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军议

    十月十六日，漳州府府衙大门前士兵林立，整个街道都已经被几十名郑成功的亲卫士兵控制，他们身上穿着一件银白色的明甲，头上戴着红缨铁盔，气势威严。

    府衙大院里已经站满了漳州府各地和金厦二岛赶来的将领和官员，王秀奇，郑泰，周全斌，柯鹏，余新，林察等人都已经在昨晚就赶回了漳州府城。

    他们按着各自的圈子，和相熟的人站到了一起，交换着各自知道的消息，整个院子都是一片嘈杂的讨论声。

    洪旭，冯澄世和甘辉三人自然是全场的焦点，管理着海贸，一直以来都被奉为大军“财神爷”的郑成功族兄郑泰同样有一群人巴结着。

    其实，许多事情郑成功都已经提前放出了消息，不少即将被委以重任或者是职位有重大调整的人，也都已经被郑成功提前会见。大家真正感兴趣的，则是郑成功和其他人私下里的谈话。

    毕竟嘛，咱们这位可称当世雄主的国姓爷战前的预言，身上发生的变化，当前站在院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亲眼见证了的。

    更不用说，今时已不同往日，大军顺利拿下漳南六县，甚至是差一点就全歼了浙闽八旗主力，如今抗清事业前途一片光明。

    因此，本就自成一体的明郑集团，当然免不得有听多了评书，又封建迷信的人开始产生了抗清之外的想法——一个宽仁有礼，天命所归的国姓爷，很明显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帝王形象。

    对于这种想法，郑成功自然是坚决打压的。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要抵制军中正在蔓延的骄傲情绪。

    当然了，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用兵，依旧是军中的主要分歧，甚至这两日探子又传回了清廷要议和招抚的消息，更是在军中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随着府衙大厅门口响起了“咚”的一声敲钟声，郑成功的亲兵统领蔡福来到了院中，将院子里的几十人都招呼了进去。

    府衙大厅里摆上了一张长条桌，两侧各有一排椅子，墙上还挂着一张这个时代典型的抽象派地图，颇有点后世影视剧里面作战会议室的感觉。

    众人进去之后，皆是噤声闭气，看着站在地图边上的郑成功，没有一個人敢低声交谈，全场鸦雀无声。

    毕竟，郑成功虽然已经变得宽仁和善了许多，但多年来的积威依旧使得所有人在见到他本人的时候，一股寒意便莫名涌上了心头。

    一阵简单的行礼之后，郑成功随即开始了主持军议。

    “你们觉得泉州该不该打，什么时候打最合适？”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郑成功并没有挟着漳州大胜的余威，力压众议，直接讨论攻打潮州的方案。反而是先问了军中更多人支持的进军方向——泉州。

    不过，此时屋内的众将却是面面相觑，他们心中都有些打鼓，不知道面前的这个藩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且说，漳州大胜之后，金砺，杨名高等人便领兵退进了泉州，为了防范郑军乘胜追击，围攻泉州城，甚至还将邵武，建宁，福宁三府的留守绿营军搜刮一空，使得泉州城内驻守兵马接近两万。

    同时，金砺还在泉州，兴化两地就近筹粮，坚壁清野，无数村镇因此付之一炬，老幼惨死，壮丁则成为了加固城墙的奴隶。

    而郑军在这半个月中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元气，甚至因为缴获了清军的大批战马，正在筹备扩充骑兵镇。

    一直以来的骑兵劣势得到了极大的弥补，这使得郑军将士的士气再度暴涨，纷纷要求采取新的攻势，进一步扩大战果。

    厅内沉寂了一会之后，周全斌率先出列道：

    “末将以为，应当趁着秋粮收获，粮饷充足，即刻兴兵筹粮，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泉州。以漳，泉二府为基业，则汀州，延平唾手可得，届时水陆并进，福州，兴化亦为藩主囊中之物。”

    “或者，大军也可先攻下汀州，延平二府。金砺这半月以来，已经将汀州，延平等地的绿营军搜刮一空，只要有两镇兵马，末将必能将汀州，延平二府各州县悉数拿下。”周全斌开了头之后，王秀奇也随即进言道：

    “到时，我大军进可两面夹击兴泉，退可侧翼威胁牵制福建之清军，使得其不敢轻易兴兵侵犯漳州。”

