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
炉火 快一年时间没坐下来和母亲好好聊侃龙门阵了呀!原本闲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盯着亮溜溜的地板的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件重要的事。 这几年,他大多半时间在外省求学,离家极远,只能寒暑假回家一趟。近两年暑假也不怎么回去了,放假就在学校附近找份短工,再抽空给杂志写写稿子,能攒小半个学期的生活费,而来回省下的路费便是他吃一个月也够了。寒假倒不是不回家,只不过一般压着时间,等到腊月中,快过年那会儿再回去。在这之前,他就跟在工地干活的父亲身边打下手。但也不能赶着小年或除夕时辰从外地回来,不仅车票贵的要死,人还多得没办法落脚。之所以如此了解,不过是因为当年不以春运人流量为意的他,硬生生在挤着几百个返乡人的车厢里站了整整十多个小时,那样的经历,人生有一次用来当教训就足够了,并没有什么回味的必要。作为四个学生在读的农村家庭的一员,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候鸟般迁徙飘游,草籽般随处扎根,因为他知道,飞过雪山飞过草地,不久就能看到鱼虾遍地的湖泊,就可以在水草丰茂的土地上开花结果。 大学对他而言是很美好的存在,没有晚自习,周六周日正常双休,节假日也一个不落。空闲时间一抓一大把,以至于他能多读几本本应早就读过的书,也能花些时间打篮球、踢足球,这可比单调繁重又累得要死的工地活计轻巧有趣得多。记得每每暑假结束返校,同学都会有意无意地取笑他炭黑一般的肤色,纵是没有什么恶意,也多少让他颇为介怀。不过他也懒得争辩,他不觉得在烈日下搅拌沙灰是什么丢人掉价的事情,他只是不想忍受别人好奇的打量和毫无意义的悲悯,这是他并不尖锐却也不顿漠的自尊。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正逢着赶集天,吃过午饭他们一家就上街赶集了。倒不是要买多少“珍馐美味”,只是蹭一个节日临近的热闹。街上人很多,维护秩序的交警在集市两边掐着口,将一辆辆想要涌进集市的车辆拦截下来。被拦下来的车顺着弯弯扭扭的公路要摆出一公里多长的队伍,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亮闪闪的,好不壮观。正午时分,顺着公路摆弄起来的集市就热闹起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或背着背篓,或挎个袋包,中年男人穿一身廉价的西装,兜里再揣一包红塔山牌的香烟;女人则涂抹上殷红的化妆品,小皮衣,厚底鞋,俨然一副从城里人那里学来的打扮;小孩子则换上干净漂亮的衣服,手里再捏几块零钱,拽着父母的裤脚;年轻人则顶着花哨的发型,踩着真假难辨的运动鞋,勾肩搭背,嘴里吐出一连串玩笑的言语;老人也不买什么东西,找个同样是老人撑起的摊子,打上二两白酒,便是在拥挤的集市也能蹲坐笑谈间话完他们的大半生……过年的味道早在这时候就晕荡来啦。至于那些伤感之人笔下的年味黯淡,兴许是越来越多的店铺摊贩都搬到了几十平米的楼房里让街道少了几分熟络的生气的缘故,兴许是国家出台规定限制烟花爆竹的燃放让节日少了些火热和澎湃的缘故,兴许是喜欢和老朋友在集市口摆龙门阵聊家长里短的老人腿脚不利索走不了几里路赴约的缘故,各有各的淡法,各有各的说头,谁知道究竟呢?他是不知道冷冷清清的年是怎样光个景,乡下人穷是穷了些,却也有自己热闹的活法,没有什么舞龙舞狮舞飞机,没有什么说学逗唱瞎闹腾。没文化自有没文化的过法,杀鸡煮鱼烹肥猪,吃些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吃食;新衣新裤新鞋子,穿得鲜亮些;闹闹嚷嚷的,晒个太阳,嗑个瓜子,喝一盅小酒。