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走向南走
(一)向北走 腊月寒天的最后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静谧的北村。天地一片静悄悄,青砖白瓦厮磨着冷清的细雪,瓦缝中遗漏出从厚被毛褥里传来的时而搁浅时而长呼的鼻息。待一声嘹亮的鸡鸣之后,这片宽厚的大地早已覆上了一片茫茫银色。而新翠的小麦早已埋没在了厚厚的雪片中,一个劲儿地想窜出头。它哪里知道,白雪是温顺的天时慷慨赠与的肥袄,这将预示着来年初夏的丰收。 宁静的村庄里,阿林恋恋不舍地从温暖的被窝中钻了出来,摸着黑点亮了房间的灯,窸窸嗦嗦地穿上了去年媳妇缝纫的棉袄,套上了家里被他糟蹋得仅剩一双的高筒水鞋。顾不上倒点儿热水洗个脸,简单整理了出门的装备后,他随手顺起袖子揉了揉眼睛,以便让自己能清醒些。至于他那丛乱蓬蓬的、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的头发,他好似已经彻底遗忘了它的存在。如今,它们像被狗在里面跌滚嬉闹了一夜的麦苗似的,东倒西歪地盖在他的头上,活脱脱一团打乱的毛线,让人觉得邋遢。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这些蓬乱的头发早已不再是净黑的颜色,更像是经了寒霜的树叶,虽仍有的绿着,但已有很多枯了槁了,发丝之间到处闪耀着年迈的斑驳。 他实际才四十五岁,正是中年,可脑袋上的白发和额头上的皱纹却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即使是在农村,这么显老的人,也不常见。如果信仰占卜算命的人看到阿林这样的面相,必然会觉得他拥有一个凄苦的身世,经历过悲惨的生活。可他似乎早已对那些神鬼的占卜视之漠然了,如此一来,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便好像一把浸满了香烛味道的桃木剑,把那些来自秃顶的男人妄意的揣测打入了地底。 桌子上摆着一个冷馒头,是他昨晚特意留的,怕给冷风冻硬了嚼不动,他特意放在怀里捂了一晚上。这个馒头就是他今天早上的口粮了。至于午饭,叫他去帮忙的村民家里会供应,不过那应该是中午的时候了,在此之前,他就要靠这个馒头熬过一整个寒冷的上午。 吃完馒头,简单就了一口热水,阿林拿起昨晚媳妇准备好的药箱,戴上去年猎得的黄鼠狼皮毛做的橘黄色毡皮帽,头上点着个许多年前父亲下矿井时顺来的手电筒。这便是他一身所有的装备,准备就绪后,摸着漆冷地出发前往三里地外的水生家。而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晶莹的白雪和迟迟没有散开的大雾。 村子拢共两百开户人家,多是种田刈麦为生,自然里里外外都离不开牲口,故而每家都喂养着几头驴,几匹马,几头牛,几头猪,一两条狗和一群鸡鸭。普天之下饲养猪狗牛羊、家禽家畜一类的活计多是相似的,喂养草料,伺候饮水,天天如此,不需要独门的经验,只需要勤快的手脚,牲畜便能一天天地长得体长腰圆,母鸡三四个月可以下蛋,牛犊一岁长成半大,驴子养个两三年就可以驯来犁地坨麦。而且,饲养牲口的一大乐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雌性动物的肚子总会带给人惊喜。每隔一个多月,母鸡便能为主人家带来一群可爱的小鸡崽;山羊半年可以产一对小羊羔;母牛一年能下一胎小牛。 而留足供家里役使的牲口,半大的小牛便可以卖给外地的牛贩子,没两年就能攒下给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亦或是给家里添置两个时兴的电器。农家的日子,一向不求似天高似地厚的大富大贵,因为他们心里知道,人心无法比天高,钱堆无法比地厚,小富小康,小满小足就好。现在时年的光景,不需要担心会饿着肚子,不需要穿着破布补丁的衣裳,只要勤勤恳恳,日子有盼头,就是最好的日子。 但庄稼人不怕懒惰,唯一害怕人力无法控制的东西。譬如一年的气候,如果冬天风雪太过凌厉,将成片的麦子都给冻死,那籽种钱、地膜钱、浇水施肥的花费,就算是被风吹走了,只给人留下一腔无处倾诉的无奈。譬如可恶的疫病,村子里只要一户人家的牛羊遭了瘟疫,不需过太久,村子里的牛羊便会接二连三地丧命,任是无论怎么地灌土方的草药,无论怎样地求神拜佛,都没有用处。阎王催着牲口死,人就算哭瞎了眼睛也不作用。但突发的瘟疫始终是没那么容易碰见,生在土里吃在土里的农人也多少能把握得住无常的天气,所以北村历史上竟少有地没发生过饥荒或瘟疫。但正如生活不常有悲哀却常有痛楚,牲口难得遇见瘟疫,却常常犯上小毛病,像偶然吃了尿素窜稀啦,拱了泥巴肚里生虫啦一类的问题总不会少,需要人常常护着顾着。阿林就是干这档子事情的人——村里唯一的兽医大夫,一个生在北村长在北村的大夫。 阿林打小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捣蛋鬼,偷阿伯家的正在孵化的鸡蛋去过家家,脱了裤子在大爷家门槛上撒尿,捉了一只青蛙塞在村子寡妇家女儿林凤手里将人吓得哇哇大哭一类的混蛋事几乎做了个干净。可这个在村子人眼里肯定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小子,在初中毕业,村里男女几乎都选择留在家接过祖辈世代承袭的传统务农为生时,竟在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着叫他回来种地放羊的爹让他去县里上什么职中。他爹老林是个顽固的农民,一向认为土地是人唯一的出路,再加上家中负担不小,哪里肯花冤枉钱送这个整天不务正业的小子去读职中。 可他却像被驴踢坏了脑门,平日里玩闹的倔强劲头全都用在了恳求老林给他一个继续学习的机会。请求不奏效,就挺着板直的身体熬,先是不吃饭,纵是母亲端着饭碗送到嘴边仍是不吃。他爹似乎断定阿林只是逞一时之勇,不日便会收心,本本分分拎起锄头,乖乖地下地干活,赤着脚同他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而后在这片土地上诞下新的生命,延续这片土地的故事。但他低估了阿林的决心,一连三天,阿林滴米未进,全靠一点儿白水吊续着性命。阿林的母亲看着消瘦得不成样子的阿林,知道再绝食下去,自己的儿子可能丢掉了性命。她可不愿意见到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rou遭受如此痛苦的罪过,于是夜里枕在丈夫身旁时,便不断劝着自家男人。眼泪是一汪一汪的流,全然是白花花的心疼。是啊,怎么会有母亲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呢?