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美人(六)
京兆府的停尸房位于地下,由一条狭长小道连通。这里终年不见阳光,环境阴冷,能够很好的保存尸体。 甘棠从昨日起就开始重新检尸,今日更是从清晨开始就呆在了停尸房里,连一旁作为帮手的仵作也不得不感叹这名不良人的耐心。 尸体早在昨日就已经被仵作彻底解剖、检查过一次,但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告诉甘棠,如果不能亲眼验尸,就很难找到案件的真相。 秦国公的妾室自然是极为美艳的女子,但当尸斑在惨白的皮肤上点点浮现,一个又一个的切口将身体割裂后,再好看的皮囊都让人有丝毫对美的享受。 尸体会说话,这是甘棠深信的道理。 但即便在不良人中,精通验尸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但这个刚刚加入组织的少女,刚好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验尸人。 从嘴唇到喉管,从小腹到肠道,甘棠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冷漠地观察、记录。 她不去欣赏那凹凸有致的性感躯体,也不去探究那蓝宝石般的瞳孔里到底蕴藏着什么样情感。 她只是一点一点地观察、检查、验证,对比卷宗上仵作的记录,希望找到哪怕一个微不可查的线索。 当午市的鼓声隐隐从通道中传来,甘棠按在尸体上的手抖了一下。小刀浅浅地刺入皮肤,留下一道几乎不可看见的伤口。 她太疲惫了,昨日只睡了一个时辰,但这不是被鼓声惊吓后的失误,是发现线索后不可抑制的惊喜的手颤。 她强撑起疲惫的眼皮,记录下这一点小小的失误。 一旁的两名仵作恭谨地接过记录本,不敢对刚才的事进行一丝指责。 三人整理现场后,一前两后,拾级而上。 甘棠脚步沉重,眼中带光,当她从停尸房走出的那一刻,竟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欣喜。 这当然有阳光带来温暖的条件反射,但刚才那一条可能会改变整个案件走向的尸检结果,才是喜悦的源头。 宵征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 甘棠立刻想与人分享这份喜悦,心里便开始惦念着那个平日不着调,但关键时刻很靠谱的搭档,缓步走到京兆府的官署内。 一名守在门口的小吏匆匆上前,躬身行礼后,递上一封书信。 “这是柳大人让我转交的信,说只能让大人您亲启。” 甘棠接过信封,一张俏脸藏在面具的后,让人看不出情绪,但依旧散发出不良人独有的冷酷气质,让仵作和小吏下意识的远离。 信纸展开,只有两行飞舞的小字,想来是匆忙间写就的。 “一个时辰后,提审嫌犯。三司会审,秦国公督办。” 秦国公竟然回长安了,还要马上结案! 甘棠意识到其中的关键信息,不顾一旁三人的目光,飞奔而出。 刚到京兆府大门,黑衣骑士飞奔而来,正是刚刚赶来的宵征。 甘棠没有去质问宵征为何耽搁了这么多时间,而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等待一个回答。 宵征紧握缰绳,人不下马,伸出手,说到:“快走,秦国公回城了,很快就要提审楼小宛。我们必须赶在之前去见一个人。” 甘棠依旧没有发问。这是自然的信任,也是两人合作以来生成的默契。 她纤手一搭,翻身上马,一骑烟尘在京兆府大门升起。 ....... 以大盛朝惯例,三司会审多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尚书与御史大夫辅之。 但本次案件归属京兆府,人犯、证物皆由京兆府关押、保存,所以在京兆尹柳起之的极力要求下,皇上就顺势改为由京兆尹主审,三司首脑共同陪审,并让刚回长安的秦国公督办。 