平常日子过不着的生活,平常天气见不着的人,都一股脑儿地拉扯到一起,见个面,团聚一下,吃点儿平日里吃不上的饭食,也就算是过年了。团聚才是节日最重要的意义,比起那些所谓胸怀宽广的文化人口中的仪式和氛围来讲,粗浅得多,真切得多,有血rou得多。 赶完集,他便如蔫了的蒿草般瘫坐在沙发上,仿佛要扎进去不出来一般,呆呆地盯着外面毒辣的日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活像昏昏欲睡的猫咪陷入沉眠前的失神。天色还早吧,他这样想着。一阵nongnong的睡意袭来,他疲惫地眯起眼,挣扎着合上眼睑,便径自睡去。 再醒来时,毒辣刺目的阳光收敛了不少,几乎凝滞的空气也在风的鼓动之下活跃起来。他缓缓站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在他的心头慢慢弥散开来,他身体的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发出欢跃的和鸣,这便是家,一个无论何时都能让人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精力的地方,纵只有短短的一觉,他也觉得十分的安心。 简单的晚饭过后,父亲背着手,微微佝偻着不知是因为岁月匆匆还是劳累过度而稍有下垂的脊背,单手擒拎着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水烟筒,悠哉悠哉地串门去了。赤朗朗的火烧云铺成了一片灿烂的晚霞,似一副激情的油彩画,映挂在西天。父亲没走出两步,站在院子门口的他便看不清楚父亲的轮廓了,他的心里蓦然泛起一道不知名状的酸楚。他印象中那个高大挺拔得可以撑起一个家庭的里外事务的父亲,似乎已经开始显露出衰老的痕迹,他看在眼里,却只能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母亲没有去串门,说是冬天晚上冷得很,串来串去容易受凉,感冒发烧不值当。小妹跟在父亲身后找同龄小朋友玩去了,正如十来年前的我一样,小孩子最喜欢天黑躲猫猫、老鹰捉小鸡、跳皮筋、过家家,在这个没有网络游戏的村庄,夜晚总是格外有活力。 他呢?吃完饭就又回到了他安眠的沙发上躺坐着看电视,两条腿圈成大圆,环环围住小电炉,巴不得整个人贴在红彤彤的发热管上。家里没有牲口。在决定全力供几个孩子上学之后,四十多岁的父母也就不把筹集学费和生活费的希望寄托在靠天吃饭的贫瘠的土地和高投入低产出的牲口上了,索性卖了个干净出门务工,若是再耽误些年,即使有来钱的门道,也没了挣钱的力道。 他想起了读小学时候的事情,那时兄妹几个人还小,家里缺不了大人。母亲就留在家里带几个孩子,父亲外出务工找些营头。每天晚上放学,他就要从母亲背上接过还没有学会走路的小妹,用背带系在背上,帮着母亲拿柴做饭,在顺带伺候牛羊的草料。那时候啊,他是无比希望天黑时分,那样结束完家务的母亲就会从他背上接过小妹去喂奶,他也就能抽空得闲看一两集动画片。那时候的动画片,总是那么好看。
“或许是该和母亲好好聊聊天了。”他在心里默默嘀咕着,犹豫着,却不起身,依然静静地坐着。他好久没有和母亲交流过了,在他印象里,他一年也就没给母亲打过几个电话,每次分把钟就挂了。一是不知道说个什么,二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母亲倒是常常打来,不过也说不上几分钟,内容大抵离不开“吃了没?”、“还有钱吗?”、“好好学习哦!”之类的话,而他除了嗯嗯啊啊地回答,也想不到更好的话题。他感觉有一堵无形的藩篱横亘在他们之间,而且随着时间的接续仍在不断加厚加强,岁月面前,一切都如此有力又无力。 “随它去吧”,他又重新安坐回沙发。 灶房里,母亲不停搅动着死灰之下的炙红木碳,不时发出竹节在高温下爆裂的声响,掩住了母亲因长时间劳累过度落下的关节疼痛致使的微弱呻吟声。 风声呼啸而过,瓦砾唆唆作响。 天冷了!没有鸟雀在高歌。