那是她们身上掉下来的rou啊!那是她们日日夜夜仔细照料的心血啊! 老林也没有料到阿林竟对上学一事如此上心。他一个粗人,一生奔劳在田地之间,对于学园之事一窍不通,虽自觉阿林为人聪明,但一想到阿林平日里在村里村外干的滑头事,以及到处给家里惹的麻烦,便觉得自家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还是应该安安生生地跟着他学两年种地农桑,找些草料喂养牲口。积累几年后,能够单独从土地里谋得生活,他便可以拿出这些年的积蓄,请村里的泥瓦匠给阿林盖一座妥当的房子,再花钱请最好的木工定做一套柜子桌子,委托媒人说一门亲事,帮自家儿子成了家。如此再过两年,儿子就可以给家里添几个孙儿,像他从前一样,延续着家族的枝叶。 起初,阿林的绝食之举在他看来,就是突发奇想的示威,明显是摆出来吓唬人的。之前为了惩罚他干的混账事儿,老林没少罚他不许吃饭,而阿林心底也是知道父亲的刀子嘴豆腐心,每每半夜就偷偷溜出来找东西吃。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老林的法眼,可也只是当没看见,任阿林三两口便刨完了留在灶台上的饭。而吃饱喝足的阿林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将灶台伪装成野猫来过,便蹑手蹑脚溜回了房间。阿林哪里知道,在他溜回房间琢磨明天怎么向父亲服软,后天怎么戏弄村口的叔公时,老林早已经把被他弄得一片狼藉的灶台清理了个干净。饶是如此,第二天嘴里还要故作不知地嚷嚷上一句“也不知昨晚是哪里来的野猫,净知道跑家里来偷吃,下次逮到,定要吊起来打。”兴许是怕阿林听不见,还要刻意提着嗓子再说一遍,“吊起来打”几个字,更是拖了长长的尾音…… 老林这次也是觉得,不消一天,只消吊着一顿饭,还不要等晚饭时间,阿林就会灰溜溜地来到饭桌面前,虔诚地忏悔他愚蠢的决定,然后一切回归正规。或许很多年后,阿林回想起这时候的经历,自己无畏的勇气不过就是人生之路中一朵没有击溅起任何波涛的浪花,在更漫长更波折的人生中,是那么地年少无知,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可是他终究是低估了他的儿子。他以为他的后代——骨rou里流淌着他的鲜血的后代,会像从前的他一样,像生下他的先辈一样,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牧牛放羊,日落而息,在这片土地生子娶妻,在这片土地慢慢老去,最后身体回归土地,灵魂存于天地。 但一日过去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阿林并不见妥协投降,阿林母亲送去的饭菜每次都纹风不动地端了出来。老林虽然嘴上说着“有种!有种!有种你继续不吃不喝,反正你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不要妄想了,黄土地里么哪里会出得起什么秀才嘛,还是要安安心心种地。”随后他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悠哉悠哉地找人下棋去了。可老林心里怎么会不担心呢?尤其是当阿林一连两天不吃饭,身形rou眼可见地瘦下去了,让本就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风。老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的固执隐隐已经松动。只要有一个台阶能让他保全面子,他便是愿意成全阿林。 他知道阿林虽然一生都无法摆脱血脉带给他的影响,但是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意志,却不会永远框陷在家庭的小小方格中,因为人注定是自由且固执的,为了自由和梦想,甚至可以强忍着空腹带来的不适,强忍着飘香的饭菜的诱惑,强忍着白水流过时空旷的肠鸣,强忍着父亲母亲的不解。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并非灵光乍现,他不是为了品尝反抗的新鲜,他在为他觉得正确的东西而坚持着,哪怕他的坚持所带来的是他人的不解,是父母的反对,是村子里的人的嘲讽,他都可以满不在乎。能让一个人拥有如此力量的东西,叫做梦想。而因为梦想,阿林父亲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儿子身上闪耀着的、与村子里每一个人都不同的光。他知道,自己的绳索能锁住阿林一天两天,可是锁不住他一辈子,所以,在阿林绝食的第三天,他便心软了,甚至开始担心起阿林的身体,怕他真的死去。 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从接生婆手里抱过阿林的时候,心中满是兴奋和激动,而脸上更是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的手颤抖着,既兴奋,又无措。接生婆将孩子递给他抱的时候,他忙不迭地抓起衣角擦掉手中的吸汗,生怕孩子感受到他心底的慌乱。他抱得是那样地小心翼翼,生怕将睡着的孩子弄醒。他眼含柔情地看着自己怀里的阿林:孩子身上还沾染从母亲身体带来的血迹,看起来像一个脏兮兮的小猫,可淡淡血迹反而让孩子的肌肤看起来像蜜桃一样粉嫩透红。这就是他与儿子的第一次谋面,昨天他还隔着媳妇的肚皮给他讲着故事,今天他就来到世界与他的父亲相见了。昨天他还在想象媳妇肚子里的娃娃会是个胖小子还是一个漂亮闺女,而此刻儿子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不禁感叹起生命的奇妙。他望着儿子入了迷,竟忘记去关心刚刚经历了疼痛的生产的妻子。 许多年后,媳妇还经常调侃他当年的模样:约莫是着了魔怔,痴痴地盯着阿林乐呵地笑了半晌,眼睛巴不得都要陷进去了。可怜女人们,费劲力气生了个娃娃,孩子一下地,男人就不管了,真惨啊。老林自然知道媳妇言语里的玩笑,可是即使现在想来,他也形容不清当时的心情,那是种混杂着欢喜的慌乱,是夹杂着兴奋的忐忑,是一种得到了的不知所措和担忧害怕着的责任,那种感觉他曾有过,第一次是新婚。 而现在,老林碍于父亲的身份,不愿意先低头服软,可是心里又心疼阿林,再三纠结后,终于给自己灌了两口酒,假装醉醺醺的来到阿林床前。可怜这孩子,还以为父亲进门要打,像抬起手来挡,细瘦的胳膊像一条竹竿,横在头前。不过没有等来他想象的拳头或是棍子,没有等来破口的大骂,阿林便看见父亲慢悠悠地倒在了床上,呼呼地睡去,嘴里念念作声道“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想念书了,本以为你只是图好玩,没想到骨头那么硬,硬生生扛了三天,都快饿出毛病了。