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途(十八)
来人穿一身青色缎子衣袍,腰系白色玉带,外披一件珍贵的银色狐裘,正快步走来。 他头发随意用一根白玉发簪扎起,一阵风来便肆意飘扬,面庞露出病态般的惨白,但精神并不萎靡,一双凤眼更是神采飞扬,看上去极为欣喜,远远就问到: “哪位是徐司直、哪位是徐司直?” “城主。” 凌子夜迎上前去,双手抱拳后让出身形,露出身后的徐庚:“这位便是大理寺的徐庚徐司直。” 叶千言拍了拍凌子夜的肩膀,道了声辛苦,便径自越过他,一把握住刚下马的徐庚双手,激动到:“徐司直,我可算把你盼来了!” “自昨夜羽林军将士到达,说明你们的遭遇后,我便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本想派出人马接应你们,但想来是事关机密,那些羽林军将士不能告知我你们的去向,我便只能让人于城外等候。现在能看到你们安然无恙,也算安心了。” 徐庚似乎也被叶千言的热情吓了一跳,呆立片刻后才缓言说到:“多谢叶城主关心,我们这一路遇人袭击,多亏羽林军与不良人拼死作战,才护得我安全到此。但此时也是人困马乏,还请城主为我们安排一下歇脚的地方,容我们修整一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来到暮西城,我看还有哪些宵小敢刺杀朝廷命官!” 叶千言大袖一挥,如同一片被风吹拂的青纱帐,气势豪迈:“住处我早已安排妥当。几位长途奔波,想必腹中饥饿,请先随我去用些膳食,也正好与先到的袍泽相见,他们为了等你们的消息,也是一夜未眠。” 他笑容和煦,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宵征与甘棠时,眼神顿了一下,又快速移开,招呼着所有人往府内走去。 城主盛情难却,加之他们一路行来确实没有饱餐过,徐庚便做主,带着韩兴宵征等人,随叶千言走入府中先行用膳。 一众人等绕过影壁,城主府的美景豁然映入眼帘,夕照楼还在远处,由千转回廊相连,到了近处,亭台楼阁左右并立,中间一汪碧水,不时有鸿雁飞起,使人沉迷。 众人一边观景一边随叶千言走入回廊,身心都觉得轻松了几分,不知不觉便到了夕照楼下。 还未进入楼中,忽然感到暖风袭人,走进楼内,华彩的锦帐隔绝寒风,地龙蒸腾的热气仿佛让人回到了初夏时节。 此时虽已是深秋,天冷风寒,但宵征等武人却仍旧一身单衣,潇洒自如,反而觉得叶千言如此早便开启地龙取暖,是因为身子骨太过虚弱。 逐楼而上,每一层都有硕大的铜炉,其中正燃烧着熊熊火焰,散发出阵阵热浪。而窗扇也是只开了一面,并有锦帘遮挡,紧紧将热气保留。 见到这些情形,宵征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断,这叶千言叶城主定是身子虚弱,常年多病,才这么畏寒。 一时间,他对这个热情好客,又体弱多病的叶城主竟心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但不管他作何心思,叶千言都是那副热切的模样,一路上都在与徐庚攀谈,但都是问些长安逸闻、官场人事,并未涉及此次任务,极有分寸。还时不时地关切身旁的韩兴,安慰于他,显得极为平易近人。 七层阁楼片刻登顶,踏入顶层时,众人视野为之一变。 夕照楼的七楼的陈设布置与其余六楼都不一样,四周没有写满诗句或画有山水的墙壁,只是围了一圈低矮到腰的朱栏,其上以锦帐遮挡,四个角上各有暖炉,风起时,暖意习习,帐幔轻动,可观暮西城之美景。 此时正中的宽阔大厅上,酒宴已准备妥当,二十余人端坐其间,正是前些时候与他们分开的羽林军众人。 这些羽林军将士见到韩兴等人,纷纷起身,眼里激动、欣喜之情几乎喷涌而出。 “徐司直、韩校尉,你们没事吧!” 所有的羽林军将士都迎了上来,将徐庚一群人围的水泄不通,各自探问着分开后的情况。 宵征与甘棠见状知趣地闪到一边,给羽林军们留下交谈的空间。 可他们刚刚走出人群,却发现城主叶千言也早就坐到了一旁,手端一个酒盏,一脸陶醉地喝着酒,时不时还砸吧着嘴,神似忘我。 堂堂城主,不去安排客人入席落座,反而不顾仪态地坐在地上饮酒,这个做派、这副模样......到很合宵征的胃口。 原本还有些拘束的宵征也厚颜地倒了一盏酒,就坐在叶千言不远的软垫上,自饮自酌了起来。 甘棠看看这两人,一个城主、一个不良人,虽然年纪、相貌、衣着差别甚大,但那一股子懒散悠闲的劲儿却几乎一模一样,真是有些奇妙。 她暗暗笑了笑,也坐在软垫之上,闭目养神。 叶千言见二人毫不拘束,将酒盏举起,微微示意,也不管宵征二人的反应,便一口饮尽。 美酒入喉,他长舒口气,尽吐酒气后,又拿来酒坛,自斟自酌起来,如一个轻浮公子,而非城主大人。 过了片刻,徐庚与韩兴才安抚下激动的羽林军将士,注意到叶千言的异样,心中有些惭愧。 自己毕竟是在别人府中做客,却将主人晾在了一旁,实在是有失礼数,于是让一众羽林军将士各自落座,并快步走到叶千言身旁:“叶城主勿怪,实在是昨日突发变故,众兄弟担心我等,才问个不停,忘了礼数,在下替他们赔罪。” “无妨、无妨。” 叶千言将酒再次饮尽,苍白的脸颊有了微微的红晕,他站起身来,缓缓走上主位:“本就是为众位接风洗尘,哪来那么多规矩?开宴、开宴!” 随着他的喊声,一群身着轻纱薄裙美婢有序走入,将各自手中的美食瓜果放置于众人身前的几案之上。 叶千言举杯说到:“些许膳食,供众位果腹,一杯薄酒,敬亡故袍泽!望逝者安息、英灵永存!” 清澈透亮的酒液随着他手腕的翻转,倾泻于地,众人神色或悲痛、或郑重,都随着他高声喝道:“逝者安息、英灵永存!” 这一席话说完,叶千言的气质一变,又变作了那个轻浮公子,挥挥手让众人随意吃喝,自己则又开始自饮自酌起来。 