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夕阳过后请你看京城
夕阳之下，有一中年汉子利落地将铁锹抗起担在肩上，捡起地上的草帽，顺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着夕阳的方向缓缓走去。 平常日子的傍晚，蔓草荒野，没有会在意这个城墙之外偏僻树林里的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即使他才刚刚埋完了一具死尸。 落日里，他一路向东，绯色的晚霞映在他古铜色裸露的上身，几道旧伤疤触目惊心。 来到官道旁，黄土压实的陇坡之下停着一批枣红色的骏马。 汉子走上前轻捋马鬃，再从马鞍两侧悬挂的袋子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衣服换上，接着翻身而上。 “回去喝酒咯~”一骑绝尘，竟出奇的潇洒。 深夜，郡阳城，佘记酒楼。 李二坐在散台边，静静地喝着杯里的新酒。去年夏末收上来的高粱，打洗过滤，高温蒸馏，再蕴藏一个冬季，滋味的确迷人。 佘记的人络绎不绝，小二有条不紊。进来的时候，还看到掌柜的和货商讨论收购桃花的事情，再过段时间，估计京城又将出现桃花酿一壶难求的盛况了。 李二一边想着，但有些惆怅，心里盘算着江上还没干完的买卖。 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干这种勾当，索性那女娃已经被擒，干完这票能快活好一阵子。 李二放下杯子，下意识地摸了下袖袋里仅剩的十枚铜板。思绪止不住地想兄弟那被戳瞎的一只眼，当下决定等赚了钱给兄弟多分一点也好，谁能想到那女娃那般灵活。 接头的人迟迟没来，烦闷之余，李二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随后敲了敲桌面，示意小二再来一杯。 虽然夜深，但酒楼依旧人满为患。大黎朝不设宵禁，皇城的夜，繁华似锦。 郡阳南北两市昼夜倒换，白日北市港口采买商贩热闹，自玄武门进城的货物第一轮，就被这北市的商客，掌柜，采买等先筛选一轮。到了夜里，南市酒楼商铺彻夜营业，店里桌上，自然能看到不少一早才入京的新鲜货物。 小二慢慢地擦拭着手里的杯子，应对自如，闲暇之余还能和李二问答几句。 “小哥，看你年纪不大，是头一回来咱们郡阳城？”小二随口问道。京城之中的百姓都有些自傲，上至皇宫贵胄，下至平头百姓。来了新的面孔，不免以主人姿态友善地盘问一番。 李二点了点头，但其实心里还在考虑约定好接头的人迟到了太久。 “现在来郡阳城的新面孔不多咯，你莫不是新来的商队？” 李二皱了皱眉头，“什么商队？” “哦，呵呵，没什么，我瞎说的。”小二满脸尴尬，心说连商队都不知道，原来是不知哪来的土巴子，悻悻然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这个陌生客人。 李二听不懂小二的话，索性一仰脖子，一杯酒又是一口喝尽。 这时候，门口进来一个汉子。一袭黑色衣装，身材挺拔魁梧，目光深邃，在李二看来倒有点驰骋过沙场的将军味道。 汉子环顾了一眼四周，最后来到李二身边落座，没要新酒，但小二见他来，便自觉的转头到柜台后面拿私藏去了。 汉子随意用手摸了把额头上沾着的几滴水，这期间李二恰好看到了他举起的左手掌心里，有几个久经摩擦的老茧 “外面下雨了？”小二娴熟地摆杯倒酒，显然是个熟客。 汉子没说话，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李二空了的酒杯。小二心领神会，给李二也倒满。 汉子眯着眼，沉醉地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长舒一口气道：“舒坦！！就是这细雨下得让人觉得窝涩。” “没事，哪怕在店里喝上一晚上，小的让后厨给您炒两个热的去？掌柜新收了两框笋子，鲜得很。” “唉，坐不了那么久，还有活要干。”汉子满脸可惜的神色，惹得小二一个劲的阿谀。 “这么晚了还要忙，真是辛苦啊。”小二压低了声音撇了一眼旁边的李二。 汉子也转头，冲着李二笑了笑，举起杯子做了个敬酒的手势一饮而尽。 李二只当这个人场是面上的客气，端起杯子浅尝了口，香味四溢。 汉子又续了一杯，转过身子背靠在桌台上，舒坦地伸了个拦腰对李二说道：“这位兄台，新来的商队你们听说了吧？” 李二自然是啥也不懂的表情，约好接头的人迟迟不出现，又不好挪位置，倒是汉子请喝的酒味道非凡。 汉子见李二不回应，满脸不在乎地继续道：“怎么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情，说说怕什么了？” 随后用胳膊肘拱了拱李二“诶！你知道嘛，前两天有商队在龙王殿里出了大乌龙。” 李二摇了摇头，他脑子里现在想的全是这次交易会不会出纰漏。 汉子说话声很大，显然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酒楼里的其他客人听到龙王殿，顿时来了兴趣，走上前追问道：“出了啥乌龙，你给我们讲讲呗！” 汉子哼了一声，也没立马说话，只是擒着空杯子，朝后面晃了晃。 小二迅速斟上，酒本就是这汉子的私藏，而且价格足够买上目前半个厅的，自然倒得越快他越开心。回头这位爷一高兴再买上两坛，掌柜的那边月俸定然还能再沉不少。 汉子收回杯子看了眼，心满意足，灌了一大口才缓缓开口：“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到一旬前为止，赶来的商队一共多达二十支。” “知道，知道，听说连‘司明’都来了。” “司明，采清，雾茧，飞鸰。四大商队全部到齐，也就咱陛下有这么大面子，换谁都不可能让这四支顶级的商队同时来这。” 