我不怪你顶撞我,倒是怪我,看不见你眼睛里的坚持,看不见你身体里的倔强。我这个老爹,很差劲吧,很差劲……” 阿林想要说话,嘴里却像噎了一个隔夜的馒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给父亲盖上被子后,阿林撑着饥饿无力的身体,依靠在墙边,他知道自己胜利了,不过这样的胜利来得有些惨烈,如果不是靠着一个念头,他可能早就屈服了。而他不知道,正是他年少时候的念头,让他的人生翻起了滚滚的波涛。许多年后的他会更明白这样的道理:人的一生,最无限风光的不是生活滋润,自得其乐的日子,而是选定了一个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不顾他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坚持,并最终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条路是正确的。那时候的人,勇敢,固执,坚强,不怕输,不服软,灵魂里闪烁着可爱。 走出北村的阿林最终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成为了村子里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拿到文凭的人。而后更是争气,靠着老师的举荐去了大专学习,成了比秀才还要厉害的大学先生,毕了业留在城里当了一个宠物医生。第二年,同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结了婚,阿林的父亲把家里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儿子,于是他得以在城里勉强买了一栋房子。 结婚的时候,婚宴办了两场,一场在城里,一场在北村。两场婚宴都很气派,不仅请了村子里最好的庖厨掌勺,还特意花钱请了戏班唱大戏,场面那叫一个热闹。席间不少小时候的玩伴纷纷调侃起阿林小时候干的那些调皮事儿,逗得全场哄堂大笑,甚至有人说起他小时候过家家时,还和刘凤扮作了一对儿。阿林慌张地堵上发小的嘴,生怕已经上头的朋友再吐露更多长大后不忍回首的糗事儿。 而他身边的女子,无论婚宴上的人闹得多厉害,始终像一个不出闺阁的富家小姐,盈着一抹浅笑,深情脉脉地看着阿林。阿林则是牵着她的手,一个个给村里的人介绍着他的爱人。“二伯呀,这是我新娶的媳妇,你看着模样俊俏不俊俏啊?什么,您听不见啊,那我再大声点儿!这是我新娶的媳妇,生得可俊俏了,简直赛过西施嘞。玲玲,快,来叫一声二伯。记得曾经我还偷过他家地里的番薯呢!”那个叫玲玲的女子,朝二伯领了一杯茶,微笑着细语道:“见过二伯,您吃好喝好啊,以后我就是您的侄媳妇儿了。”她身上有着乡野女人身上没有的东西,像是贵气,但又不是贵气,一般人的贵气太扎人,像是刺猬的尖刺,让人靠近不得,远远就感觉害怕。应当是贤淑,那是读过书,且把传统的文书读透读懂,还要在极有教养的家庭中熏陶过的人才会有的气质,是刻在骨子里,别人一般模仿不来的。可她偏还是那样亲切,不似一般富家小姐,身上总端着一股傲然的冷清和对贫苦的嫌弃。那样的人,想来世上也找不出几个,偏偏给曾一度被算命先生定格为平庸却用自己的行动一点点改变了农民命格的阿林给碰上了,大家都觉得这是天定的缘分,是给天生下来就注定要做成大事的人的,是神仙才能拥有的爱情。 可是,上天终究喜欢嫉妒平凡人的幸福,偏要让原本的安宁,生出痛苦的变数。 (二)向南走 阿林结婚第二年,玲玲怀孕了。 阿林自然喜不胜收,这意味他即将成为一名父亲,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的人生将迎来新的幸福阶段,他不消多久就能实现自己的成功。他甚至已经和玲玲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好了名字。如果是女孩儿,就叫“林玲”,如果是男孩儿,就叫“林飞”。他们还计划起了孩子出世时穿的衣服、鞋子,还有百日宴、剃头宴、生日、升学礼、成人礼、谢师宴……有关于孩子的话题,他们可以从早上讲到晚上,直到睡着,第二天又继续之前的内容,似乎总也讲不完,总也不会觉得累,言语间只有nongnong的憧憬和期待。他们在等待他们爱情的结晶的降临。这是一个男人一生最幸福和最富有成就感的事情。 可是似乎上天也嫉妒起了这个幸福的男人和他简单温馨的家庭。 玲玲原本身体底子就不好,虽然怀孕之后阿林一直在有意地为她增加营养,她每次都只是应承着喝了几口汤,但在阿林不注意时,便转身将油腻的鸡汤吐到脚下的垃圾桶里。这样的伎俩自然无法三番五次地奏效。之后阿林便像护着小鸡的母鸡,非要全程看着玲玲喝完鸡汤才作罢。眼看实在没有办法蒙混过关,玲玲只能忍着油腻勉强再喝上几口。阿林自然心疼玲玲,终于不勉强她喝完所有的汤。可没过多一会儿,玲玲便再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连着早晨的饭菜一股脑儿吐了个干净。 起初阿林只是觉得这是玲玲头一次怀孕,反应剧烈些也正常,并未过多在意。只是试着做一些口味清淡的饭菜,以期玲玲和孩子可以得到充足的营养。可是不管是荤腥的鸡汤,还是清淡的豆腐,亦或是鸡蛋,在玲玲胃里没有待上一个钟头,就变成了咕咕冲进下水道的呕吐物。一天,一周,一月,两月,一个春天,玲玲不仅没有如正常孕妇一般养出幸福的肥胖,反而更比孕前消瘦了些,给人一种孱弱的苍白和虚弱感。 阿林想带玲玲去医院看医生,不管怎么样,要以玲玲和孩子的健康为重。深谙医学知识的阿林怎么会看不出玲玲的身体状态早已经不能完成正常的妊娠了。但他知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打击玲玲的内心,因为孩子一直是玲玲心中的无法抹去的隐痛,而这一切来自于她凄苦的身世。 她的母亲可能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妇女,也有可能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女学生,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因为从出生的一刻,她就被生她的父母用一个单薄的毛毯裹着装在一个纸箱子里放在了养父母的家门口。毛毯和纸箱上,没有任何关于玲玲和她父母的信息,一点儿都没有,他们仓促到连名字和身世都不给玲玲留下,便将玲玲如一袋垃圾似的随意抛弃了。 玲玲曾经幻想过这样一个情形:他们是两个在异乡漂泊不定的苦难人,在遥远的他乡相互支持和维系着艰难但仍能榨出一丝淡淡甜蜜的生活。