徐庚虽然也听说过暮西城主叶千言风流散漫、不拘于礼数,但却没想到会如此的......随意。 没错,就是随意。 他在心里以此评价着这位城主,不过当他看向那些正因为叶千言的随意,而放开吃喝的羽林军将士时,又觉得此人高深莫测起来。 总之,徐庚满心复杂地吃完了这一顿,席间羽林军众人亦为死去的袍泽悲痛,但都在叶千言的引导下,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事物上。 吃过了酒菜,宵征和一众羽林军将士都在婢女的引导下前去休息,徐庚则在起身时,被叶千言留了下来。 “徐司直,关于物资补给和后续护送的事宜,我有些想法,还请你稍坐一二。” 叶千言正正经经的一番话,却让徐庚身形一顿,他瞟了一眼正在下楼的宵征等人,又默默坐了回去。 而宵征众人也都没有觉得叶千言的请求有何不妥,都醉醺醺的跟着婢女下楼。毕竟,在暮西城城主府中,徐庚是绝对的安全,他们的戒备也放到了最低。 一行人跟着婢女走下夕照楼,往府中安排的住所走去。宵征故意落在最后,趁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靠近甘棠,小声地说:“这个城主有点问题。” “嗯?” 甘棠不解地看着他,刚才吃喝尽兴夸耀城主爽利的是你,现在鬼鬼祟祟说别人有问题的也是你,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他太过热情了,不仅早早派人在城外等候,还特意留下徐庚讨论什么护送计划。但这一路上对我们的遭遇和任务细节好像又不在意,这种反常,让我觉得他似乎是在图谋其他什么事情。” 宵征解释到,却引来甘棠的反驳。
“叶千言此人风评不错,对朝廷使者积极一点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至于他不去问任务细节和昨日的遭遇,说明他处事有分寸,并不能成为怀疑他的理由。” “嗯......你说的也对。” 宵征挠着头,想了想,竟然轻易同意了甘棠的说法。但这一副模样,又引来一阵轻笑。 “你笑什么?”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在此时看到少女的笑靥,感觉浑身的疲惫都减弱了不少,根本发不起脾气。 “你明明已经发现了异常,为什么不再仔细想想呢?” 甘棠在宵征的注视下脸上浮现浅浅的红晕,她收敛笑容,解释到:“我们和其他羽林军将士分开时,可没有说一定会来暮西城。但叶千言怎么如此笃定,早早就派人到城门处接我们呢?” “你也觉得他们有问题?” 宵征眉头一挑,浑然不在意甘棠刚才的调侃,一把将其拉住:“不如去验证一下?” ...... 夕照楼,七层大厅。 叶千言还是那副慵懒的模样,眼睛微闭,其中有朦胧的醉意,半卧在软垫之上,手中长筷轻轻敲击酒盏,似在低吟名篇绝句。 徐庚坐在下首,抚着短须,沉吟半晌,终于问到:“叶城主,关于补充物资和后续护送之事,我还需与韩校尉商议一二,不如晚些时候,我再来叨扰城主?” “行了,别装傻了,你若真要与韩校尉商议,又何必留下来呢?” 叶千言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晃了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大理寺密信说让我助你行事。具体事宜我也知晓,咱们呐,就别再绕弯子了。” 徐庚面色不变,上前接过书信,仔仔细细看过,方才递还。 “此次任务隐秘,随行队伍中仅我一人知晓,所以才如此谨慎,还请叶城主见谅。” “仅你一人知晓?” 叶千言面露笑意,饶有兴致地问到:“那些羽林军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一无所知。” 徐庚冷着脸答道。 “那两个不良人呢?” “略知一二,但也不知全貌......估计有些猜测。” “哈哈哈,有意思!” 叶千言坐起身子,抚掌大笑:“看来长安城里的贵人们,为了钓鱼,还真是能狠下心来放饵!” 徐庚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语气冷硬:“叶城主意欲何为?” “徐司直莫慌。” 叶千言笑了笑,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书信:“大理寺、不良人、羽林军三方官印,今晨快马送达,徐司直不妨先看看再说。” 徐庚怔了一瞬,看着那封书信,心知事情有了变故,但还是快步上前将其接过。匆匆阅读过后,他脸色沉重,皱眉看着叶千言道:“叶城主,此等作为恐怕不太符合您的身份。” “嘁,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管着这小小的暮西城,每日如履薄冰,如果再不懂得借势而为,恐怕早就被人架空了,还谈什么其他?徐司直,我也不逼你,只需回答我愿或不愿便可。” 徐庚心中暗骂,你将三方官印都搞到手了,还问我干嘛!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信上说让我与叶城主相互配合,不知具体是何事?” “这个事很简单!” 叶千言将身前的酒盏斟满,站起身来,一饮而尽,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 “既然贵人们想钓鱼,那我便先送他们一点见面礼好了,既能帮我除掉城中的叛逆,又能削弱那个组织的力量,一举两得。” 徐庚身体一震,再难保持淡定的神态,失声道: “你说的那个组织是......往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