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奇香(一)
大盛天启九年,这个庞大的王朝在经历多年的征讨后,终于成功统一中原,威临四海。 其都城长安,南临渭水,西仰群山,纵横近百里,如今当受万国来朝。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分隔东西,置永宁、永盛二县,各领七十二坊。 永宁县东北一座坊市内,身着黑衣脸覆假面的男子正在长街上飞奔。 此时正是清晨最热闹的时分,来往人流如潮,车马如龙,但这个男人却如游鱼一般,不受丝毫阻碍,左突右闪,迅疾向前,只是急转掀起的风旋儿,惊起了过往少女的裙摆。 几个呼吸间,男子离开主街,又疾驰一阵,进入一条窄巷。巷子左右皆是高墙,他仰视天空一线,犹豫了一会。 “哎,为了月钱,也顾不得许多了。” 说罢,抓起一直背在身后的齐眉长棍猛地撑地,衣衫飞扬起来。脚尖顺势在白墙青瓦上一点而过,形若迅雷急闪,转瞬便翻过了数丈高墙,落入院内。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三进出的小院,便是永宁县不良人的官署。 不良人主管侦查缉捕、刺探情报,在大盛的一众官府中神秘非常,所以官署的装潢布置十分低调,甚至因为地处坊市边缘,人流不盛,显得有些破败。 但每当男子回忆起初次置身于这个安静、空旷的院落时,感受到那飞檐上狴犴的目光,看到那匾额上“诛邪惩恶”的遒劲笔力,一股威严而肃穆的气势陡然升起,他的身体忽而感到一丝寒意,仿佛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有前辈英灵与他并肩。 院落相通的门洞间,偶尔有几个往来小吏都是步履匆匆。见到有人跳进院内,下意识地要呼唤护卫,但看清了男子的衣着面具后,又都将嘴边的呼喊声咽了回去,不敢多说什么,低头快步离去。 男子也不见怪,瞥了一眼院子里的日晷,加快脚步穿过正厅往里奔去。 院落最深处,有一间小房,罕见的栽种了一丛修竹以作装饰。青青竹叶、根根净直,硬是在不良人官署的冰冷氛围中挤进了一丝生气。 屋内,永宁县不良帅正伏案走笔。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长着一张可称清秀的脸,岁月风霜,未曾给他留下沧桑的印记,反而令他愈发成熟。眼角的一道斜长刀疤,破坏了他美男子的气质,平添几分凶狠。 但最令人不可忽视的,是那一双被皇帝称为能洞破幻真的眼睛。 这双明亮的眼睛,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也如萤火一般。其间的凌厉与锋锐,只在一瞬间便已深藏,继而化为一汪不可探测的深潭。 但没人能够忽视那如剑似刀的锐利。 “辰时三刻。” 不良帅低沉的声音响起。 “宵征,你很久没有这么准时了。” 宵征是面具男子的代号,初代不良帅以天罡之数取代号三十六,谓之词牌,分赐众人。 自此,不良人部众皆隐其真名,以词牌相称。除了不良帅与皇帝,再没人有资格知道他们的姓名与家世。 面对不良帅带有些微嘲讽的话语,宵征只是撇撇嘴,不去理会,自顾自地揭下面具,找个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 面具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双眼微合打瞌睡的模样,让他显得有几分懒散,和刚才迅捷的样子判若两人。 深知其秉性的不良帅也不计较他的无礼,就此沉默,继续奋笔。 宵征自乐得清净,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准备好好补个觉。这时他才注意到,在不良帅的侧后方,正安安静静的坐着一个少女。 少女身着不良人制式黑衣,未佩假面,一张未施粉黛的脸冷冷冰冰的,但配上白似冬雪的皮肤,却格外秀丽好看。 只是乌丝全挽在头顶,扎成了一个丸子,让脸显得圆润了几分。 倒像是腊月里堆出来的雪娃娃,看年纪...有十五、还是十六? 宵征心里默默猜测少女的年纪,表面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似乎没有看见这人。 “你的新搭档,甘棠。” 不良帅收笔晾墨,给宵征介绍起来,话语间没有了往常的冷硬,却出现一种宵征从未听过的复杂情绪。 是犹豫、是怜惜、还是无奈?他有些诧异。 