在某一个落日昏黄的傍晚,女人吃着晚饭,突然一阵恶心,一阵干呕,再细细计算一下久久不至的月事,她便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她和丈夫的生活原本就十分拮据。两个大字不识,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只能靠出卖力气换取微薄的工资,不过也就勉强能应付两人的房费和生活费,节衣缩食也省下了一点儿钱,原本是想着以后回老家去盖一座体面的房子,再开一个小铺子,经营生活。但若是在这个时候决定生下这个孩子,那么当初简单的愿望就要落空了。没有人愿意雇佣怀孕的女人工作的,男人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女人怀着孕在外奔忙,如此一来,一个家的担子,就会全然落到男人的肩上。而怀孕之后,改善营养的伙食,以及之后种种的检查费用、生产费用、以及孩子出生之后更多琐碎又不得不考虑的花费。生一个孩子很容易,成为一个合格的父母很难。所以,女人得知自己怀孕时,想得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孩子拿掉。因为她知道,毫无责任地让孩子来到一个并非他选择的世界,是一种沉重的罪孽,沉重到可能需要用一生去偿还去解脱。 但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肚子咚地动了一下,像是有个小东西用脚趾轻轻地摸了一下。女人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手掌之间传来一股莫名的温暖,淙淙地暖流从她的手传到了她的心。她仿佛感受到了腹中胎儿稚嫩又澎湃的心跳。想来当年母亲怀上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般,措手不及之间又伴着几分期盼已久的惊喜。于是,她瞬间为自己之前疯狂而不负责任的想法感到懊悔。她怎么有权利处置一个已经降临的生命,哪怕冷冰冰的法律从来不把没有从腹中出生的胎儿视为一个真正的人,但是在她看来,从孩子在她腹中形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生命了。母性的光辉,此刻在女人慈爱的目光中闪烁着,将她的形象,衬托得像头顶着光环的天使。女人最伟大的一刻,不是出生或死去的那一刻,也不是嫁为人妻的那一刻,而是选择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因为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决定用自己的余生去负担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来很容易,但谁都知道,那将会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以及为期一生的艰难践行,那是一个一经选择便无法违背的契约。 晚上,女人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劳累了一天的男人。男人先是惊诧,继而沉思了一会儿,最后问道一句:“你怎么想,我听你的。” “我……我想生下他。”女人探询似地望向男人,神情紧张又坚定。 男人罕见地露出温暖的笑容,一脸宠溺地看着女人,柔声说道:“行,那咱就生下来。” “可……那你会很辛苦的。”女人声音有些颤抖,并非害怕和恐惧,更多地是心疼。她体恤这个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始终让人感觉心安的男人。 “你也同样辛苦啊,听我妈讲,女人怀孕很麻烦的,会呕吐,会各种各样地不舒服,生孩子更要到鬼门关去走一遭,生了孩子还要伺候屎尿,很不容易的。到时候,有你劳累的。我嘛,不过是多出点儿苦力气,多干点儿活儿。争取早点儿给你盖个房子,给孩子一个体面的家。这本就是男人应该做的,一个家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付出呢。相信我,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的。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开心,我要当爸爸了。” 男人像是一个得了糖果的小孩子,满心欢喜地把将女人拉进怀里,又是听孩子的动静,又是给女人捏腿捏肩。他们已经开始想象孩子出生之后的事情了,男孩叫…女孩儿叫……一直聊到夜深也不觉得疲倦。 可是后来,男人因为太过劳累,终于倒下了,这个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家庭,瞬间陷入了令人痛苦而绝望的境遇。男人从工的老板是个一毛不拔的人,看着男人再没有做工的能力,草草地丢下一万块钱,就打发了前来要个说法的女人,还一副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的模样。男人的工友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一声不吭,因为他们同男人一样,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决定了,怎会敢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为男人和女人讨要说法。在为人鱼rou的生活里,善良只是一张听起来好听却永远没办法填饱肚子的画饼,没什么分量的。 男人后续的治疗几乎花光了两人这些年所有的积蓄,这意味着他们曾憧憬过无数次,几乎快要实现的房子的梦想,也变成了幻梦一般的泡影,在残酷的生活里磨灭殆尽了。于是,女人慢慢圆润起来的肚子里,承载的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在生成的胎儿,而是一个越发沉重的生活的难题。而且,更棘手的是,快要足月的孩子,已经没有办法流产。但如果孩子在这时候降生在这个深陷泥沼的家庭,他面对的不会是幸福和温馨,而是挣扎的痛苦和呻吟,以及看不到尽头的贫穷。 生活给他们开了一个冰冷的玩笑,可是更悲催的是,他们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成年人的生活中,早已没有了眼泪。因为,如果哭一场就能解决很多问题的话,那城市的下水道里必然可以蓄养海鱼。 “要不,咱把孩子生下来吧,我还能出去找活做的。”男人对女人说。他眼里有几分愧疚,更有几分疼惜眼前因思虑而憔悴不已的女人。