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假日

    沉溺假日

    陈叶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刺目的阳光斜斜透过窗户洒在空荡荡房间里，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闭目聆听，只觉得扑腾的秋风如下学的孩子尽情地呼啸着，不时发出轰鸣地呼号，热烈而浩大，似乎憋闷了一整个长夏的意气要一个劲儿地挥洒出来。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再眯一下，就一下下的”声音就在脑海里跳了出来。若是往常，他或许早已禁不住这诱人声音的召唤，径自继续睡了。不过忽而想到今日是难得的假期，自己不该如此浪费时光，他便挣扎着掀开床被坐起身来，好让自己不再度睡去。想要睡去是很容易的，比骂骂咧咧起床容易得多，他早尝试过了，虽然每次日上三竿时辰饿着肚子醒来时，他都痛苦不已地悔恨一番，继而又郑重其事地立下一番仿佛煞有其事的诺言。但是每当另一个美好清晨来临时，他总又会冒出各种各样情有可原的借口在梦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上午。今天起得早，或许是昨夜太过疯狂的缘故，肯定是这样，昨晚的债今天起一早来还。。黑夜本就是灯光从上帝那里借来的时间，借多少还多少，哪儿有只借不还的道理。总是这样的，总是要还的，或早或晚，逃又逃不掉。可能晚一点，可能明天就来。

    走出宿舍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十层高的大楼，阳光热烈地涌向高墙，流窜的几缕光线稀疏地投影到树丛中，照得铁绿的树叶脆盈盈的，让人有一种置身萌夏的感觉。空气中还弥漫着前几日雨水冲刷而出的泥土气息，混在清新的朗朗天里，很好闻。这样的早晨应当是在房间里盛开，估计那样就不会有愿意慵懒地沉睡的人儿了。路上有人闲庭信步地晨游漫步，也有人食过之后细细沐浴阳光，且驻足聆听，便能在空荡的寂静中寻得一丝吵嚷，世界苏醒得很齐整，不像人，总爱稀稀拉拉的，有人醒了，有人还睡着。这世界，只一抹从天边挤出来的亮，就唤醒了整个世界沉寂一夜的生命。

    那明媚的阳光竟一时刺得陈叶睁不开眼睛，只能透过指缝感知晨曦的温馨，那是晴朗日子独有的味道，温暖又亲昵。走出宿舍，离着池塘还有不远的距离，可以看见悄然绽放的荷花亭亭地伫立在水边，若是在夏季，会有不少浑身碧蓝色的蜻蜓穿梭其间，给这方迷你大小的池子增添了几分摇曳的生机。池子边早有人逗上了鱼，那是几十尾不大的锦鲤，池子围起来时就投放了进去，成天成群结队地在池水里游徙，时而顺着池边转圈，时而往池中央争食，时而鼓着肚子悠哉地空游。记得刚见着它们的时候，比现在要小上不少，而现在头鱼已经明显得胖了一圈，想来是充满爱心和善意的人士投喂的结果。养在池子里，虽然见不着宽广的河流江海，可是衣食无忧，风雨无虞，想来如果换做是人，也宁愿就待在这样一方浅浅的黄金屋中，不愿意选择所谓自由的野外吧。只要能够生存，哪里是故乡，哪里是囚牢，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这群懒洋洋的小鱼可以思考，定然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忽而想化作一条池鱼了，在这个明静的早晨，吹着风，晒下阳光，在温暖的安逸的包围下，静静地依靠着一块水底的青石。在石缝中和虾米嬉戏，在青苔中寻找遮阴，哪怕什么也不想做，也能懒洋洋地靠在石头上，成一个下午地睁着圆登登的双眼看着天，数着过往的云彩，看太阳爬上来又降下去，看星星在天上给看不见的方向的鸟指路，看月亮借着光皎洁地点起一盏灯笼，看白天聒噪的白鹅溯首卧在池边草丛，看在水边伸爪试探的橘猫，看与自己有关又无关的周遭的一切，什么也不去想。若是肚子空空，就卖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游到岸边，同扑腾着的鱼群抢小孩投喂的食物。吃饱喝足，就游到另一快石头附近，将或许是昨天，或许是前天的事情重复一遍。池子很小，没多一会儿就能周游一圈，若是一个劲儿地往一个方向游，一直游，会索然无味。好在鱼儿善于遗忘，都说它们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七秒钟之后，一切又都新鲜起来了。似乎那一方小小的池塘，也足够装下一条鱼，乃至于一群鱼的一切故事。