这按理说是逾矩,但自皇帝到三司首脑,好像都没有什么意见,就自然由着柳起之办了下来。 此时京兆府的府衙上,柳起之已是身着大红的官袍,正襟危坐在高堂之上。 在他左侧,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分列而坐。三位紫袍皆是一脸严肃,气势熏灼,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谈,或闭目、或静坐,等着审理开始。 “咔!” 一名黑甲将军从后堂走入,正是清晨赶回长安的秦国公——周烨。 周烨身不褪甲,腰配长刀,携着威严的气势而来。 他的脸色阴沉,一双鹰目幻视堂上,如同一只黑虎巡视自己的领地。 在场几人抬眼看了看,又迅速收回目光,只有刑部尚书微笑着点了点头。 等到四周寂静,众人皆被他的气势压制,方才大马金刀地坐在柳起之右侧的座椅上。 柳起之看了看天色,环视场上、众人皆至。 再凝视堂外、武侯齐备,层层拦住好奇前来的众多百姓。 大盛风气开放,但凡遇到三司会审类的大案,皆大开府衙正门,让百姓听审,以取信于民。 故而虽然是午后繁忙时分,但也有上百人聚集在京兆府门外,在武侯的告诫下,安静地等候审理开始。 端坐公案之后的柳起之清了清喉咙,一拍惊堂木,大喝到: “带人犯上前!” 在阵阵低沉的威吓下,两名差役押送着手脚皆戴镣铐的楼小宛走到堂上。 美,这是众人对楼小宛的第一印象。 无论是堂上高官,还是门外百姓,都在这个囚犯身上看不到丝毫狼狈,反倒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 淡粉色的衣衫包裹着苍白似雪的皮肤,衬上消瘦如柳的腰肢,仿佛雪落梅树般静雅。 她脸上神色凄然,却掩不住眉眼的俏丽,特别是那一双深褐色的瞳孔里,像晕染着月光,发出晶亮的光泽。 府门外,当即有酸臭文人高声吟到:“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引得众人一顿调笑。 柳起之示意武侯卫压制住堂外的小小sao动,看向楼小宛,例行公事地问到:“商贩楼小宛,你于天圣九年十月初五入秦国公府,下毒杀害秦国公妾室月沁,你可认罪?” 楼小宛孤零零地跪坐在堂中,若在孤漠中的一簇小草。但她的眼神中没有半点慌张,柔弱尽去,是如钻石般的坚定。 “民女天圣八年入长安,守大盛律法、遵大盛风俗,一直本本分分。今日,大人说我下毒杀害一个此前从未谋面之人,究竟是何道理,有何凭证?” 面对如此刚直的反击,柳起之面不改色,只是沉默。 一旁的周烨眉头紧皱,眼光紧紧盯着楼小宛,不知在想些什么。 场中的安静终于还是被打破。 刑部尚书陈彦师抬抬下巴,拿捏着腔调,说到:“此女来自异邦,想来也是牙尖嘴利之徒,柳大人还是快快拿出证物,好让她死心,以便尽快了结此案。” 说罢,他挥挥手,扬起一阵紫浪,指使差役前去取证物。 柳起之微不可查地点头,任由刑部尚书掌控全场。倒是一旁的周烨神色不善地瞟了一眼陈彦师。 差役很快将一个瓷瓶拿了上来,摆放在柳起之的公案上。 此时柳起之好像才想起自己的职责,举起瓷瓶问到:“楼小宛,你可承认这瓷瓶是你的?” “民女不认。” 楼小宛依旧是坚定地回答到:“这个瓷瓶,以及瓷瓶里的药物,都非民女所有,民女也从未见过此物。” “可这明明就是从你所带的箱子里找到的,你的意思是有人偷放进去的不成?” “民女认为......” “胡闹!” 陈彦师又听不下去了,一拍椅凳,呵斥到:“三司会审的公堂之上!岂容你一个异邦的商贾女子狡辩!” 他转头看向柳起之,微胖的脸颊上细眉竖立。 “柳大人,你便是这般审案的?人赃并获,有什么可疑问的,她若不认,直接动刑便是!拖拖拉拉,怪不得都说京兆府是大理寺的狗腿子,什么案子都要大理寺的人来擦屁股。” 