一个男人的责任,不允许他把这个问题的决定权轻易地交给女人,而坦然地承受这个决定带来的结果。 “生下来,咱养不起的。医生说,你的身体需要静养,几年都没办法做重活,如果贸然生下来,就咱们现在的境况,是很难养活孩子,而且,我怕耽误他的一生。我不希望他一出生,是来给我们还债的。”女人显然早已冷静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显然不止一遍,更显然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这两天联系了一户人家,男人是个教师,女人是个纺织厂里的干事,两人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有孩子。他们想要收养咱们的孩子,不介意他的性别和出生。我已经和夫妇两人见过面了,两人很有教养,也很喜欢小孩子,我想如果孩子让他们领养去,会比和我们在一起好得多。作为感谢,他们给了我一笔钱,勉强可以支持到你恢复过来。 咱们回家去吧,这座城市对我来讲,太大了,大到我刚来的时候,一次次向往它的繁华和热闹,大到我们两个曾经心怀希望的人,在这里挣扎得快要连躯壳都不剩下了,大到每天我闭上眼睛,那些像山一样的繁杂事情就会把我吞没。我想回家了,我累了。”说完,女人扑进男人怀里,嚎啕大哭。男人双手掩面,泪流不止。 于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这座城市少了一对衣着仆仆的夫妻,而一户冷清了多年的人家门口,则多了一个哇哇大哭的纸箱子。那躺在纸箱子里的孩子,就是后来的玲玲。 如果玲玲此后的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永远也不会花费时间去想象这样一个根本无人回应的故事。玲玲知道这只是她给自己编织的一个假设,那已经是她所能理解的最无奈的境遇了。所以,她宁愿用悲剧来粉饰遗弃的现实,也不愿意用憎恨来埋怨那一对生下她又抛弃她的父母。 所以,她对孩子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希望做一个合格的mama,给予孩子她能给的所有的呵护与关爱,悉心地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长成一个同他父亲一般高大、同他母亲一般美丽的人。 阿林自然知道玲玲童年的隐痛,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不能再放任玲玲任性下去了。哪怕阿林和玲玲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哪怕阿林在得知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父亲那天开始,就对孩子的到来满心期待。玲玲可以被偏执的母爱冲昏头脑,但阿林不可以。因为如果非要让他在孩子和玲玲中间做一个选择,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玲玲。因为她是那么好的女孩儿,让阿林的生命从孤寂变得热闹温馨,让他体验到了家庭的幸福,让他有了在城市勇敢生活的信心。没有什么比玲玲的健康更重要,孩子也不行。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欢心,但对于阿林而言,现在最要紧的事,只有玲玲的健康。 阿林至今记得他选择放弃孩子的那晚。那一天,平日里果敢坚强的他痛苦不已,没有人知道要放弃孩子的那一刻他有多伤心。但作为一个丈夫,一个伴侣,他从来不后悔当时的决定,哪怕后来玲玲再也无法怀孕。即使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两次机会一千次一万次选择的机会,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玲玲。原因无他,那是他一生最挚爱的人。 玲玲虽然倔强,但已经从阿林的眼睛里知晓了答案,她一脸歉疚地看着阿林,和他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连给你生一个孩子都没有办法做到。”说完,她伏在阿林肩上无声地抽泣起来。“我才更应该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让你受委屈了。” …… 一个月后,阿林推着做完手术的玲玲在公园里散步。玲玲的面色虽依旧苍白但已经慢慢看得出血色,但她的身体仿佛是遭了咒,仍然虚弱不已。幸运的是,她终究没有死去,上天始终留有最后一丝对人间的悲悯。不幸的是,医生说她的身体条件,今后都不能再怀孕了。对于阿林来说,玲玲只要还在,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他也知道,虽然玲玲表现得相当平静,但她的心里必然是极为在意的。这件事情,始终是一道深深刻在她心底里的划痕,纵然是再多的抚慰和陪伴也没有办法抹平,而唯一能够治愈这道创伤的,只有无尽的时间。玲玲张开口,平静地说道:“林,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这座城市现在让我感到害怕,每天天一黑,就算是开着灯,我也感觉有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要将我吞噬。我好冷好冷,像掉在了一个冰封的湖泊,没有人能够听见我的呼喊,我就这么沉啊沉啊,沉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在那里,我看不见你,看不见爸爸和mama,看不见我们的孩子,看不见朋友,谁也看不见,哪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好怕。我想离开这里了,但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带我离开吧,虽然我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累赘,但我知道,你有办法带我到一个宁静的地方的。我想,或许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我会慢慢想开很多东西,我好累啊。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可能不知道怎么走下去,我好像被生活的难题困住了。”说完,她像经历了一场疲惫的跋涉,重新回归到了安静的病态中。