老人沉默地望着他。

    “不不对吗?”裴液有些犹豫道。不过他心中对这个答案是颇有“如果你觉得不对那肯定是你不对”的自信的,因为这是明姑娘传授的知识。

    “.倒是对,不过呢,”李蔚如捋须温和笑着,“我这里想说的是我们‘凡人’的分级。”

    “凡——?”

    “就是‘拙’。”李蔚如一笑道,“拙、灵二境剑者所习之剑,我们把它分为‘馆’、‘山’、‘脉’、‘朝’四个等级。”

    “.”这些东西,明姑娘全以“拙”字一以概之了。

    “拙境剑之间差距之大,有时宛如云泥,但因为本质都是拙境,无法从剑本身上去寻得清晰的界限,所以,这是以外部评定来分的四个标准。所以其实这个分级,是诸武学都可以通用的。”李蔚如笑呵呵道,“它们之间的界限同样不够精准,但确实可以大致将一门拙剑归到合适的位置上。”

    “愿闻其详。”

    “顾名思义,‘馆’即馆传之剑,无论取什么名目,武馆也好镖局也好,甚至什么帮什么派,只要未曾开山,其所传武学便大多在这个层次。因此,这个层次也就反过来成了一种武学的标准。”李蔚如道,“同理,山传之剑,便是一座山门所传,无论多么偏僻微弱——譬如白竹阁——只要能够开山立派,建起山门,其剑多半有所得之处,而且经得起考验,这便是第二个层次。”

    “脉则是一门一派之武脉,脉传之剑,不与山门偕亡,超出山门之外。失山建山,改门换户,百八十年,剑在则脉在,这便是第三个层次。”

    “.《黄翡翠》与《风瑶》,便是脉传之剑了?”

    “不错,而且在脉传之中,也算是相当好的了。”老人笑着点点头,“而朝字呢,则做朝代解。大唐以前,前代流传下来的多少剑术,俱是星霜屡变不曾淹没,数百年淘洗而不曾失色的赤金,一门剑的质量若能和这些剑术相差仿佛,那便是‘朝传之剑’了。”

    “.那,《飞羽仙》.”

    “自是货真价实的‘朝传’。”

    “不过.”李蔚如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这门剑的上限,或许会更高。”

    “更高?那不是.”

    “这是我不确定的话,毕竟已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但你既要研习此剑,我须得告诉你。”李蔚如缓缓道,“两篇的最后一式之融汇,或许,可达‘意’之范畴。”

    “.”

    “.我知道,意剑对于博望来说,是一项过于高远难及的事物,一篇《黄翡翠》都能在这里毫无争议地居于第一,去想意剑,确实有些天方夜谭。”李蔚如轻轻一叹,看着少年,“不过,裴少侠,我读过关于玉翡山的几乎所有典籍——一个连跨十三州的门派,两百年无人撼动,我想,一门朝传之剑是不足以支撑的。”

    裴液缓缓点头。

    “当然,这都是太遥远的事情了,我这副身子,不知还能不能学会这部‘风瑶’,更不必说去追寻这个答案了。”李蔚如含着笑,眼神安静地望着月雨下的捉月湖,“裴少侠,若有一天你能得触那个层次,万勿忘了给我递个信件。”

    裴液认真点点头。

    老人一笑,低哑道:“烧给我也行。”

    ——

    捉月湖畔,水榭。

    雨声淅沥,哒哒地敲着木板。

    尚怀通收起伞,推开了屋门,里面照常一片漆黑。

    他燃起烛火,听得隔墙师父的声音传过来:“张家家主同意了。明日晚隋大人会抵达博望。”

    “嗯。”他没有停顿,随意点了点头。

    “今日那人,我给过赔偿了。”

    “嗯。”

    隔墙似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

    关上门,夜雨声隔在外面,烛照之下,六株小草立在盒子里,尚怀通走上前,再次拔去了一株。而后他立在这枚盒子前,一手将手指缓缓插入土中,一手握剑,闭目静静而立。

    良久,他嘴角勾了一下,剑上传来的通畅之感令男子气势有一瞬可怖的沉厚锋利,可惜这里并非擂台,也无人得见,一刹那后便又收回去了。

    “第二枚”尚怀通轻缓喃喃,而后淡淡一笑,“或者不需要到最后一枚。”

    他心情很不错,端起烛火走到床前,倚上床头,从胸前掏出来一卷墨色的书册。

    那书页古旧而强韧,不知历经了多久,封面墨色仍然毫不褪色,而且那也并非普通的涂料,而是似含深韵的幽光,比起书卷,倒更像一件奇异的古董。

    但当男子将其翻开时,才可看出它并非毫无损坏——背面一片残黑,分明是被灼烧过的痕迹,兼以利刃穿刺等等旧痕,其完好的前半篇与饱经风摧残的后半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本书分明曾被从中斩断,如今是被男子重新缀合了起来,但中间丢失的那几张页数却再也找不回了。

    尚怀通倚在床上。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翻阅这本剑经,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再翻阅它多少遍,他沉浸而安静地捧卷看着,熟悉的文字第无数次将他带入那熟悉的幽蒙之境,那些玄妙仿佛永远无法触及,却又仿佛已近在眼前。

    这总是他生命中最专注、最痴迷的时刻,这样高妙的追寻令他寄托了人生全部的骄傲与意义。

    而这一次,那真切的力量是真的已触手可及。

    十几年的孜孜以求,眼前已只剩一片薄雾,而他已握住了足以吹散它的狂风。

    良久,尚怀通放下了书卷,安静地望着上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抵达了那片他将要到达的天空。飘飘生羽翼,出林上青天。

    他闭目轻轻敲着床板,口中轻声呢喃着。

    “岂言草木,我在皆我;灵华幽幽,性命为火。”

    “我在皆我.我在皆我”

    烛火的光影在风雨中摇曳了一下,从书卷封面的五个古隶小字上掠了过去。

    幽幽地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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