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美人（十三）
天刚破晓，朱雀大道上就已满是行人。 雨后的街道上湿滑异常，人、马、车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撞到了别人，惹出事端，耽误了自己一天的行程。 秦国公府的车队到没有这些顾忌，当人们看见那两匹拉车的纯黑色骏马时，自会远远避开，像密集的鱼群，忽然散开，为更巨型的鱼类让出一条通路。 周烨与林胜雪在车内相对而坐，表情凝重。宫城他们去过很多次，但那不是上朝议事，就是晚宴嘉奖，与这次前去请罪的心情完全不同。 “真要到如此地步吗？” 周烨还是忍不住开口，他拉着林胜雪的手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这是他一生中少见的犹豫时刻，可他忍不住去犹豫，甚至他想拉着林胜雪回到自己那如铁壁般的国公府里，不再过问这个案子。 但妻子既然已经决定，他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望向宫城的方向，攀过尸山、踏过血海的周烨，抑制不住的焦虑。 他们此去明着是向皇上请罪，但实际上是以大盛第一战神、秦国公以及秦国夫人的身份，在向皇帝施压！在赌皇上会不会因为一个妾室要他二人性命！ 行如此僭越之举，又有几人可以坦然处之？ 周烨木愣愣的发呆，林胜雪只是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的大手上，以示安慰。 她又何尝不知道此举大逆不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挽救自己的孩子呢？ “其实...小野既然是负责此案的不良人，我们可以让他帮忙的。” 周烨回过神来，斟酌说到。 “我的一个孩子已经做错了，还要让另一个也错吗？” 林胜雪有些严厉的说，一双红瞳中竟带有点点泪水。 周烨于是不说话了，他也不想给小野找麻烦，而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林胜雪对小野的爱护，刚才的话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妄言。 以前，他和林胜雪没有孩子，小野就被他们当做亲儿子对待。如今，他膝下义子成群，林胜雪也将那份爱，毫无保留地给了几名义子。 所以她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才能容忍周良的一错再错。 车架沿着大道一路向北，过了集贤坊，人流就少了许多。周烨卷起丝质车帘，让风吹进车内。 他想着那日周良跪在自己身前认错的情形，说什么他只是因为不忿月沁与他人私通，才加入毒药，至她于死地。还说什么，当日他是在慌乱之中，才将多余的毒药栽赃给一个商贾女子，并没有逃避之意。 呵，这小子真当自己老了不成？他随口说些胡话，自己难道就会信了？不过是念在父子恩情与胜雪的请求，勉强去遮掩一二罢了。 至于月沁...... 想到这个被自己抢来的女人，周烨心里有些复杂。 对她，周烨没有对林胜雪那样的真挚情感，更多的只是赤裸裸的欲望和炫耀，是彰显自己武力的工具。 在听说她与人私通后，那种私物被人侵犯的愤怒固然强烈，但在得知她被杀后，自己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 她也是一个绝美的人啊，在那小国里也有着不错的身份地位，若不是被自己掳来，应该能过得不错吧？ 想到此处，周烨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呵，真是可笑的情绪。 “怎么了？” 林胜雪问到。周烨自然不可能对她说自己可怜月沁，只得找了个借口。 “你能想到吗？那个调皮鬼小野，如今竟然是长安不良人。昨日在公堂上，他面对我的刀锋，居然毫无畏惧，和他爹年轻时一个样子，莽！” 提起小野，林胜雪也罕见的笑了，她柔柔的眼波里藏着许多故事，略一流转，却又是满面的愁容。 “不良人也算是个好差事，只是...从宵征这名字看来，他做这不良人，多半是为了查他父亲的案子。其中的凶险......我真是担心，他再出点什么事，我们恐怕再无颜面跪在杨大哥他们的坟前。” “宵征...宵征，当年杨大哥若不慢那半刻，哎......” 周烨一掌重重拍在大腿上，叹了一口气：“当年那案子以我今日的地位，也只查到片鳞半爪。他一个不良人.......哪怕加上全长安的不良人，恐怕也难以查清。” 昨日他虽然已经知道小野加入不良人，代号宵征，但却来不及与之细谈。直到今晨周俭汇报说小野逃跑，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自己可以轻易管教的小屁孩儿。 “若这事能够妥当处理，改日我们一起去好好劝劝他吧。” 周烨说了一句便不再谈了，毕竟今日这关，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林胜雪拉着丈夫的手，看向窗外。 再走过一个坊市便能看见宫城了，朱雀大道上，已没了其他的车马行人。深秋时节，长安的银杏已落了满地，金黄的一层，煞是好看。 忽然，路旁的银杏叶翻飞了起来，一阵马蹄声从后传来，身着银白甲胄的金吾卫飞马而至。 “停车，接受检查！” 几名金吾卫绕着秦国公的马车打转一圈，最终拦在车架前。 金吾卫来这里检查？哪来的规矩？ 周烨一头雾水，自己多年不回长安，难道如今进宫城也如此麻烦了吗？他看向林胜雪，见她也是一脸茫然，立刻明白事有异样。 他隔着车帘，问到：“为何检查？” 主人发话，车夫不敢怠慢，立刻低声与金吾卫交涉起来。但过程好像不太顺利，周烨虽然听不清具体言语，但还是能感到其中激烈的语气。 他感到诧异，自己这车夫性格老实，可没有其他高官贵族下人那些眼高于顶的臭毛病，能让他都如此激动，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耐心等了一会，才传来车夫无奈、愤懑的声音： “老爷，这几位大人说，今早抓捕一伙贼人时被跑脱了几个，害怕...