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途（三）
羽林军制式的长枪并不比其他军队更为锋锐，但在这个骑手的手中，却有着夺人心魄的力量，仿佛那一点枪锋能够破开一切，让眼前的敌人、甚至千军万马都为他让路。 如若不让，那便杀出一条血路！ 马蹄声急如雨点，敲击在石板路上，似在叩问人心。而随着这声响压迫式的逼近，长枪的寒芒也直指宵征与甘棠二人。 作为羽林军，这人不可能不认识不良人的装扮，但他依然放肆冲锋。 世人皆畏不良人，唯他羽林军不惧！ 甘棠暂且不论，宵征进入不良人多年，见过的王公贵族数不胜数，骄兵悍将也不在少数，但如此嚣张、如此放肆之人，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他嘴角噙着笑意，将那根魂兵长棍提起，站到了长街中央。 这根黑紫色的齐眉长棍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握在手中让他感到血脉喷张的同时，思绪又无比宁静。 两种本应矛盾的感觉，同时出现，让宵征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好像身有无穷之力，双眼具洞微之能，一招若出，人神皆辟。 宵征的举动让那名羽林军剑眉微蹙，他将宵征走到长街中央的行为，视为一种挑衅，是对他的蔑视。 于是傲气转化为怒气，马速渐快，枪锋也愈发凌厉！ 长街之上，战马嘶鸣，两人的距离在一瞬间被拉近，长枪递出，如电而至。 宵征持棍而立，如渊如岳，即便直面雷霆，亦是不动如山。 枪锋与棍影，在电光火石之间交错，短暂而尖锐的撞击声在长街中心爆响，无形气浪以二人为圆心震慑开来，震落无边秋叶。 一击过后，宵征侧身后退一步，止住身形，后收棍而立，站至甘棠身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吁~~” 那名羽林军纵马跑出不远，才缓缓拉住缰绳。 他调转马头，枪头低垂着指向地面，若仔细去看，能够发现，原本稳定的枪尖，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这羽林军首领借助马势与宵征硬拼一击，却还是在力量上落了下风。 残酷的事实让他不得不收起一开始嚣张的气焰，正视眼前这个不良人。 “不良人，报上名来！” 宵征撇了他一眼，没有理睬，而是转头看向长街另一头的羽林军队伍。 虽然领头之人一骑突前，但那数十骑羽林军仍旧军阵严明，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锥型，一看便是护卫着重要人物。 应当就是那位大理寺司直了吧。 宵征暗自琢磨，想着要不要也学着去耀武扬威一番，免得之后一路上受些刁难。 不曾想，他身后的羽林军首领却不干了。 “喂，那边的不良人，既然领了任务，还不快快报上姓名！” 他故意提起任务，想要借此压宵征一头，哪想到，这两个不良人还是理都不理，径自朝对面的羽林军走去。 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抄起马鞭，就要再来一轮冲锋！ “韩校尉！” 长街这头，一个洪亮的声音在羽林军军阵中响起。 随后，在宵征二人当面，军阵缓缓散开，一名身穿灰色棉袍，外裹黑色披风的中年男子策马出阵。 他身形瘦削而高大，面容古板，如一棵秋日里的枯柳。 “在下大理寺司直徐庚，为此次钦差使者，敢问二位不良人代号。” 他仍端坐在马上，遥遥拱手，礼数不差，却让人觉得如隔着一层什么。 宵征与甘棠对视一眼，各自报出代号，但心中却开始担忧起来。 自羽林军叱咤而来，再到这位徐司直马背上的问话，皆透露着一种不善。 这种不善，是针对不良人，还是针对他们二人？不得而知，但想来这一路上，恐怕是难以安生了。 徐庚得知二人代号后，只是再详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便不再说话。 反而是韩校尉骑着马缓缓走来，一改刚才的跋扈，好像此前的冲突都已化于无形。 “我乃羽林军校尉韩兴，奉命护送徐司直。徐司直领钦差之职，容不得丝毫松懈。咳咳，这一路上险阻颇多，是故刚才来试试你们的斤两，切磋一二，两位切莫往心里去。” 他用淡然的语气解释着，可不断瞟向那根齐眉长棍的眼神，让他显得有些怪异。 “喜欢吗？” 宵征举起刚到手的武器，炫耀似的展示给马背上的韩兴。 韩兴楞了一下，脸色微红，不去理他，而是朝着对面的羽林军同袍大吼：“愣着干嘛，给他们牵两匹马来！” 被他这么一吼，长街上紧张的氛围一扫而空，两名羽林军赶紧牵出两匹马来，递到宵征二人手中。 