    郑成功听罢，点了点头，又环视一圈屋内众将，微微笑道：“你们说得不错，若能攻下泉州，不需要两年，本藩必能克复福建全省，届时依山傍海，上距舟山，崇明，下守南澳，铜山，则大业必可成。”

    听到郑成功令人意外的肯定，便是周全斌和王秀奇，也都不由得心里发慌了。这个藩主，和平时不一样啊！难不成是之前的消息有误，还是藩主又改了主意？

    这时，张名振也忽然出言道：“将军，若是不能攻克泉州，清军随时可以进攻同安和中左，金门二岛，我军将防不胜防。且不说最谁胜谁负，若是清军四处烧杀抢掠，将军在漳州府的经营就是徒劳了。”

    前面两人都是在说进攻的好处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名振则是从经营根据地，防范清军袭扰破坏的角度展开了分析。

    漳南六县，外加同安，高浦所两个城镇，根本没有战略纵深可言，这是目前郑军经营地方面临的最大威胁之一，也是众将都想着要攻取泉州的原因之一。

    不过，来自后世的郑成功知道，只要自己佯装元气大伤，派人去议和，清廷短时间内是不会调集重兵开赴闽浙的，单单是西南的孙李二人，就足够清廷焦头烂额了。

    换言之，反而是郑军主动进攻泉州，进一步展示实力之后，才会引发清廷的战略重心由西南变为东西并重，从北京调集重兵进抵福建。

    以郑军当前的实力，攻克近两万大军驻守的泉州，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可能。而那时，清廷的援军已经到了，郑成功也将会失去夺取潮惠，避免孙李公开决裂的最好机会。

    不过，郑成功作为最高领导，自然不能直接表露自己的意思，他还需要一个引子。

    “黄廷，你是怎么想的？”郑成功扭头看向了黄廷，问道。

    黄廷作为郑成功的“全职嘴替”，军中诸将自然是了解的。不过，这个时候，厅内的众人并没有失望的感觉，反而是一种靴子落地，劫后余生的欣慰感涌上了心头——藩主果然还是那个藩主，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的

    黄廷知道郑成功不想打泉州，心中早就已经想好了不打泉州的理由，只是郑成功不发话，他也不好主动出击。

    且说，其实无论是泉州，还是潮州，无论是军中诸将，还是郑成功，都不过是在坚持自己认为的，最有可能获胜，最有利的方式，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前，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自己是对的。所以，才会有争议，有讨论。

    因此，只要想找理由，理由总是不会缺的，甚至都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复杂性。

    只不过，郑成功组建和壮大自己的军队，靠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所以当争执不下的时候，大家自然会选择相信一直以来赢多败少的郑成功，这是他权力的来源。

    “末将以为泉州不可攻，原因有三。”黄廷昂首挺胸，俨然就是早有准备：

    “其一，泉州城高墙厚，金砺所部又尚有一战之力，经过这半个月的紧急动员，城中兵马近两万，粮草充足，清军进可攻，退可守，占尽优势。

    其二，我军自正月以来，鏖战近一载，早已经人困马乏，再兴兵冒进，根本就是兵家大忌。至于出兵汀州，延平，不过是虚耗兵马罢了。闽西北山高路阻，行军不便，从那里出兵，恐怕不足以威胁泉州之清军。

    其三，清廷仍旧势大，其在江南，北地尚有数以十万计的强军。漳州一役，诸位都看到八旗兵的强悍了，若是满洲八旗兵来战，以咱们的骑兵和甲胄装备，恐怕也难轻易取胜。到时极有可能被清军内外夹击。”

    众人听了，都不由得点了点头，郑军军中有一套合理的提拔晋升制度，这些能够身居高位的将领，都是身经百战，领兵经验丰富的老将，自然明白黄廷所说的并非虚言。

    而黄廷顿了顿，看到大家的反应之后，又继续说道：

    “若是此时不立即进攻泉州，而是积蓄实力，等待机会，恐怕只会更加困难。清廷可不会坐以待毙，福建，浙江两地的清军一年半载便可恢复实力。若是调来北兵充实其中，局势将会更加严峻。”