陈彦师后半句虽然言语轻声,不为百姓所闻,但公堂之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起之顿时涨红了脸,他虽然不擅长办案,但也不至于如陈彦师说得如此不堪,就要起身怒斥,却听一旁的大理寺卿不阴不阳地说到:“陈大人,我们大理寺怎么办案,恐怕轮不到刑部说三道四吧。” “我林某人为官数十载,可从未听过破案破得多了,反倒还要受人嘲讽的道理。难不成陈大人是嫌我们抢了您的风头,还是坏了您的什么谋算?” 陈彦师疑惑地扭转身子,看着正半阖双眼的大理寺卿,不明白哪儿刺激到这家伙了,自己刚刚明明是在嘲讽京兆府才对啊?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陈彦师还是迅速调整了语调,含笑解释到: “林大人,你这话可就严重了。你们大理寺功勋卓著,这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你们的寺丞段天翊更是获得皇上嘉奖,这是天大的荣耀,区区京兆府,哪能和你们相提并论呢?” “天翊自然是有些本事,但仅靠他一人可办不了这许多大案,还是要我们帮助、提携才是,毕竟我们大理寺里,可容不下那些随意贬损同僚的人。” 这是和我杠上了! 陈彦师哪里听不懂大理寺卿的暗嘲,一张笑面差点就崩掉,而御史大夫张修齐的一句话,更让他咬碎了一口黄牙。 “既然皇上都说了,此次案件由柳大人主审,刑部哪来这么多话。陈大人叽叽歪歪的,莫非是不满皇上的安排?” 扯大旗、扣帽子,御史台惯用的伎俩陈彦师还是熟悉的,但亲身体验一番,自然是不同凡响。 但好在他还是保持了一些理智,没有去招惹御史台这群疯子,反而连连告罪,安分了起来。 见到陈彦师不敢搭话,张修齐暗骂一声无胆鼠辈,憋了一肚子的怪话无处发泄。 本来今日他约了同僚外出游湖,秋高气爽,碧湖泛舟,知交相谈,美人作伴,不亦快哉。 但就是这个没眼力劲的刑部尚书,连同秦国公,非要搞三司会审,害得他大清早就要起床阅读卷宗,心里自然一股子气,他不好找苦主秦国公发泄,就只能死盯着陈彦师,哪知道这厮不敢接茬儿,让他憋闷不已。 至此,三位大员各自收敛,审讯重新开始。 “楼小宛,秦国夫人举办私宴,等闲不可进入,你区区一个商贩,货不过十余,铺不过两间,是如何能获准参与的?” 柳起之继续沉声发问。虽然这些经过缘由他都以了然于胸,但还是需要楼小宛亲自说出来,以供在场大员和门外百姓了解。 楼小宛配合地回答到:“民女于私宴前一日,得御史中丞夫人严氏相邀,故而能参与宴会。同时,也是严氏将我引荐给众位夫人试用货品的。” 陈彦师瞥了正在低头喝茶的张修齐一眼,心中冷哼一声,默默等着柳起之把严氏唤上堂来。 严氏今日一脸素装,被唤上大堂时,满脸慌乱,战战兢兢地就跪倒在楼小宛身侧。 楼小宛本想宽慰两句,但见到她一副静候发落的样子,也便熄了心思,闭嘴不言。
“严氏,楼小宛可是你带进秦国夫人主持的私宴的?” 柳起之看着下方的严氏,语气缓和地问到。 “是。” 严氏用颤抖的低声回答,像是吓破了胆。 “可是你向众位夫人引荐的楼小宛?” “是。” “可是你向众人担保,楼小宛的货品效果奇佳,犹如仙药的?” “是,可、可是...我没有说犹如仙药,只是说......” “此类旁枝末节,无需多言!” 柳起之打断了严氏的辩解,举起瓷瓶,继续问到:“此物可是你最先从楼小宛的箱子中发现的?” “是。” “她的箱子是否有其他人动过。” “没有,那箱子她宝贝得紧,不让别人碰的。” “那你能否证明,这就是楼小宛之物,并证明,楼小宛就是杀害秦国公妾室的凶手?” “大...大人,我不知道。” 严氏眼神飘忽,说完这短短一句,立刻抿起嘴巴,不再说话。 “人是你引荐的,东西是你发现的,但你却说毒不是她下的。难不成是你下的?” 陈彦师阴恻恻的声音响起。这次却没有人反驳,或是低头沉思,或是冷笑不止。 严氏立刻颤栗起来,听起身,一双手乱摆起来,大声地辩解道:“大人、大人,可不是这样!我...