待二人翻身上马，徐司直才一人一马走到前头，面向众人，对着这群既是护卫、亦是同伴的人，作了一个揖。 见他如此郑重，宵征回想起任务卷宗里的记录：司直徐庚，性情方正，不善交际，入大理寺十三年，处理案件七十有六，无一错漏。 此去凉州威武郡核查旧案，令不良人宵征、甘棠护送其前往赤雪军驻地，交由赤雪军副将齐归元。 现在细细品来，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去凉州那种地方，查一桩旧案吧。 “此去赤雪军驻地，路途千里之遥，又恰逢山贼马匪作乱，还需各位齐心戮力，共克艰难。在下徐庚，在此拜谢众位。” 他一番话说完，便不待众人回应，转身上马，毫不拖泥带水。 宵征与甘棠对视一眼，心中刚刚升起的佩服之情立刻转为了疑惑。 此去赤雪军驻地，虽有些许马匪，怎么可能敢袭击有羽林军护卫的朝廷钦差？ 再说，作为大盛八军之一的赤雪军本就常年镇守大盛之西，威名赫赫，又怎么可能有人敢在他们的后方作乱？ 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趟简简单单的护送任务，只是耗时久一点罢了。 但徐庚的这一拜，却让他们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他们不知道的内情。 宵征看向身旁的韩兴，见他也是一脸郑重，但眼中同样流露出思索的神色，便知道，这群羽林军也不知道徐庚为什么对这一趟护送如此重视。 羽林军毕竟是由各军精锐组成，虽然心中疑惑，但见徐庚已经上马前行，也是一声令下，瞬间组成军阵，紧紧跟了上去。 此时已到了城门关闭的时间，按理说，城门卫为了准时关门，不会允许这样大规模的队伍进出。 但韩兴一马当先至城门处，亮出手令后，城门卫自然恭恭敬敬地等着他们出城。 当然，哪怕韩兴不来阻拦，城门卫也不会不放他们出去。大理寺、羽林军、不良人，这一个个的，哪是他们这群普普通通的城门卫能惹得起的？ 当这五十余骑就这样冲出通化门绝尘而去，消失在长安的夜色中后，一众城门卫才算松了一口气，赶忙关上了城门。 ...... 通宁坊是紧邻通化门的坊市。 此时坊市内已经往来无人，四周皆寂。而在坊墙边的一座望楼上，一人正端坐在栏杆边，眺望而出，正是通化门的方向。 黑夜中，通化门门口的两排灯笼像一只只萤火虫，勉强照亮了城门洞那一处而已。 这人就这么沉默地坐在这里，身前的桌上无酒无菜，也不知坐了多久。 忽然，他身后的楼梯处传来吱呀呀的响声，一个大汉小跑着上楼，几步便来到窗边，正要说些什么，却一抬头，看到徐庚等人拍马而出的情形。 “怎么这个时候才走？” 他凝视那队呼啸而出的人马，负手而立，黑暗掩盖了他的神情，但语气却非常的不满。 “打了一架。” 坐着的那人收回目光，平静说到。 “打了一架......确实是韩兴那小子的风格。” 大汉一惊，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应当，随即好奇地问：“谁赢了？” 另一人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他好像便明白了，干笑几声。 “没赢啊...哈哈，等韩兴那小子回来，我定好好教训他，省的再给我丢人！” 韩兴不到二十五岁，便是羽林军中八校尉之一，也算是大盛军中的俊杰人物，这人却随口便要教训他，若是旁人听了，恐怕也笑骂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但坐着这人却知道，恐怕韩兴这趟任务完成后回到长安，真逃不了一顿揍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看着粗鲁的大汉，便是执掌三千羽林精锐的羽林军指挥使董武。 他若想要教训韩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对于羽林军的“家事”，这个男人并不感兴趣，他只是点了点头，再次望向宵征等人离去的方向，此时天空中无月无星，显得有些孤寂，望楼中也再次陷入了沉默。 “现在放饵出去，你就不担心没有鱼上钩吗？” 董武见这人没有动静，也不再玩笑，怔怔的远望，话语中有些忧虑。 “一群贪腥的鱼，哪有不吃饵的道理？再说了，我们放的饵又不止这一个。” 那人站起了身，夜风吹起了他黑色的衣袍，仿佛一片硕大的乌云。他收起手中的书册，转身下楼，过了许久，才传来他幽深的话语。 “教训倒是不必了，还是祈祷他们能平安回来吧。” 董武转身，看向那人消失的地方，又转向城门，重重点了点头。 “没错啊，活着回来，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