    “那黄提督觉得该如何是好？不打泉州，难道咱们就在这里干等着吗？清军迟早会打过来的。”王秀奇反问道。

    “说的不错，就是要让他们打过来。”黄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然后上前指着地图上同安城的位置说道：

    “既然坚城难以攻克，咱们就在同安构筑坚固的防线，等清军来攻，诱敌深入，一举歼灭。如此一来，泉州岂不是唾手可得？”

    “可这样，清军便占据主动权了，到时候他们未必从同安进军，便是从同安进军，以金砺的本事，也很难引诱其中计。而且，如此一来，战场还是在我方控制之区域，清军只需要拖延不战，空耗我军的同时派出哨骑四处点火破坏，咱们的经营就毁于一旦了。”周全斌也当即上前指着地图说道。

    “但相较而言，防守比倾尽全力进攻胜算要高得多。而且若是明年才攻泉州，必然要留下大批军队固守漳州，否则西，北两面的清军必然来袭扰，使得咱们首尾不得相顾。”黄廷也反驳道。

    周全斌一时语塞，平心而论，以郑清两军当前的实力差距，一旦清廷开始重视福建，派入了大量强军，那郑军便处处受到掣肘了。

    他是郑军中最具战略眼光的人之一，所以才受到了郑成功的格外重视。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不知道郝尚久即将反正，李定国很快就会南下广西，东征广东的周全斌才会如此着急，主张郑成功尽快攻取泉州，获得战略缓冲。

    毕竟，拿下泉州之后，汀州，延平唾手可得，半个福建就在郑军手中了，这个时候，便是清廷兴兵来攻，郑军也有了缓冲的余地。

    王秀奇看了一眼沉默的洪旭和甘辉，以及脸上依旧挂着微微笑容的冯澄世，一时也不再说话了。他忽然意识到这半月以来，军中确实是“傲气冲天”了，其实郑军的处境依旧艰难，没有合适的契机，依旧很难克复八闽。

    郑成功自然知道军中的情况，但他不能打击将士们的信心，这是用成千上万士兵的生命，数载苦战，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不过却可以借着黄廷的口，让军中诸将都好好冷静下来。

    而且，王秀奇和周全斌考虑的也不错，如果没有潮州的天赐良机，就算再难，郑成功也必须得想办法解决，拖个一两年，等练出三万以上的强军之后，再正面硬刚满清的八旗强军。

    清军虽然实力强大，满洲兵也固然强悍，但是他们还需要对付孙可望和李定国。除非极限动员，不然能派到福建的主力兵马，不会超过三万。

    这世上，哪里来的以弱胜强啊？只不过是弱者借助战略，实现局部的强弱逆转罢了。

    黄廷看着厅中诸将的反应，余光瞥了瞥郑成功，铺垫了那么久，现在才是真正进入了正题。只见他转身朝着郑成功拱手抱拳道：

    “其实，末将也并非是说主动进攻不成，但围攻清军严防死守的大城，着实艰难，咱们现在身处的漳洲城，便是实证。

    所以，除非是城中有内应，亦或者是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可以利用，不然末将还是觉得，必须谨慎以待，还请藩主决断。”

    黄廷还不知道郑成功的真实想法，所以说了一个极其广泛的概念，就是为了让郑成功可以顺势接下去。

    而郑成功听了，也当即点了点头，然后又扫了一圈厅中的诸将，但他并不直接说明自己要打潮州，而是直接反问了诸将一句：“你们知道本藩为什么首先要问你们该不该打泉州吗？”

    诸将此时自然没人回答，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点的郑成功随即又继续道：

    “因为泉州就是潮州，潮州就是泉州，除非咱们有外援可以打破这个平衡！

    刚刚全斌和秀奇所说的，都有道理，这些就是打泉州的理由，也可以是打潮州的理由。但问题是，泉州城内没有咱们的内应，反而是有两万严阵以待，戒备森严的清军。打下泉州固然好，但是能不能打下，更需要咱们小心斟酌。

    而潮州，不仅没有两万清军，还比泉州更大更富饶，更有咱们的内应，以及数万牵制广州尚耿二藩的友军，这就是本藩要先攻潮州，并有把握一定能拿下潮州的底气所在！”

    此话一出，诸将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特别是郑成功提到的内应和友军，这是所有人之前都没考虑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