刚才的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于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阿林带着玲玲回到了家乡。从那天开始,阿林成了北村的兽医。 (三)向南走 到水生家时,薄雾微微散去了些,已经能透过雾气看见远处白雪覆盖的山顶。一座座矮山就像长在田里的萝卜,经霜打雪埋后,只浅浅地出露一个白茫茫的帽盖,林立的松柏又点染上青翠的须条,让人只觉眼前一片清空朗朗。 水生家中还点着电灯,昏昏光光地光亮在即将破晓的凌晨显得这么让人安心。水生早早便忙活起来了,阿林走到家门口没几时,水生便迎了出来。“早啊,水生哥,还以为你还窝在婆娘被窝里呢!”阿林玩笑地打着招呼说道,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烟递给了水生。 “不早啦,你都走到家门口了,再睡着叫什么一回儿事情。原本如果不下雪,我应当叫娃娃去你家门口接你的,可是昨夜来了场雪,道路不同,摩托车很难上路,就麻烦你大早上跑一趟了。走回屋吃个热茶,咱再动手行事。”水生一脸歉意地向阿林解释着,接过了阿林递过来的烟。 水生和阿林打小就熟识了,是从一起穿开裆裤到一起上树掏鸟蛋的兄弟。不过与阿林外出求学不同,水生志不在读书,他从小便喜欢与牛羊猪马等牲口待在一起,他知晓每一头牛吃草的习惯,知道什么时候该给小牛断奶,什么时候要给发情的母牛配种,该怎样帮母猪下崽,给小猪崽喂奶……似乎只要和农畜相关的知识,没有他不知道的,所以后来,停了学业的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锄头和镰刀,靠自己勤恳的努力一步步有了自己的事业。如今,他已经拥有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养殖场,成了一个老板,手底下有不少人给他工作,每年营收不少,算是十里八乡的名人。当年阿林回到村子里,很多事情就是水生帮忙打点的。即使时间过去了很多年,他们的情谊依然如脚下的土地一样深厚。 水生家多年前盖成了独栋的别墅,前两年又加了一圈周正的瓷砖围墙,在泥墙土瓦的农村很是气派。水生将阿林领到客厅,起身给他泡了一盅茶。阿林问水生要了一支水烟筒,兀自地吸了起来。水生则到楼上叫醒了熟睡的妻子,吩咐她准备今天的早饭。又从外面抬了一个火炉回来,给阿林烘干身体。 “你们家小子今年没回来啊?快小三十了吧,都到了可以找媳妇儿的年纪。”阿林烘着衣服,吐出一口寒气,向水生问道。 听到阿林的询问,水生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复杂的神情,像是无奈,又像是愤怒,或者两者都有,阿林只觉得一个父亲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多半是孩子的事情不甚顺心。因为除了孩子,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事会让一个阅事无数的男人一脸愁容。 “我感觉自己就像养了一个祖宗,小时候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长大了却想一个劲儿地往外面跑。你说咱辛苦努力大半辈子,挣得如今这些家当,死后又带不走,最后都要留给小辈。而他们呢,觉得我们这些长在土地里的人,顽固不开化,一天天净想着限制他们的自由,想要把他们牢牢拴在身边,想要他们继承自己的家当。他们就想削尖了脑袋在外面走,说是为了追求理想,说是为了出人头地,但实际却根本无法在外面站稳脚跟。
你看看外面的城市,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天天站在黑油油亮锃锃的柏油路上,吃着从什么日本什么外国进口的牛奶,从小就说什么普通话,上补习班,唱歌跳舞,不像咱们得娃娃,能够看上电视就稀奇得紧了,哪里有那么多的条件。 我曾经去过两次城里,闹哄哄的小汽车声像是一个个大喇叭在街上昼夜不停地喊着,叫人心烦意乱。空气也很不宁静,吸着像是要黑了人的心脏,感觉喘不上气。那些人一个个脚上像被安了马达,总感觉忙个不停,脸上却看不见一点儿开心,一点儿不安逸。你看看咱们村里出去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叫着嚷着要闯出一番事业,结果呢?哪个不是出去几年,混得不如意,就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继续在土地上讨生活。城里,不是一般人能去的。我们村这么多年,走出去的就没几个,你算是一个,可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你终于最后还是回来了。 我家那个小子,考上了大学,以为自己就了不起了,结果等毕业找工作处处吃灰。上个月我托生意上的关系,让人给安排了一份活计,他觉得无聊,干了几天就辞了。回来之后,一天天就待在屋子里打游戏,像个从城里逃回来的,我看不下去,就说了两句,结果人家倒好,自尊心强,经不起说,跑到他表哥家去了。唉,这哪里是养了一个儿子,可不就是养了一个祖宗吗?我这两天就是为他的事,横竖睡不着,愁的哩。” 阿林和水生嘴里的小子,正是水生的儿子,名唤作庆生,是水生和老父亲查阅了词典,花了一宿时间决定的。庆生小名叫做长福,正是现在抽着水烟筒的阿林给取的名字。 “长福生性要强,像一头驴子,你劝是劝不住的,要顺着他的心意,让他去外面闯一闯,去体验体验,碰了灰吃了亏,才会有长进。你要挟着他服从你的命令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他更想挣脱大人的束缚,从而连家都可以不需要了。这脾气,简直和我当年一模一样。”说完,阿林竟不厚道地咯咯笑了起来,一口泛黄的牙齿在稀薄的青烟中写满了生活的历练。 “知道吗?当年你像魔怔似的硬逼着你老爹送你去上学,我们都以为你只是无聊极了,想换个法子找些乐趣。可没承想,你较了真,结果老爷子还真同意了。你也争气,走的平平顺顺的,如果不是……哎,天妒好人呐……”水生想到了发生在自己朋友身上的不幸,终于没有再说下去,但心中仍是叹惋命运的无常和不公降厄于善良的家庭。他走过去,给阿林递了一根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粗重地吸着,油黄的烟丝倏忽变得碳红,然后燃成惨白的烟灰,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嗐,说那些事情干什么,幸运和不幸这些事,我早就看开了,都是命里注定好的。我当年硬着性子,改了命格,触怒了神灵,后来上天又从我身边带走了我珍视的东西,是为因果,命定了的,逃不掉。