不良人所行之事危险异常,杀伐果断不逊百战将士,不良帅更是其中翘楚,谁又能令他产生这样的情绪波动?就凭这样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微微抬手,示意这是自己的代号,又双手放膝,乖乖巧巧的坐着,再没有丝毫多余动作。 宵征看了看这个代号为甘棠的小姑娘,又看了看不良帅,将杂念甩出脑袋,打起精神,准备好好介绍介绍自己: “你跟着我算跟对人了,我宵征在不良人里可是出了名的......” 不良帅抬手递出一份卷宗,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没时间让你们熟悉了,这个案子需要马上去处理。” 见到又要办案,宵征瘫回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回应到:“什么案子这么急,早饭都还没吃,饿着肚子可干不了活。” 不良帅权当没看见,反手将卷宗递给一旁的甘棠。 “知道了。” 这个姑娘看着白白净净,没想到声音也如此平淡,只是这语气......怎么,怎么好像不良帅的语气! 宵征胡思乱想了一会,好笑地用长棍敲了敲自己脑袋,想着一会去哪儿补个瞌睡。等回过神来,看到甘棠扛着一把硕大的油纸伞,早已径自走到门外。 “去哪儿?” 他急忙喊到。 甘棠没有回头,自顾自撑起大伞,清晨刺眼的阳光透过油纸伞软化成淡淡的暖光,连同伞页上的细腻考究的纹路,印照在宵征的脸上,仿佛一个精巧到极致的纹身,随着伞面轻转,在皮肤上流动。
一同而来的,还有那依旧清清冷冷的声音。 “云间坊。” ...... 云间坊位于永宁县东侧,紧邻朱雀大街。 作为大盛中心,天下货物皆入长安东西二市。而若要挑选珍稀衣物、名贵首饰、奇香异粉等女子之物,则首推西市云间坊,故云间坊也是永宁县最繁华的坊市之一。 甘棠与宵征黑衣假面,并肩而走,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看吧,这就是不良人的威风。都说不良人仇敌憎之、官吏畏之,百姓避之,你可知是这是为何?” 虽然是快步疾行,宵征还是闲住地对甘棠叨叨不停。 “不良人遇恶徒可先斩而后奏,惩恶必使雷霆手段,所对之敌非死即残,故而敌人憎之。而不良人办案向来无所顾忌,导致相关官吏多因此丢官下狱,故而官吏畏之。至于百姓......不良人追凶刀剑无眼,远远避开也能少些牵连。” 宵征侧头,看着这个矮自己一头的少女一本正经的对答,起了几分调笑的心思。 “咦,很清楚嘛,都是不良帅教你的?看来你和不良帅关系不错,那你可知他的代号为何?嘿,这个在永宁县,可没几个人知道,如果不是我......” “念奴娇。” 谈及不良人中的趣闻,甘棠的语调依旧没有丝毫波动,反倒是宵征猛的停下脚步,面具后的脸上满是错愕。 “你竟然知道?” 不良帅身居幕后统领不良人多年,久未出手,其代号太久没人提起,早已成为不良人内部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甘棠一个新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听说全长安不良人中,数宵征最为懒散、无聊,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只是今早你竟没有来迟,确实让我意外。” 甘棠没有回答,扬起脸来,那双眼睛射出的冷厉光芒透过面具孔隙,直直的钉向宵征,让人心悸。 “嘿,今日若不是他拿月钱做威胁,我也不必空着肚子来办案。堂堂不良帅,竟对下属做出这等龌龊之事,真是为人不齿,若有朝一日......” 宵征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数落起不良帅来,大有对着甘棠痛诉三天三夜的架势。 “不良帅......是我叔叔。” 短短一句话,让宵征一下偃旗息鼓,没了声响。 沉默好一阵,才正声到:“原来如此......不良帅统领不良人,自然要使非常手段,在下也不是不能理解。如今,他将至亲托付于我,其间信任自不必我言说。为报答这份信任,今后你但有所需,我宵征必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一番慷慨陈词,若叫旁人听了,必然击节赞叹。甘棠却淡定点头,手按假面转身走到前头,只是肩头那把大大的油纸伞晃晃悠悠,如眉头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