    但他终究不是鱼，鱼儿也不知道他竟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或许等真成了一条鱼，又会羡慕长着双脚站在池岸上的人。之所以没有下一个肯定的结论，是因为几千年前就有人争论过这件事情了，也没给后人一个结果，只颇有些故弄玄虚又装作高深地留下几句似是而非的语言，人们还把它称作智慧。他大抵是比不过古代的智者的，所以便不敢妄下结论，乃至于只是痴痴然然地发着呆。

    他面朝活跃的鱼群盘腿坐下，双手捧着脑袋看向前方，至于看的是天上的云，还是远处的山，亦或是山外的东西，亦或是一些不在眼前而在心里的人，他也不清楚。斑斓的小鱼们似乎察觉到了一个大家伙的来临，以为他带来了好吃的，纷纷聚拢来，一个个地向开口浮出水面，希望吸入一块面包或是一颗玉米粒，挤着挤着就有急不可耐的鱼跃出水面，留下一道银光粼粼的身影后又一头扎进水中。不知道它们短暂的记忆会不会记得自己之前吃过些什么，会不会记得它们怎样来到这里的，会不会记得大清早有一个没有带吃食却静悄悄盘坐在它们面前的家伙。谁知道呢？七秒的记忆，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东西。是啊，这么多东西，怎么可能只有七秒钟。也好，不会记住就不会遗忘，也不会介怀，不会遗憾，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明明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但是他的心情却如一圈又一圈泛起的水纹般起起伏伏，无法平静。他想起了昨夜的醉酒，前天的旅行和上周的工作，想起了很多美丽的景色和很多可爱的人，又想到了自己如今一个人的处境，不免陷入一顿地失神怅惘中。可是他又想到自己面前活跃的鱼群，他轻声一唤它们便争相攒簇而来，他往水中抛下一片从馒头上揪下来的面皮，它们便会拥挤着抢食，他站起来一跺脚，它们便会受惊而散去。它们并不属于他，只不过就现在，他是拥有它们的。同样，周遭的绿树、青草、碧波、院亭……在短暂的一刻时间里，也是属于他的，连天上的太阳也不吝自己的阳光，慷慨地撒在他头上身上，那也是属于他的。世界很大，不可能贪心地要求太多。我们拥有的已然足够，失去一些自然无可厚非，总是要这样才公平的，也只有公平，才能宽慰无时不刻都在惊澜的心境。

    想到这儿，之前笼络在陈叶心中无形的束缚仿佛破碎了，大片的阳光照在陈叶泛着麦粒色泽的肌肤上，微风吹拂，恰到好处的温度让人略略瞌睡，却又不会想要睡去，因为浅草和泥土的香味如此沁人心脾，水流汩汩流动的声响如此令人欢欣。他起身找了一片绒绒的草地卧躺下去，身旁枝叶茂密的柳树遮掩了些许刺目的阳光，过滤了渐热的灼烧感，只余下慵懒的暖阳温柔地撒在他身上。想想平日里步履匆匆地上班下学，他竟忽略了就在身边的、唾手可得的美好与恬静，真是不懂生活啊。他似乎有些理解了现实里一些厌倦了城市中繁华却庸碌的生活，最后背上行囊探寻远方诗和牧歌的人想法了。是啊，原来繁忙之外，世界还有别一番的滋味啊。这属于原本世界的颜色和气息，是那样的令人着迷，那样的让人沉溺，像婴儿依恋母亲的怀抱，像绿芽需要阳光的普照。尽管只是短暂的停留驻足享受，但足以让人重新焕发活力与斗志，去爱上似乎千疮百孔的生活。

    完全的放松下，陈叶缓缓闭上了眯着的双眼，满足地沉入了梦乡。他必然是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里有许久不见的友人，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有徐徐燃烧的篝火，有嘹亮动听的欢歌，有他想见到的可人……一切的美好一一浮现。明明不是春天，可是一切都是那样让人充满希望。就让他睡吧！大树这样说，矮草这样想，清风这样说，太阳这样想。如果你看到一个在树下酣睡的人，请不要吵醒他，感谢你关心他人的善良，也感谢你守护了一个美梦。风就那样一丝一缕地吹着，吃饱的鱼儿扑腾着水面，好不热闹。

    如果他醒来，他一定会想起昨夜读过的一首诗：

    “躺在屋子前，整个下午

    试着写一首诗。

    沉沉睡去。醒来，繁星满天。”

    诗人是谁或许记不清楚，不久之后，或许诗歌也再不能记起，不过他一定记得一个晨曦的早上，一汪池塘，一片草地和一颗安静的太阳。

    我们需要假日，那不过是一个放松的日子，我们欢笑，我们撒野，我们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第二天，一切将会如常，和往常一样，太阳还不是照常升起。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要开始等待下一个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