我现在挺知足的,玲玲的身体在回来之后,慢慢好了起来。她也喜欢上了在地里种瓜点豆,时不时还向伯伯们讨教一下摆弄花草的经验。现在,我家小院子里每天都会开不同的花,逢着最近天气转凉,梅花应该是快要开了。我们俩现在的生活,没那么富足荣华,但也不糟糕,应该知足了。 你也是,长福打小就和我亲近,有些话可能没对你说过,但通通都和我讲了。他说你这人,为人憨厚老实,又勤恳能干,可就太本分了,做什么事情都按规按矩的,一点儿没有新意。不仅是对自己,对孩子也这样。虽然这会让孩子很有安全,却始终会让孩子觉得走得太稳太谨慎,被管得太多太束缚,没有自由。 他们多少岁结婚,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到了时间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处着性子合适,相处愉快,也适合结婚,不要你催,他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成家。你硬是要逼着他去找,甚至还给他强塞一个姑娘相亲,还没有做到桌子前和人家聊上几句,心里就生了厌烦,哪里还能静得下心去和人家姑娘交心嘛。 你小时候管人家吃喝拉撒睡,管人家上学下学写作业,管人家这管人家那,那时候孩子还不懂事,那没有关系,你不管他反而是你的失职。可是人家现在二三十岁了,都是大小伙子了,还能没有自己的想法?还是那个需要你天天跟屁股后面擦屎的小毛孩子?想想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嫂子肚子都下了两个娃了,你也是一家的顶梁柱了。将心比心,那时候的你,别人管你,你自己会舒服? 再说了,你能管人家到三十岁,管人家到四十岁。再过十年,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你还有力气管他吗?等你我一堆泥巴捂一个坟头,你还管得了人家小辈吗?你的手攥得太紧了,要慢慢地学着放松一点儿,长福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又不是圈里一个脾气倔到死的牲口。到时候,要让他自己走了。哪个男娃子不是在生活里吃了一大堆土,才慢慢成为一个男人的。” 水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猛吸了一口气将手头半截烟管燃尽后,顿了顿说道:“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这人吧,看着自家孩子总像是看曾经的自己,想着让他自由地去做很多我曾经没有做、不敢做或者没有做成的事情。可是,真的到了让他去做的时候,又总是瞻前顾后,怕他受伤,怕他受挫,怕他受欺负,怕他哭,总巴不得握在自己手里,按照自己方面的路子四平八稳地走才会顺遂。攥了二三十年了,要一下子放开,谈何容易啊!” 阿林虽然没有孩子,但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难舍难离,旁人说得轻巧的言语,落在当局者身上,每一步都是患得患失,都是如履薄冰,远远不轻松容易。他沉默良久,思索着安慰老朋友的言语,又转而觉得自己应该想个办法帮帮水生。啐出一口寒痰之后,他想到什么似的对水生说道:“你也别在意,长福这孩子不小了,加上打小就聪明,肯定知道你的用心,只是你们父子俩这隔膜存在太久了,老子和小子又都是要面子的主,谁也不愿先拉下面子摆和。这样吧,等哪天遇到长福,我和他聊聊,探探他的口风,找机会给你们做一个讲个局,坐一起摆来了说清了。”说完,阿林轻轻拍了拍水生的后背。他蓦地发现,自己的老朋友原本挺拔厚实的后背,竟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佝偻,像是在木板一样的脊梁上垫了一个沉淀着岁月的渣滓的棉花枕头,松弛得如他脸上的表情。 “这事情现在也只好麻烦你费心了。说来好笑,我现在还挺怀念当年给我爹当儿子的时候,想必那时候我爹肯定比我现在要闹心得多。”说着说着,水生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实,兀自笑了出来,笑容之中还伴有一丝略微的无奈。 絮叨完家常,阿林身上被雪水打湿的衣裤也干得差不多了,他便想起今晨一行最主要的目的,开口问道:“对了,昨天你打电话说你家的牛吃不进食,也没来得及说清楚状况。咱这身子也差不多烤暖了,烟也吃得差不多了,一起到牛棚里看看去吧。现在的牛犊可金贵得很呐,一年生的牛犊就能买万儿八千的,可耽误不起,趁早给治好也省得你费心。” 水生没有客套,领着阿林就来到了自己家的牛棚,显然心中对牛犊的状况很是担心。水生家的牛棚建在小别墅背后的山脚平坡上,清一色的空心砖搭的棚子,呈一字状排开。里面养殖着四十多头牛,都是最新的吨牛品种,市场好的话,起码能卖小五六十万块钱。可即使是富裕成这样,水生依旧要为家庭的琐事而烦忧,因为钱财能解决的事情说少不少,可说多也不多,世间多的是钱财解决不了的事情,比如怎么样收拾一个不听话的小,以及怎么样当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些问题像夏天的牛牤一样,嗡嗡地在水生心里环绕着,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窜出来狠狠地在你身上咬上一口,惊得你从平地上蹦起来。可牛好歹还生了一根粗壮灵活的尾巴,能够自己驱散烦人的蚊虫,而水生只觉得自己生了一双没用的手臂和笨重的大脚,既舍不得打在自己身上,揣在别人身上心中又总是歉疚。 但他终究已经过了那个可以整日沉溺于多愁善感的年纪,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治好患病的牛。所以,他一边引着阿林来到牛棚,一边向阿林简单介绍起牛的情况。“这些牛前两天还好好的,可是昨天早上我起来喂食的时候发现突然都不怎么吃食了。我原先以为是草料太干,就给它们灌了水。牛喝完水之后,虽然还是不吃草料,但看起来消停了不少,我以为就没事儿了。但到了昨天傍晚,这牛一个个的,肚子鼓得像个气球,感觉一碰就会爆炸。好些牛犊还吭哧吭哧地喘了起来,就像吸不上气一样。按着之前的经验,我上山挖了一点儿木通,煨了水全喂了一遍。牛群肚子鼓胀的情况也只是没有恶化,却也没有多少缓解,就顺道叫你来看一下。毕竟,你是专业的。” 阿林摸了摸几头牛的肚皮,轻轻地拍了拍,听到一阵空荡的回响,再想拍时,有一头牛已经痛苦地叫出了声。那几头喘不上气的牛的肚子更是像快要爆炸似的挂在牛腿上,好像随时可以把牛轻盈地带上天。 “你这牛应该是吃了什么容易胀气的东西,得胃胀气了,再拖两天,真有牛会被撑死。