散座上的人，也在这个间隙端着酒，一个个来到汉子周围听他讲，毕竟在郡阳城里龙王殿随便透出的事情便是大新闻，包围的人群倒是让李二有些局促，其中有人便插了一句：“那可不，陛下想要的东西能是一般商队找得到的？” “哦？你倒是说说，这次咱这陛下想要的是啥？”汉子微微一笑问道。 “我可听说了，陛下这次广征天下商队寻的，是武帝的斩魂刀。” “武帝？！” 众人交头接耳，单单是“武帝”的名讳，已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汉子更是吊足了众人胃口，让他们自己先混乱猜测一番后，才说道：“你小子消息还算灵通，但也是只知其一。武帝生前何种人物？那是千古武道第一，仁刀菩萨心。自百年前一战后一直生死不知，商队想找他的佩刀，还真不容易。” “行了，快给我们说说闹乌龙的事儿！”一个抢过汉子手里的已经不知何时被喝空的杯子，又让小二倒了一个满杯，催促着说道。 汉子咧嘴一笑，目的达到了。 神秘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二，将手里杯子一递。 李二下意识的接了过去，满脸茫然。 “稍安勿躁，酒要一口口喝，话要一句句讲。”说着指了指李二：“你们看这位小哥多淡定，心里其实啥都不知道，但面上却好像商队是他们家的一样淡然。” 众人才注意到李二，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过一句话，如果不是汉子道破，还一直以为是与汉子相熟的好友。 自然而然的，这时提及到后，众人不免开始在心中猜测此人的身份。对于几个常来这间酒楼的客人来说，李二完全是个没见过的新面孔。 小二问了一句：“兄台莫非你真是商队的？” 李二刚想否认，汉子抢先说道:“你小子什么眼神，就他还能是商队？这一身腱子rou倒是不错，但你看他这手。” 汉子示意大家看李二拿着酒杯的右手。 李二这才明白，刚刚这汉子给自己递酒，只是为了此时让他拿着杯子的手，不好收回去。 “瞧瞧，五根手指都没有看到‘商纹’，这要不是商队的话，莫不是个黑商？” 黑商？小二虽然之前与李二聊天的时候，心中便有了疑虑，没有继续询问下去，周围酒客更是噤若寒蝉。 “哈哈哈哈！”老耿大笑，指了一圈面露尴尬的周围人嘲讽道：“怎么一提黑商你们一个个和瘪茄子一样。” 此话一出，酒楼的气氛瞬间诡异了起来。毕竟与黑商交易是大黎朝明令禁止的，虽然私下的确存在不少，但真像这样放在台面上说，是犯了禁忌。 谁知汉子毫不在意，“不过我相信，咱这里绝对是没有的。” 众人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李二还是不明所以，有点抱歉地将手里杯子放回桌上，朝汉子的方向推了一手。至于为什么，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身份让大家的期望落了空。 “兄台无需在意，我开玩笑的。”汉子拍了拍李二的肩膀，取回杯子，“不过说真的，前两天龙王殿里，真有商队上了好东西。” 汉子直起身子，正襟危坐，一副要好好开讲的架势。周围的酒客自然也都安静下来，听他一人独讲。 “虽说采清是没有找到武帝的配刀，但是的确找到了武帝胯下宝骏‘绯讙’的马鞍。” 全场哗然。 汉子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开口又道：“飞鸰更厉害，找到了武帝麾下左将军廖渊的‘泯花剑’。就凭这两样，采清和飞鸰便不愧于四大商队的名号。” 又是哗然，汉子起手再按。然后突然话锋一转，面带坏笑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道：“要说闹乌龙，问题还是出在了司明和雾茧。” “他们两家同时声称，找到了武帝的‘斩魂刀’！” “什么？！”围观人群再也无法淡定了，异口同声喊道。有人甚至一口酒没憋住，当场喷了个满堂彩。 本来商队搜寻远古战场遗物，交易贩卖，在这个时代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辨别失误，张冠李戴也时有发生，但这种弄错归属的事情，一般也只会出现在不出名或价值不高的遗物中。 但武帝是谁？是千百年间武者的巅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亘古第一的存在，佩刀“斩魂”更是名扬天下，连刚习武的孩子都知道这刀的细节。 “通体乌黑，由天陨与极北寒铁打造，全长三尺，把长五寸五，刀重九斤九两。刀鄂刻有金龙纹，刀背通直。别说那些削铁如泥，万年不锈，单单是金龙纹这么复杂的样式，如今也没法仿制吧？怎么可能会有两把一样的...”周围的酒客里有人呢喃，道出了其中的蹊跷。 李二自然听过“武帝”，但此时的他只觉得周围吵闹的人群和兴奋的叫声有点烦人。 他伸手掏了掏袖袋，想结账走人，接头的人迟迟不来，恐怕是出了问题。自己那有个愚钝的兄弟，独自在船上，别出了什么意外。 口袋里的五枚铜板也不知道够不够酒钱，如果不够，还要想办法脱身。 汉子没有参与酒客们的热聊，看着面容透露出些许尴尬的李二说道：“怎么了兄弟，这是要走？” 李二点了点头：“是不早了，再不回去家里该着急了。” “家里是有小娘子等着？” “嗨，没那福气，就一个老母，一个胞弟。穷人家哪还有机会讨媳妇。” 汉子也不强留，指挥小二去拿伞，“你走你的，酒钱算我账上，来京城一遭也不容易，有机会一定要多看看京城的风景。” 李二也没多想，抱了抱拳，接过小二递来的伞，起身便要离开。 才走到门口，却又听得身后汉子朗声道：“只可惜你家胞弟，就只能用一只眼咯~~” 李二瞬间浑身僵直，气血从头顶凉到了脚心。手中的油纸伞别握力挤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孤立着，与嘈杂的酒客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