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 她急的再说不出话,只呜呜地哭了起来。 “够了!” 御史大夫张修齐吼了一声。 “公堂之上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丈夫的脸都给你丢尽了,难道什么人随口一句话便能定你罪不成?” 此话虽然夹枪带棒,但好歹让严氏稍稍收敛住哭声。 她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擦眼角的泪滴,深吸几口气,方才平息。 待到严氏镇定下来,张修齐才问到:“你说这箱子楼小宛从未离身是何依据,你难不成一直盯着她的箱子,亦或是有他人能够证明,这箱子从未有人接触过。” 严氏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当日的情形,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视大堂一圈,才说到:“当日私宴是在国公府的菊园,人数众多,她与我坐得近,那箱子确、确实未曾离身。但是...小宛她曾被两位夫人单独叫去,我没有靠近,不知道是不是那时有人动过手脚。” 严氏说的两位夫人,指的是秦国夫人和秦国公妾室月沁。若是两位夫人单独召见楼小宛,严氏确实没有理由同去,故而在场的人都对她的此番话没有异议。 张修齐听后,沉吟半晌,不再发问,而是对柳起之到:“柳大人,此证词还需多多询问其余在场之人,若严氏所说无误,那其中疑点便在于两位夫人单独召见之时。” “月夫人自不必去说,剩下的秦国夫人难道还能去动楼小宛的箱子不成?御史大夫莫非怀疑秦国夫人?” 陈彦师终于找到张修齐话中的疏漏,连忙装模作样地质问,还一边向着秦国公的方向拱手示意。 周烨也是脸上一黑,身上衣甲晃动,沉声说到:“胜雪不可能做这种事,此事不必去问。” 周烨的话如军令一般直接、干脆,不容任何人反驳。 奇怪的是,在场也没人再去反驳,似乎也默认了他的说法。 张修齐本想争辩两句,但想到秦国夫人那般骄傲、凌厉的女子,也一时按下了心思,沉默起来。 陈彦师见自己在言语上胜了张修齐一筹,有些自得,但仍旧不露声色,继续说到:“既有人证,便可证明这瓷瓶就是这异族女人之物。而其中药物自然也是她所配。楼小宛,人证、物证皆在,你还不承认吗?” 楼小宛忽然笑了,自严氏上堂后,她一直不曾说话,任由其他人推测、猜疑,但此时她却笑了。 “陈大人就这么急着置我于死地吗?” 她的声音不再清亮,反而有一种癫狂的意味,仿佛有一股火焰在她喉头燃烧,就要喷涌而出。 “你们说的我没有做过。箱子我确实随身带着,但也不是未曾离身。” 她一眼扫过严氏。 “瓶子我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放进来的。” 她看向周烨。 “其中的药粉我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目光逼向陈彦师。 “不知道大人为何想将罪责全部加在我身上,只是因为我的眼睛不是黑色的吗?” 楼小宛冷冷笑起来,目光略过三位紫袍大员,最终落在周烨身上,满是嘲讽。 大堂上众人被她的话震慑住了,连同门外的人群都开始sao动。 大盛为天下第一强国,包容并蓄、海纳百川,对异邦人虽有一定程度上的轻视,但如果有人因此想要置人于死地,则会被所有人唾弃。 见到百姓喧闹、有哗然之势,陈彦师连忙站起身,大声喝到到:“我不管你是异族人,还是长安人,在我大盛,便要守我大盛律法。你这异族女人妖言惑众,还不赶快拉下去动刑?” “陈大人这般急切想要动刑,怕是草率了些。” 一个声音从堂外传来,段天翊大步从门外走来,在宵征与甘棠的护卫下,一众差役无人敢近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