害怕藏到了咱们车上。” “混账！什么贼人敢上我的车架？” 周烨大怒，掀开车帘，指着那几名金吾卫就要开骂。 “你......” 他停住了，话卡在嘴里，眼睛直直看向前方。那白马银甲的年轻人，不正是刚才还谈及的宵征吗？ “秦国公请恕罪，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还请秦国公与夫人配合。” 周烨愣愣坐在车上，不知道宵征又搞什么名堂。 “周福，让几位金吾卫上车吧。” 最终还是林胜雪拿了主意，顺着宵征的意思，放他们上车查看。 名叫周福的车夫听见主母发话，只好翻身下车，摆好矮凳，请几位官爷上车，自己则守在一旁，安抚那两匹大黑马。 宵征与另一名金吾卫钻进车厢，恭敬地行礼。毕竟是堂堂国公的车架，车厢内颇为宽敞，容纳四人也丝毫不显拥挤。 “二位，可有抓到贼人？” 在外人面前，林胜雪还是配合着宵征，将戏演全了。反而是宵征愣了一下，苦笑着告罪。 “叔父、雪姨，我实在不愿你们前去皇宫犯险，所以才出此下策，拦了你们的车架。” 林胜雪与周烨没料到宵征会在他人面前袒露与自己的关系，也是沉默了一会，但却没有接下宵征的话，反而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我当然知道你的苦心，但人本就是我所杀，前去认罪也是应当的。只不过是希望皇上念在往日的功劳上，从轻发落，求一点体面罢了。小野，雪姨的这点心思，你不会也不允吧。” 见林胜雪态度如此强硬，宵征犹豫了，他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秦国夫人这话可就错了。是否杀人，凭的是证据，而非一面之词。” 另一名金吾卫抬起头，露出他一直藏于阴影下的脸庞。周烨这才注意到，这人就是当日公堂上的段天翊。 看到大理寺丞亲自乔装拦路，周烨也就明白，今天这二人势必有着充足的准备。 “段大人乔装前来，莫非是要强行抓我二人归案？” 他假意问了一句，想试试段天翊的决心，却不料段天翊将姿态摆的甚低，拱手到： “凶手我已派人去抓了。今日前来不过是陪我这位朋友，救一救他的长辈至亲罢了。” 听到这话，周烨与林胜雪哪还能不知道对方已经掌握了真相，一时紧皱眉头，想着对策。 “这案子也再没有翻案的可能了，物证、人证、动机，我已经拿得清清楚楚，若秦国公、或是夫人还想为周良遮掩，确是不必了。” 段天翊却好像来了兴致，不顾周烨与林胜雪逐渐阴沉的脸色，侃侃而谈。 “我猜那周良应该是说过他对月沁夫人与人私通十分愤怒这类的话，甚至主动要求给予惩戒。但夫人主持府中大局，定不会动用私刑，所以才让本就在路上的秦国公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林胜雪脸色更加难看了，宝石般玫红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因为段天翊所说没有半点错误，这也说明，他确实没有哄骗自己。 “可惜，在秦国公赶回来的路上，月沁夫人竟然被发现有了身孕！夫人为了国公府的颜面，只有赐下打胎的药剂，先除掉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但是哪知道，月沁夫人吃了药后直接毒发身亡，才有了这场祸事。” 段天翊似乎要将一切都说个清清楚楚，车内旁人都沉默不语，只听到他滔滔不绝。 “事后周良主动承认是自己下毒，并求夫人原谅。不过他不承认也没用，这药只经过他和一名婢女之手，那名婢女就是与他有私情的环儿。虽然他与环儿有情，还骗其说是她自己拿错了药物，但他心里知道，当环儿把一切经过告诉夫人你时，他一定藏不住，所以他主动坦诚一切，反而会激起夫人的护犊之心。” 段天翊说完，车厢内静了一会。 林胜雪沉默片刻，冷笑一声，目光犀利起来，她十分自信段天翊没有半点证据可以证明他刚才所说的话。 “早就听说大理寺丞断案入神，但仅凭你的猜测可做不得数。若不能拿出证据，就请下车，我们夫妻二人还要赶去皇宫给皇上皇后请安。” 段天翊笑了，他摇摇头，说到：“夫人聪慧，以上我所说的，除了几个人证，还能有什么证据呢？而且我想，以夫人的御下之能，我不拿出其他铁证，这几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既然没有证据，段寺丞这是在消遣我们吗？” 周烨手已按在刀柄上，打算以此威吓段天翊，让他与宵征知难而退。 “秦国公莫慌，今天我要拿出的不是证明周良下毒的证据，而是证明周良为什么下毒的证据。这毒是他下的，二位比我更清楚，但他杀人的理由可不是因为月沁夫人背叛了他的义父，而是被月沁夫人抓住了他自己的把柄！” “笑话，笑话！” 周烨怒而发笑。 “且不说毒是不是周良下的，你给我说说，他能有什么把柄被握住了，非要去杀了月沁不可？” “我当然知道秦国公您与义子们情谊深厚，若是犯了一般的错事都无需瞒着你，甚至你还可以替他们遮掩，但若这事涉及到往生门呢？” 段天翊的话如一道惊雷，让刚刚还怒气勃发的周烨晃了神。 “往、生、门？” 片刻后，周烨双手按住膝盖，嘴里一点一点地挤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咬碎。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追查的组织，是他为当年兄弟们翻案的线索，也是破除他梦魇的关键，这等邪恶组织，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义子与之有任何关系的！ 难道，周良是跟往生门有了联系并被月沁发现，才痛下杀手的？ 周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林胜雪，见对方也露出震惊、悲哀的模样，看来也是如梦方醒。 这时，段天翊才说出这个让他们无比痛苦的真相： “没错，你们的义子周良，早与往生门有来往。甚至可能已经成为了往生门的成员！” “这，就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