但好在不是瘟疫,还能治。”说完,阿林问水生要了一个锅,取下了自己肩上的挎包,从中拿出了一小堆磨成粉一样的药。 “你这是什么药?”水生问道。 “之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了几手医治动物肠胃胀气的方子。在城里工作的时候,娇贵的宠物很用不上,但治村子里的牲口还是很有用的。说白了,这方子就是特效的泻药,把牛吃下去的、堵在肚子里的全都拉出来,肠胃通畅也就没事儿了。等我改日配好了方子,给你送几副过来。”边说着,阿林一边把草药和在水里搅开。 “早上喝一副,晚上喝一副,肚子的胀气应该就能消停下去了。明天我再来一趟,给你送点儿安中的方子,今天也不要喂草料了,明天再喂着苞谷面和干草料。” 说完,阿林招呼水生和他一起给牛喂药。待忙活儿完,时间已经接近晌午。他们离开牛棚时,最先吃了药的牛已经哗哗哗地窜起了稀。 阿林一脸抱歉地向水生解释道:“这法子哪哪都好,就是这两天的牛棚清理可能得多几个人手,不然实在应付不过来。” 水生显然因为自家的牛得到有效的治疗而眉头舒展,自然不会在意牛粪的清理一事,忙着说“不碍事,不碍事”。手迅捷地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了阿林,等阿林接过去后,还殷勤地为阿林点上了香烟。阿林也不觉不妥,因为他熟知水生的秉性,知晓他是一个情理看得重的人,对他有恩的,年纪再小,他也要给人恭敬地道谢;得罪他的,年纪再大,也少不了一顿臭骂。如果不让他点上这根烟,他只会觉得阿林看不起他。就是这别扭的性格,既让水生得罪不少人,又让他获得很多人的信任。 见水生心头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阿林便开口问道:“按理你也是钻在牲口堆里泡了一二十年的人了,草料饮水应该不会出差错,怎么会粗心地喂了些容易让牛羊涨肚的料?不应该啊!” 水生并没有被戳痛处的尴尬,害臊地说道:“今年雨水足,趁着草料长得好而牛羊又吃不完的时候,我屯了不少发酵饲料。冬天的时候,牛羊容易干瘦掉膘,我想着多给些营养,以便趁春天的时候把长得膘肥体壮的都给尽快出栏了。今年的牛市,我估着拖到下半年行情就会下滑,所以有点儿心急了。谁承想,我喂食的时候,看这些牛吃得开心,都开始自顾自傻呵呵地盘算起明年的收成了呢!哪里会想到一下子喂多了,差点儿把牛都给撑死。说起来,养了这么多年牛,我的心思都花在了怎么钻研草料,怎么让母牛下崽,怎么让它们长rou上了,反而没有仔细学过很多常见的牛病治疗。也幸亏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水生言语里的恭维,阿林虽受用,但是脑海里却闪现出水生这些年养殖牛羊的经历,细细数来才发现他一路走得都相当顺遂,牛羊从未遭过大病或瘟疫,虽偶尔损失一两头失足落下山崖的牛,但总体仍是算得上顺遂。这在养牛养羊的人里面,已然是不可多得的好运。 正在愣神间,水生的媳妇已经在门口喊着中午饭做好了。水生和阿林便一前一后,入了水生家享用这大雪后的第一顿午饭。其间兄弟杯盏相交,话一话彼村邻村近来发生的闲事趣事,便不知不觉时至傍晚。也不知是时辰渐短,还是闲话太长,阿林只觉得农村里的时间就自言自语中便度到了夕阳。 (四)向北走 窗外,落入西天的太阳像一个橙红的橘子,泛着点点星芒徐徐地垂在红火一片的天上。这片土地即将陷入一番静谧的沉寂,牛羊会在深沉的夜色里咀嚼胃里反刍的草料,躲在厚厚的雪被里的兔子会在漆黑完全笼罩大地前回到自己的洞xue,萎缩地匍匐在爱人的身边,就连飞向远天的候鸟,也会在天黑之后找一个地方落脚,待天亮之后再重新飞向它们梦想的沼泽和森林。 冬天的夜晚,总是沉寂的,熟睡的人们蜷在被子里,只能依稀听见一阵两阵拂过瓦砾的风声。待他们醒来时,这世界已经开始了新的一天。 阿林在昏沉的醉意和睡意中,仿佛看到了一个已经瘦削但是高大的身影,将他轻柔地扶到了沙发上。半梦半醒之间,他又感觉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床温暖的毛毯。而待他再次想要抬起头时,他看见那个孩子正在搀扶着早已醉倒的水生进卧室休息。 不知怎么的,阿林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欢乐的回忆,那些回忆是一件可爱的衣裳,是一辆摇摇晃晃但是却怎么也玩不坏的玩具车,是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好像又很陌生的人一脸灿然地微笑…… 他想来是醉了,那一夜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没人知道他梦见了些什么,但夜里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到外面抽烟的庆生听到睡在沙发上的干爹阿林嘴里好像在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干妈的名字,又好像叫的是他的小名。他没有听清,而待他凑近时,干爹又好像陷入了下一段美梦里,眼角含着泪地在笑。 庆生将干爹身上的毯子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好,在黑暗中熟练地点燃了一根火红的烟,只抽了一口,他却感觉自己肺里抽进去了整个寒冬。 外面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夜,黑得让人心慌,这是一年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候,以至于常常会给人一种熬不过去,要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的错觉。而不幸的是,很多人真的永远留在了冬日的长夜中。可庆生知道,这长夜终究会过去,熟睡的人们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哪怕是长冬,黑夜也终将在光明下慢慢退散。 待庆生手中的香烟燃成一堆细细的白灰时,他好像隐约听见干爹的梦呓。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那话是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会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庆生不知怎地,顺着答了一句,微弱的声音像风声一样,在漆黑的大地回响。 2022年6月于良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